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莹
(唐山学院 外语系,河北 唐山 063000)
小说《囚鸟》是美国著名后现代派作家库尔特·冯内古特的代表作之一,由序幕、“囚鸟”和尾声三部分组成,其中名为“囚鸟”的第二部分为小说的主体部分,这部分总共分为23章。《囚鸟》与冯内古特以往的作品迥然不同,不是作者经常书写的科幻小说亦或是黑色幽默,而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小说时间跨度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到尼克松下台,其中穿插众多历史事件,由萨柯与樊才蒂事件,经过大萧条、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一直到水门事件[1]3。小说主人公斯代布克年逾六旬,通过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对形形色色的人物和纷繁复杂的历史事件娓娓道来,整部作品中当下与过往交错,通过小说人物的个人经历和命运折射出美国跨时近一个世纪的复杂社会现实和整整一代人的真实生活感受。《囚鸟》这部作品通过时间角色化、叙述时间分层以及过去与现在的并置转化,在表现形式、实现途径和艺术效果等方面实现了时间的复调狂欢。
小说《囚鸟》在时间处理上最具独创性也最醒目的表现手法就是作品中将时间角色化,这种时间角色化为整部作品的时间复调与狂欢从根本上奠定了基础,实现了微观层面上的时间复调狂欢,为更高层面和更复杂深入的非传统叙事时间安排做好了准备。
根据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复调以差异和对差异性的确认为基础[2]109,真正的复调由具有充分价值的不同声音组成[2]145。巴赫金将一切狂欢节式的庆贺、礼仪、形式的总和在文学艺术中的表现称为狂欢化[3],狂欢化源于狂欢节,因而具有与狂欢节一脉相承的基本文化特征和精神内涵,其中包括全民性[2]243和狂欢节广场[2]245等元素。
小说中,主人公斯代布克的第一人称叙述中所涉及到的年份均以完整的大写形式呈现,通过此种表现形式,作品中的年份获得了如文学人物的姓名一般的称谓,作者在小说主体部分“囚鸟”的开篇就通过主人公之口向读者指明了这种独特的时间呈现方式,是整部作品时间角色化的典型例证:
请读者注意,在我这本书中年代和人物一样,都是书中的角色。这本书是我活到现在为止的一生的故事。一千九百二十九年毁了美国的经济。一千九百三十一年送我上了哈佛大学。一千九百三十八年让我谋得了联邦政府的第一个差事。一千九百四十六年让我娶到了第一个妻子。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给我生了一个不肖的儿子。一千九百五十三年把我从联邦政府中开除出来。[1]138
这样,小说的时间角色化的表现手法得以确立。
作品第一次以完整的年份大写方式称谓时间出现在小说第一部分序幕中,介绍库耶霍加大屠杀的情况,“这次屠杀发生在一千八百九十四年圣诞节早上”[1]15,作品在第二部分“囚鸟”和第三部分尾声中沿用了这种赋予时间称谓的时间角色化表现手法。
时间角色化对于作品的整体叙事安排具有特别意义。首先,时间角色化使得时间在叙事中凸显出来,时间借由称谓方式和作者明示在该部作品中获得了能够与小说人物相匹敌的重要地位,与人物一并成为作品中不可或缺的角色,年代仿佛活生生的角色一般见证着历史[4]。其次,时间角色化在该部小说中具有叙事标志的特殊作用,作品中时间第一次以年份大写方式充当角色出现是在序幕中,该部分以真实作者冯内古特的现实经历为主,在其一半篇幅的位置首次将时间角色化呈现,虽然叙述人仍然为冯内古特,但叙述内容的虚构性质已经将叙事转向小说情节,其中作品主人公斯代布克首次出现,时间角色化标志了该小说的情节叙述的开端。第三,时间角色化将时间从传统叙事的人物注脚和事件附属中解放出来,让时间一反常态地具有了罕见的自由度和独立性,正是这种崭新的独立性带来了时间的差异,时间角色化确立了这种差异性,每个角色化的年代独立存在,众多角色化的时间如同各色人物般活跃在作品所呈现的历史维度这一广阔的狂欢广场上,因此,时间角色化在源头上奠定了作品叙事时间的复调狂欢基础,直接实现了时间最基本层次的微观复调与狂欢,为更加灵活的时间架构和叙事时间分层做好了准备。
就作品的深层意义而言,时间角色化这种叙事形式折射出作者冯内古特对于当代复杂的生活现实,尤其是对时间这一维度的深沉思考和洞见,强化了历史和偶然际遇等因素对人的真实感受与命运走向的作用和影响,将时间确立为作品的主题之一。
小说《囚鸟》的非传统叙事时间安排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的顺叙或倒叙,多条时间线索贯穿其中,实现了叙事时间分层,这种分层的叙事时间框架筑构起整部作品的叙事结构,在宏观意义上实现了时间的复调狂欢,使叙事时间的全方位复调狂欢成为可能。
巴赫金认为复调具有多元化特征[2]150,狂欢化把一切表面上稳定的已然成型的现成的东西全都相对化了[2]274。他提出,具有复调和狂欢化特征的小说善于从同时共处的角度观察和描绘世界[2]151,作品力图呈现的不是形成过程,而是同时共存,事物星散在一个广阔平面上,不同的阶段被看作是同时的进程,按戏剧方式加以对比映照,而不是把它们延伸为一个形成发展的过程,因此,观察和思考世界不是在时间的流程中,而是把世界的所有内容作为同时存在的事物加以思考,探索出它们在某一时刻的横断面上的相互作用[2]154-155。
在该小说中,多种时间层次既相互独立又彼此呼应,三大部分均为时间多声部的复调。序幕开篇通过短短数句“是啊——基尔戈·屈鲁特又回来了。他在外面没法混。这并不丢脸。很多好人在外面没法混”[1]1。确立了第一层时间,通过分析可知,这是主人公斯代布克写这本书的时间,即其第二次入狱一年后服刑期间,这条时间线索贯穿于整部小说,是叙事的时间基调。随后,暂时搁置故事情节,转而讲述真实作者冯内古特的生平经历,这是第二层时间的出现,即冯内古特即将完成该作品的时间。第三层时间出现在对小说人物惠斯勒的现实原型哈柏古的描述中,即冯内古特与哈柏古共餐的时间。小说的主体部分“囚鸟”以第一层时间为基调,将情节发展集中到主人公出狱的当天和第二天,主人公出狱前后为第四层时间,是该部分乃至整部作品的时间主声部。“囚鸟”部分另一层时间是主人公第二次入狱前夕任职于拉姆杰克公司时,这为第五层时间,是第四层时间的和声。尾声基于第一层时间,延续在第四层时间的叙述,情节发展由获得自由的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快速收尾,并切换到第五层时间以主人公第二次入狱前的饯行宴结束。这样,五个时间层次作为该小说的时间线索,共同搭构起整部作品的立体叙事框架。整部作品的叙事时间层次如图1所示。
图1 《囚鸟》的叙事时间层次
叙事时间分层是通过表示“现在”的时间作为各时间层的标记来实现的。例如,第一层时间的“在我写此书之前三年”[1]39,第二层时间的“我今天早上接到一封信”[1]1,第三层时间的“现在是1945年7月”[1]8,第四层时间的“此时我坐在佐治亚州的牢房里”[1]69,第五层时间的“我如今以一家庞大的国际公司的负责人员身份还可补充一句”[1]149。这些表示现在的时间指向叙述,充当每个时间层次的标记,而且其具体所指时间随着时间层次的变化而发生改变。同时,作品中经常利用这种现在时间的标记功能来直接引起不同时间层次的切换。
通过叙事时间分层,多个相对独立的时间层次共存,时间的形成发展惯性被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不同时间阶段共同存在于作品叙述这一空间中,作者笔下的世界和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思考发生在不同时间层次的彼此对照和相互作用中;同时,叙事时间分层让出现在多个时间层次中的同一时刻具有多重属性,即在一层中是现在而在另一层中则为过去,时间层次的转换颠覆了时间的固有逻辑,仿佛复调音乐中各声部一样彼此对位、并行与协奏,这与作家冯内古特的时间观“过去,现在,将来——所有的时间一直存在,而且永远存在”[5]相契合。叙事时间分层让整部作品的叙事时间呈现出宏观的复调狂欢形态。具体来说,小说第二部分“囚鸟”以主人公第一次出狱的第四层时间为基调,以主人公第二次入狱前任职于拉姆杰克公司的第五层时间为辅调,情节发展和回忆发生在第四层时间,涉及主人公的评价感受则切换到第五层时间,这样分设时间的基调和辅调与时间层次的交替为观察和思考提供了距离,获得了对先层事件的客观超然视角,基于不同时间层次的时间坐标的变换带来了时间的多声部和时刻的对位发声,超越了时间角色化产生的微观意义上的时间复调狂欢,实现了宏观层面上的时间复调狂欢。此外,叙事时间分层将时间相对化,产生了相对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为全面融合的时间复调狂欢建立了结构基础。
小说《囚鸟》的非传统叙事时间安排改变了现在和过去的关系,现在和过去在有限的时间框架中并置同行,又相互转化,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在时间角色化和叙事时间分层的基础上最终实现了作品全面融合的叙事时间复调与狂欢。
巴赫金认为具有复调狂欢特征的小说在构形原则上强化共时性,纷繁复杂的材料共时并置,多元并立[2]155,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关系都不是从从容容地由开始到发展到结局这样在时间的延续中历时性地展开而是最大限度地压缩到一段极有限的时间段中展开和完成[2]201,而且,一切都好像准备转化为自己的对立面[2]275,互相对立的两极彼此包孕、密不可分、浑融一体[2]246。
在小说中,众多时间在有限的时间框架中并置同行,现在和过去作为时间的两个对立面相互作用相互转化,使整部作品的叙事时间洋溢着复调狂欢色彩。
作品的两位叙述者,即作者冯内古特和主人公斯代布克均为年长者,两者对当下的叙述中弥散着对过往的回忆,序幕部分通过叙述者冯内古特的叙述方式树立了现在和过去相伴融合的叙事模式,在“囚鸟”部分和尾声部分由作品的另一位叙述者即主人公斯代布克贯穿沿用。
以小说的主体部分“囚鸟”为例,第一至六章主人公等待出狱并回想一生,约占整部小说篇幅的三分之一,以回忆为主,第七章主人公出狱,第十二章才开始主人公出狱的第二天,第九、十两章和第十七至十九章均为回忆,其余十章以主人公出狱后的遭遇为主并穿插回忆。第四层时间作为“囚鸟”部分的时间主线是进展缓慢的,而穿插其中的回忆却快速跳跃,过去和现在并置同行于主人公出狱前后的两天之内,时间跨度大的众多人物和事件纳入第四层时间的叙事框架中。由此,时间不再是由远及近的发展历程,也不带来具有一脉相承因果关系的连锁反应,历史和当下独立发生,并置共处,相互转化。
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是通过多种途径实现的。
方式之一是在对当下的叙述中穿插大量回忆,对当下的叙述简短,而随后紧跟着的是长篇的对过往的回忆,甚至对过去某一事件的回忆可以长达数章,如第九、十两章主人公回忆年轻时与莎拉在阿拉巴霍共餐的情形。
方式之二是顺势联想,由一件事联想到其他事,再到人物,进而到相关的其他人物、所属的社会阶层和当时的历史背景,如在第十七至十九章,主人公由一张合照联想到劳工运动领袖惠斯勒的讲话,由该讲话又联想到玛丽,进而联想到自己与玛丽交往时所居住房屋的拥有者斯屈里兹副教授、工人阶层、劳工运动和著名的萨柯与樊才蒂事件。在顺势联想的同时,以少量文字提示当下所处的时间层次,这样,在当下的缓慢行进中联想过往,使现在和过去相毗邻。
方式之三是在当下中预告揭示未来,这种对未来的预告和揭示包括同一时间层次和后一时间层的事件或情况,未来与现在并行甚至先于现在发生,现在和过去进一步融合,例如小说中对旅馆职员以色列·埃德尔的描述:
“你订了什么?”他说。他不是无礼。他真的是没想到。没有人再到阿拉巴霍来订房间了。到那里的旅客都是因为时运不济而突然光顾的,这是唯一的光顾方式。以色列前几天还告诉我,那时我们正好在电梯中相遇,“在阿拉巴霍预定房间就像是在火灾场预订房间。”附笔一提,他如今负责监督阿拉巴霍旅馆的采购工作,它在全世界各地的四百家左右的旅馆一起,都是好客联合有限公司属下的旅馆,其中一家开设在加德满都。[1]157
可以看出,主人公与埃德尔的首次相遇是在主人公出狱前后,紧接着叙述跳转到主人公第二次入狱前夕,提前揭示埃德尔未来的情况,随后回到对主人公出狱当晚入住旅馆的描写,未来与现在并置,而且未来的出现使现在成为相对的过去,过去、现在和未来转换交融。
方式之四是对时间的分割处理,在主体部分主人公与莎拉的通话被拦腰截断分置在两章中,在尾声部分用近似镜头切换的方式一幕幕地快速呈现从主人公任职于拉姆杰克公司到其第二次入狱这两年间各个主要人物的经历和近况,紧邻的时间被分隔开来,不相连的时间又被拼贴在一起,实现了不同时间的并置同行。
方式之五是时间通过同名并置而相互转化,不同时间以表示现在的时间同名并置,指向现在和指向过去的时间交替配合,带动现在和过去的快速转化,比如作品中的现在既可以指向过去又可以指向当下,出狱时的现在在主人公的评价中瞬间转化为相对于第二次入狱时的过去。
除以上几种颇具特色的方式之外,作品还综合运用其他叙述手段,令过去与现在并行,如对比不同时间的不同境遇,通过对比将过去拉近推置到当下等。
通过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整部作品的叙事时间实现了全面融合的复调狂欢。
一方面,小说选择年长人物作为叙述者充分发挥了其特有言谈方式的优势,年长者乐于回顾过去,在其叙述中现在和过去浑然一体,读者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现在与过去的并置共处,并积极梳理情节脉络,最终得出故事的完整画面,阅读过程趣味横生。
另一方面,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带来了现在和过去的新型关系。对过去的叙述常常由表示现在的时间引起,带来身临其境之感,过去得到凸显,与现在等量齐观;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让时间失去连续性,连贯事件被分隔拉远,让人感觉“好像是一千年以前一样,恍若隔世”[1]263,甚至超出主人公人生经历的悠远历史与现在并行交错,共时性取代历时性,顺畅的时间逻辑被取消,多种时间共处一处,得到加强的不是时间的流程而是同时共存和相互作用[6],过去和现在在交替和转化中彼此对话,过去和现在的关系不再是固化不变的前因后果,而是独立共处和互动融合——现在途经过去,也拉近、影响和改变着过去,过去充斥于现在中,并对现在活跃地施加作用。
另外,在人物刻画方面,过去和现在的并置同行同时展现出人物的过去和现在,人生不同阶段和久远历史对人物命运同时施加影响,时间对人的影响变得尤为突出。
值得注意的是,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所带来的叙事时间的全面融合的复调与狂欢表现了一种错综荒诞的时间感受,正如作品中所说的“过去是真实的,当下却像梦境”[1]263,作者的世界是荒诞的,而人又竭力想在这荒诞的世界中发现人生的意义[7],所以小说结尾的时间既不是故事情节发展的终点即主人公第二次入狱之时,也不发生在最接近读者阅读时间的第一层叙事时间即作者冯内古特写作之时,而是选在了主人公第二次入狱前的饯行宴,并以引用劳工运动领袖的名言作为结束,这种时间选择在取消时间单向性的同时,表达了作者对当代人所处社会现实的深刻思考,也是作者力图摆脱禁锢寻求希望的大胆尝试。
小说《囚鸟》的非传统叙事时间安排独特、复杂、巧妙,用意深刻,值得深入探究。时间角色化让时间在作品中具有了和人物一样的重要地位,成为叙事标志,赋予时间差异性,为叙事时间的复调狂欢奠定了基础,实现了微观层面的叙事时间复调狂欢。叙事时间分层让多个时间层次贯穿于作品中,搭建起整部作品的叙事框架,各个时间层次对位发声,产生了相对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为客观的观察和评价提供了距离,实现了叙事时间宏观层面上的复调狂欢。现在和过去的并置转化基于年长者特有的言谈方式,通过穿插、联想、预告、对比、分割和同名转换等方式实现,突破了现在和过去的传统关系,在有限的时间框架中,现在和过去并行、互动、转化、融合,实现了全面融合的叙事时间的复调狂欢。时间角色化、叙事时间分层与现在和过去并置转化环环相扣,由微观层面到宏观层面再到整部作品的细节,全方位各角度地实现了叙事时间的复调狂欢。
作品采用非传统叙事时间安排让时间成为该小说不容忽视的主题之一,时间对人的影响得到强化,作者通过叙事时间的复调狂欢映射出当代人复杂真实的生活感受,勾勒出后现代背景下颇具荒诞色彩的现实图景,表达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严肃思考,以及作者对超越生活局限并大胆寻求希望和重建生存意义的努力探索,对当代人认识自我和所处时代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