卫毅
台风山竹刚刚席卷香港,刘庆到此地领取红楼梦奖,他讲起自己小说里的盗火女神,“东北人身处寒冷之处,对火的渴望成就了这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牺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过萨满的演绎穿透着人心”
刘庆习惯在一部作品开始时写下时间。《唇典》写下第一行的时间是2005年2月18日22:03。
刘庆坐在沈阳的办公室里跟我说话,每过一会儿,就有人来敲门,他拿起遥控器,对着门口按一下,门就自动开了。进来的人用轻重不同的东北话向“庆总”报告一些情况,然后拿出各种表格要签字。刘庆是《华商晨报》的社长和总编辑。他们都叫他“庆总。”
三年前,刘庆跟下属说,能不能找一个僻静的地方,累了,想去休息一下。下属给他找了辽宁营口的一处农家院。刘庆一个人去了那里。他其实是去完成自己的长篇小说《唇典》。
《唇典》最后的部分是在农家院的麻将桌上完成的。当时是淡季。农家院只有他一个人住。看门的人给他煮点东西吃。院外的葡萄刚刚采摘完毕,他还能在葡萄架上找到几串。晚上,前面村子里有人去世,正在办丧事,能听到哀乐的声音。
这些年,刘庆都没告诉别人自己在写长篇小说。办公室墙上挂着他写的诗,来人最多认为他是诗歌爱好者。他并不愿意跟同事说自己写小说。“报社社长是负责报纸运营的,跟写小说没关系。”
刘庆在2015年9月3日上午10:26写完《唇典》最后一行。他从未想过这次写作会耗费十年的时间,太漫长了,“在我的认知里,只有曹雪芹的《红楼梦》才配得上这么长时间的写作。”
同样是在十年前的2005年,香港,商人张大朋找到浸会大学中文系教授黄子平说,想办一个文学奖。黄子平说,要怎么奖?张说,就是给一部长篇小说。黄子平说,华文世界奖金最高的奖是台湾的中国时报文学奖,折合港币二十多万。那么,你办就办最高的,30万港币。
张大朋找到当时浸会大学文学院院长钟玲,说了这个想法。钟玲觉得这个人不错,用最小的钱来办最大的奖。钟玲开始做计划书。每届预算是70万。30万是奖金,40万是各种行政费用。张大朋觉得很便宜,投了1000万港币作为这个文学奖的基金。文学奖叫什么名字呢?张大朋坚决不用自己的名字命名。想叫曹雪芹奖,发现内地有个地方文学奖项叫这个名字,干脆就叫红楼梦奖。张大朋觉得,长篇小说的创作是以不同的方式提醒社会,红楼梦奖也是提醒社会的方式之一。“小说是传递智慧和文化的载体。”
张大朋说,举办红楼梦奖,“主要是因为喜欢长篇小说,知道长篇小说的重要性”。“此外我也听朋友说起,写长篇小说的作家生活其实大都很苦,往往花了很长时间完成一篇小说,最后拿不到多少稿费。假如有一个机构能通过系统性的评审,精选最好的长篇小说,那么,不但能给喜欢读书的人一种指引,让大家更容易找到好的小说;更能鼓励长篇小说创作者写出更多好书。”
张大朋是上海人,几十年前到了香港,开化工企业,炒股炒楼赚了不少钱,特别是在香港美孚拥有许多出租房屋,被称为“美孚收租王”。他让许多人刮目相看的是,1997年金融风暴到来前,他作出预测,把手里的房子抛售,避开了损失。他移民到了加拿大,肝硬化,换了肝。换肝效果不错,许多人向他咨询,他就将心得写下来。这么一来,发现自己挺能写,就写了两本书。之后他回到香港,给大学捐钱,包括浸会大学。浸会大学给了他荣誉学位。他觉得应该读个货真价实的学位,就投到了黄子平门下。他的年龄比1949年生的黄子平还要大。黄子平考虑到他的情况,写报告,特许他用小说代论文。张大朋计划写一部关于上海女人的短篇小说集,结果最后还是没写出来。“唯一一个没有毕业的硕士研究生。”黄子平说。可是,两人关系很好,促成了红楼梦奖。
2018年7月17日,香港浸会大学的一间大厅,六位终审评委——钟玲、陈思和、黄子平、阎连科、陈义芝、白睿文——坐在一起。一个大纸牌子放在讲台上。时间到了,牌子打開,第七届红楼梦奖揭晓,获奖的是刘庆。这让很多人感到意外。很多文化记者开始在朋友圈里问谁读过《唇典》,他们要找人写稿。
浸会大学现场的电话连通了在沈阳的刘庆。刘庆觉得五味杂陈。被问起《唇典》的书名因何而来,刘庆进入了他的回忆——
2000年12月26日,我在日记里写下了“唇典”两个字。这个词我是在一本介绍东北文化的书上看到的。书上说“唇典”也叫“春点”,是一个行业的“行话”和切口的意思,《林海雪原》里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即是唇典,是土匪的“行话”,土匪的“行话”当然就是“黑话”了。我写下这两个字的时候便已想改变原意,字有字典,词有词典,“唇典”就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间,我取的是口口相传之意,是无字的经典,嘴唇上传承的故事。我觉得这两个字会成为一本好书的名字,为了这个书名我兴奋了好久。“请静静地听吧,这是古老的长歌,萨满神堂上唱的歌”,当我从满族神话《西林安班玛发》的头歌中摘引完这几句,我觉得,《唇典》的写作基调就已经完成了。
《唇典》大部分的故事发生在白瓦镇。白瓦镇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地方。小说开头就是森林小火车开入白瓦镇。那是1910年,现代文明进入此地。白瓦镇是虚拟的,原型是吉林珲春。珲春有着特殊的地理位置,一眼望三国——中国和朝鲜、俄罗斯的交界。“这样的地理位置有着天然的复杂性。”刘庆说珲春又是库雅拉满族的世居地。
“写东北的历史从1910年写起最合适。”1910年,清朝到了末年,此后,满文将在中国大地上逐渐消失。东北迎来了第一次移民浪潮,大批人从山海关涌入东北。
很长时间里,刘庆以为给盛唐带来毁灭性打击的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故乡是在甘肃或青海的西凉一类的地方。直到几年前,得知他们来自辽宁的朝阳时,大吃一惊。“金庸写的武侠小说多次提到过这里,比如《天龙八部》里面的慕容复要重振的燕国的国都就在朝阳。人类发现始祖鸟化石的地方也在朝阳,这里还是红山文化的发祥地之一。”刘庆小时候听《岳飞传》,也从未将黄龙府和长春附近的农安联系在一起。“一直觉得胡地非常遥远,未想过自己就生活在胡天胡地。”
上世纪60年代,刘庆的母亲逃荒到东北。和许多东北移民一样,刘庆的母亲特别会讲故事。《唇典》里有一个公鸡的故事,一户人家的女儿,每夜都有一个身着华服的男子来和她共度良宵。家人发现了这个秘密,让这个姑娘将小伙的衣服藏起来。第二天早晨,鸡叫头遍的时候,小伙子离开。姑娘藏起来的衣服变成一地鸡毛,而一只没毛的公鸡却在发抖。原来公鸡就是那个小伙子。这个故事是刘庆的母亲当年讲给他听的,他写到了《唇典》里。去年,莫言发表新作《锦衣》,讲的也是这个公鸡的民间故事。“这个故事的起源地大概是山东。”
刘庆的姥爷是渤海上的渔民,曾经踩着冰排小船逃生上岸,他的经历进入了《唇典》中的《铃鼓之路》第五章。
红楼梦奖揭晓后,评委们在一起吃饭,大家说起各种文学奖的奖金。作为这届评委之一的阎连科说他很多年前得过第一届和第二届的鲁迅文学奖,“一次是两千,一次是五千。”他是上届红楼梦奖得主。红楼梦奖一度是华文世界里奖金最高的文学奖。后来,茅盾文学奖的奖金由5万变成了50万。近年的京东文学奖更高达百万。红楼梦奖第一次颁发给了贾平凹。莫言在获诺奖之前也得了红楼梦奖。台湾的骆以军、内地的王安忆、香港的黄碧云都得过此奖。
这次红楼梦奖决选激烈。刘庆的《唇典》和台湾年轻作家连明伟的《青蚨子》一度打成平手,分别获得了六位决选评委手中的三票。决审评委当初设定为六位,就是预测到有可能打平时,不是一轮定输赢,而是在此情况下进行充分的讨论。有意思的是,经过一番讨论,各有一位评委改变了原来的主意,改投另一部小说。结果又是平手。还得继续讨论,继续投票。
此时,张大朋和家人已经订好了晚餐,等着各位评委去吃饭。评委还在激烈讨论,准备投票。最后一轮,其中一位评委改投《唇典》,《唇典》最终胜出。
阎连科笑言,要感谢那位“变节”的评委,大家有了晚饭吃。
阎连科的《日熄》是上次红楼梦奖的获奖作品。上次决选的第一轮,每位评委选两部作品,评委们都选了《日熄》,第一轮就出了结果。
红楼梦奖也许是最国际化的华文文学奖项。钟玲站起来介绍各位评委。黄子平和陈思和来自大陆。陈义芝来自台湾。白睿文是美国人。阎连科是上次获奖者,是创作者。钟玲则有港澳台和美国经验。这是决审评委。初审评委同样来自世界各地。红楼梦奖现在的召集人、浸会大学教授林幸谦是马兰西亚华人,诗人和散文家。
红楼梦奖是筹委会主动联系中国和马来西亚的出版社,让他们推荐作品,基本上囊括了华文世界两年内最好的作品。
这次与《唇典》难分伯仲的《青蚨子》,作者連明伟生于1983年,台湾人。许多看过他小说的人觉得,这是华文世界80后作家最好的一部长篇小说。“确实写得很好,大陆80后作家写不过他们,长篇创作跟他们的差距很大。”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评委说。评委们对内地年轻人长篇小说的创作表示了担忧。
黄子平曾到内地的大学开课,在课堂上讲“幸福”,当讲到村上春树式的“小确幸”时,年轻的学生们更愿意听,但他讲到“低端幸福”的时候,他发现同学们不感兴趣。对于更远一些的“幸”与“不幸”同样如此。
陈义芝也对台湾学生对“小确幸”的追求提出了批评。其他老师对学生的这种追求也不以为然。“我们年轻的时候,认为伟大的东西都是艰难的。现在的学生们不这么看了。”
刘庆觉得,年轻人消解掉对现实的感受是非常糟糕的事情。刘庆记得自己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在一个日记本上写下了几句诗。“那是春天的中午,村子外面的稻田白亮亮的,村子里很安静,正午的阳光照在村路上,路像一条大河,白白的,高大的杨树一动不动,仿佛每个开着的窗口都传出沉睡的打鼾声。”
年少时,刘庆参加过长春的春风文学函授班,学费第一年是12元,第二年是16元。他在地瓜地里一边翻蔓子,一边向父亲要函授的学费。他跟父亲讲,很快就能赚回稿费。他发表第一首诗是在大一,他读的是一所财经院校,学的是统计学。他觉得这对之后他管理报纸的经营有太大帮助。
1996年,吉林省作协颁布过一个创作激励方案,其中有一条,如果哪个作者在《收获》杂志发表一个短篇小说,奖励一万元。彼时,刘庆已经在多家杂志发表了几十个中短篇,想着五年内一定要在《收获》上发表一个短篇小说。1996年,他写完了《风过白榆》,原来只想写成中篇,没想到写成了长篇,那时候,他还没有勇气向《收获》投稿。1996年8月,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张懿翎到长春参加电影节。他们在长春宾馆一楼见了面。他忐忑地将稿子交给懿翎,懿翎当场翻看,也就三分钟的光景,她说,这个稿子我出了。
1996年的一个冬夜,刘庆在外边和朋友吃饭,汉显BP机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上海电话号码,刘庆向朋友借了手机,离开座位去回电话。那头接电话的是《收获》杂志编辑钟红明,告诉他准备在《收获》发表长篇小说《风过白榆》。
刘庆欣喜若狂,打电话给好几个兄弟,强迫别人祝福他。他甚至将借来的手机顺手给了饭店服务员。回去之后才想起来。
在《收获》发表了作品,刘庆觉得这应该得到吉林省作协的奖励了吧,结果没有,因为在《收获》杂志发表作品的奖励计划里没有发表长篇的奖励。
2003年,刘庆又在《收获》杂志发表了他的第二部长篇《长势喜人》,并被中国小说学会评定为2004年长篇小说榜的上榜作品,《唇典》是他在这个文学期刊上发表的第三部长篇,这期间跨度是20年。同样是中国小说学会,将《唇典》评定为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的第一名。《唇典》还入选了《收获》杂志和《扬子江评论》长篇小说榜等多个文学排行榜。
《收获》杂志由巴金在上海创办,东北作家和上海很有渊源,上世纪30年代的萧红、萧军也是在上海通过鲁迅走向文坛,刘庆的三部长篇都在《收获》首发,在全国这样的作家并不多见。
刘庆在沈阳的办公室里说起现在的作家离生活远了,“很多人都是在借助二手新闻了解社会。”刘庆作为媒体人的好处是,更能接近真实的社会。
在香港的晚宴上,我坐在评委陈义芝旁边。他如今是台湾师范大学教授,曾经是台湾《联合报》副刊主任。他回忆起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台湾纸媒的黄金时期。当时台湾还有报禁,《联合报》一般情况下是三大张12个版,有一个整版是副刊。其他11个版受管控很严,不太好看,看报的人最喜欢看副刊。“冲决那个时代的保守性,得靠副刊。”《联合报》在美国、加拿大、泰国也都办有报纸,副刊文章会被挑选到世界各地的报纸刊登。那时候是“一篇文章天下知”。
台湾报纸同样受到娱乐化和新媒体的冲击。报纸亏钱,有一年《联合报》亏了七亿新台币。报纸不断节流,裁员。副刊的地位下降。报纸的老板也会觉得副刊的东西没有人看。陈义芝在当年受到诗人痖弦的召唤进了《联合报》。2007年,陈义芝离开《联合报》,到台湾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了教授。
在东北,刘庆一直都在媒体工作。他是媒体老总,白天各种事情不停,晚上还得应酬。如此情况下还写长篇小说,实在罕见。他所供职的《华商晨报》,鼎盛时期有2500名员工,广告额达到三个亿,发行量50万。现在,他手下只有四十多个人。报社原本有几层楼,现在也只剩下一层。报社走廊里显得过分的安静。
2000年12月10日,作为长春《新文化报》副总编的刘庆主持编前会。夜班编辑提交的一条新华社简讯引起了他的注意。简讯说,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将出现在吉林省的森林山。可是,他在吉林省珲春市的地图上,找不到森林山。他在报纸上发动读者寻找森林山。热心读者在军用地图上找到了森林山的位置,那个地方叫作老爷岭。
刘庆和同事们开始策划迎接新世纪第一缕曙光的报道。报社派了几路记者去珲春老爷岭采访。一个特稿记者阿芒采写了两篇报道,刊发时题目是《生生死死森林山》。报道里,一个满族老人郎傻子自述了他和土匪阿玛白五爷、朝鲜额娘和俄国额娘的故事。
“坦率地讲,我并不相信这个故事是真实的,我怀疑郎傻子是一个有讲故事天才的老人。”东北的乡下,有许多这样的人,刘庆小时候村子里常常供电不足,没有电的漫漫长夜,总有人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极有可能是他自己吹牛的故事。他就听说过一个人骑着野猪打野猪的故事。讲故事的人又矮又小,讲话时脸上的麻子坑都闪闪发亮。听故事的人抽着烟袋锅,边听边吐痰,一听一乐,并不认真。
郎傻子可能也是这样的人,他编造了自己的传奇故事。“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引起了我创作的冲动。我向阿芒要了电话,决定利用元旦休息的时间亲自去见一见郎傻子。我做好了进山的一切准备,买了很厚的羽绒服,还有大棉鞋。”可是,当他签完那天的版面,整个人已经快累垮了,他并没有去森林山,只想着回家睡觉。几年之后,阿芒死了,郎傻子也不在了。刘庆只好通过别的方式积累素材,一个关于萨满的长篇小说在艰难地构建。
黄子平很注意小说的语言。他看了《唇典》,发现刘庆的小说写的是东北,但基本没有用东北方言。黄子平觉得在一部现实主义小说里,不用方言就不太对劲。比如,香港人用普通话对话就成问题了。方言入小说需要提炼,精粹化,化为大家能看懂的语言。评奖过程,《青蚨子》一直被拿来与《唇典》相比。《青蚨子》里有大量的闽南语方言。“方言让小说的味道出来了,但大部分都读不懂。”黄子平觉得要附上一本闽南语字典才行。他觉得《繁花》是很好的例子,用提炼后的上海话表现了街谈巷语。
对于这个问题,刘庆的解释是,因为小说里大多是萨满的自述,可以把小说的叙事看成是翻译过来的东西——把满语翻译成了汉语。“这样就可以不用强调东北口音。”
钟玲跟刘庆说,希望到当年刘庆收集萨满材料的地方走一走。钟玲在美国上大学时,研究过萨满。她很欣赏写萨满的《唇典》。她觉得好像没有哪一本小说写萨满这么透彻,“是萨满文学的典范。”她懂这里面讲的是什么。
钟玲自己也写一些佛教小说,写到神明。她同样很欣赏连明伟写到阴阳两界的《青蚨子》。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教授白睿文表达了对《青蚨子》的激赏,许多评委对两部小说要二选一感到为难。在连线的时候,阎连科干脆“建议”刘庆将一半奖金分给连明伟。
从台湾来的陈义芝,显然更明白《青蚨子》。“小说里历史地理民俗的知识含量非常丰富,想象力惊人。” 台湾鼓励青年人创作长篇小说,陈义芝对连明伟并不陌生,因为他曾经评审过连明伟在台湾提交的申请创作经费的计划。
《唇典》和《青蚨子》里都充满神明,用令人惊叹的方式描述了我们熟悉而陌生的现实和历史。刘庆觉得可以用“精神现实主义”来描述《唇典》。
“萨满的本意是通灵的人,是人间和神界灵界的使者,或者可称之为灵媒。萨满是一个部族和家族的精神領袖,是精神导师,是医生,是占卜者,成吉思汗的身边有白衣萨满做军师,也相当于军队里的牧师。努尔哈赤的身边也有萨满,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本人就是萨满。”刘庆说。
东北的民间文化的确有着“唇典”的某些特征。相对于中原,东北是“胡地”,因为语言和文字的因素,很少文献资料,而那些通晓自然秘密的萨满便肩负起文化传承的使命,“他们传承的方式是秘传,一代又一代地口耳相传。”
在《唇典》的创作中,刘庆将萨满作为一种精神力量来呈现,“如何处理好神话、传奇和现实的关系是一个难点。更重要的是要将这种精神力量和历史结合在一起。”
许多东北作家都写过“萨满”,在他们的笔下,萨满充满着神秘,在灯火下,某户人家在举行一场“跳神”仪式,大神二神轮番上场,大约是谁家的亲人病得不轻,郎中的药也吃了,没有了别的治疗办法,只好求助于鬼神。比如《呼兰河传》。
刘庆最早知道“萨满”是看了一场二人转。有一场戏便是大神调。人们说,唱戏的那人会突然“来神”。在台下看那二人转的表演,心里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害怕那台上忽然出现什么,但终究没有见过一次“来神”。
随着对萨满的了解,刘庆逐渐认识到将“萨满”和“跳神”等同实在是对“萨满”的亵渎。“成为一个萨满,不但要承受精神上的痛苦,更要承担未知的命运。史实证明,他们最终还会被抛弃。”蒙古人得了江山后信奉了“黄教”,满族人入主中原后,信奉了佛教。萨满开始被屠杀。在清朝,皇家对萨满祭典有了详细的规范。“中国北方萨满的命运最后定格,许多神灵被剥夺了神位,雪神消失了,风神消失了,爱神消失了,众多神灵离开了萨满虚弱的肉身,那些贫弱的萨满成为了大神、二神,他们的神只剩下老虎神和几个不多的神灵,而恶灵的面目也渐渐清晰,它们分别是骚臭的黄鼠狼、俗称长虫的蛇,还有游荡在坟茔地和鬼火相伴的狐狸。”
相对于其他东北作家对萨满的书写,刘庆笔下的萨满的确更具精神力量。今年3月,刘庆的创作研讨会在上海复旦大学举办,会议由复旦大学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和《收获》杂志共同主办,这是继去年在北京现代文学馆举办的《唇典》创作研讨会之后的又一次重要文学讨论。研讨会主题最后凝聚为“源自东北大地的圣灵之光”,来自东北的文学编辑宗仁发说,“《唇典》是2017年中国文学天空划过的一道闪电,建立了一座与东北有关,与边疆有关的人情世态的博物馆,考验着我们对文学的认知度和忠诚度。”
文学评论家吴义勤在他和王金胜合写的“《唇典》论”里这样写道:“游荡于《唇典》的‘幽灵,连同作为民间宗教的萨满教,深蕴着集体意识与无意识,包藏着族群的普遍生活经验和智慧……百年之前,鲁迅曾召唤先秦文化的“幽灵”,从中汲取“原生的力”以为民族创生的资源……为的是以之为本源,开出现代文明。果真如是,《唇典》岂不也游荡着鲁迅、沈从文式的现代‘幽灵?”
台风“山竹”刚刚席卷香港,刘庆来到了此地,领取红楼梦奖。他在暴风雨过后,讲起了他小说里的一场场大火。
我在小说中写到了盗火女神拖亚哈拉大神的形象,为了给人间盗取火种,美女其其旦将神火含在口里,最后被烧成“虎目、虎耳、豹头、豹须、獾身、鹰爪、猞猁尾”,但她仍保持着一颗人心,“她四爪踏火云,巨口喷烈焰,驱冰雪,逐寒霜,驰如电闪,光照群山,为大地和人类送来了火种,招来春天”,这和汉文化中龙的形象何其相似?尤其是这个神灵还有着一颗“人心”,这就多了更多的象征。东北人身处寒冷之处,对火的渴望成就了这一极具地域文化特色的火神崇拜。富有牺牲精神的神明正是通过萨满的演绎穿透着人心。
在《唇典》里,大火从头烧到尾,火成为隐喻。对抗东北的寒冷和命运的寒冷,需要火。
沈阳的天气开始变冷了。报社里也是冷清的。刘庆跟我说起了几个月前去世的民俗学家乌丙安。乌丙安说他去过苗寨,苗寨开发旅游以后,为了给游客观看,每天要祭祖三次,但这种仪式以前是不能讓外人观看的。乌丙安说,这样做,老祖宗的在天之灵是要唾弃我们的。每天旅客来了,当地人都在门口敬酒,民俗变成旅游的礼节。“这对我很震撼,如果写小说时看到这一点,我可能会写进去。”刘庆说。
《唇典》写了十年,刘庆一直想不到好的结尾。
有一天,刘庆在一个在建的地产项目和一位朋友聊天,朋友是那个项目的总经理。谈话中,朋友指着不远处一棵高大的树木告诉刘庆,你眼前的这棵树是从长白山里挖来的。
那棵大树静默不动,刘庆却心里一蹦——
树木离开了它的生长地,被种植在喧嚣的城市,成为城里人生活的点缀。那些被强行移植的树木会感觉到疼痛吗?也许那些灵魂的觉醒和幻灭同时到来了,灵魂、神明和现实瞬间凝固在一起,头顶的云彩已经变成了历史的烟云,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命运神奇地打通了时空的屏障,我接收到了灵感的频道和密码。过去就是今天,神明和爱原来一直与我们同在,无论是敬畏还是疏离,无论怀念还是迷茫,神明和爱从未背离,从未离开过我们。
那一刻,刘庆知道,《唇典》可以写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