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巧玲
“老赵又在河西边开下一块地,种上麻了!”
“种麻?这会儿种麻的人可少了,找麻种不容易哩!”
“种那一小块儿有甚意思,是图收麻还是图收麻籽!?老赵这是种地上了瘾了?”
老赵的邻居雨成和来堂这时正坐在村里的文化广场边,一边闲坐,一边讨论着老赵种地的事。他俩自去年以来天天看见老赵上地里头忙活,实在想不通老赵这是瞎忙甚哩。老赵退休前是个国营煤矿的小头头,一个月有好几千块的退休金,放着轻闲日子不过,偏要回村来种地,别人不种的边边角角,都让老赵捡去种上了,听说种类还真不少,他俩认为,老赵这真是当农民没当够!
来堂、雨成和老赵是同年生的。老赵没当兵那会儿三人在村里关系最好,天天一起上地,一起拉排车,一起谈天说地。如今到了这岁数,他俩觉得种了一辈子地了,虽说没有退休金,光景也过得不孬,再继续种地真是有点冤枉。用来堂的话讲,过去种地是为糊嘴哩,现在想吃什么买什么,可不想再让毒日头晒了,就算身体再好,种地也是一件受苦营生。雨成也认为过去咱村里只有一条泥路,不种地能干什么?现在不仅路宽,还有文化广场哩,就算老了跳不了什么广场舞,看看花草看看人也是一种享受,现在光景这么好,再去种地真是自讨苦吃。
插图:张四春
清早五点钟,街门环环一响,来堂就隔着门帘看到老赵拿着小收音机扛着锄头出门了,来堂不由地叫了一声,赵哥,拢共三分玉茭地,怕锄不完哩?老赵只顾听收音机里的老戏,根本没听见。老赵老婆本来还不想起床,被来堂这一叫,再也睡不着了,便起床准备晾晒被褥。老赵老婆能跟上老赵回村里居住,一是不想在城里看儿媳妇眼色,二来主要是看中村里阳光充足。不料刚抱着被褥走出门来,就听到街门外头忽雷倒腾响,赶紧出去一看,是老赵摔在街门外头的台阶上了。还好,除了脑门上碰出一块青皮,身上其他地方没受伤,地下一块烂菜叶是老赵摔倒的罪魁祸首。老赵老婆本来想趁机埋怨几句,一看老赵这灰头土脸的样子,又心疼,又怕早起的人出来看见笑话,便急忙扶着老赵往家走。今天的地老赵肯定是上不成了,只好在家歇一天。可是在家一天,一天动气,也不给老婆好脸色。
第二天一大早,老赵又穿上劳动的服装上地了,可是到了地里一看,不由地火冒三丈。原来那些没有及时锄完的玉茭垄里的草,引来了挖野菜的人,地里留下了杂乱的脚印,暄腾腾的地被踩实不说,还伤了好几根青苗。一片一片不能食用的其他杂草倒是好好地还留给了老赵,老赵一屁股坐在地垄上独自静默了好一阵儿才回了家。
老赵碰上的不高兴事已经不光这两件了。去年刚退休回来,老赵种地只限于自家的房前屋后,品种也只是些时令菜,也就是赶上种什么就种什么,那时老赵内心满是一种回归田园的放松和愉悦。收秋时老赵慷慨地把自家的白菜南瓜分给左邻右舍,可是大家都表示不稀罕,谁家菜园也是满腾腾的菜。没退休前,老赵也算是单位的一个先进分子,别看现在种地的老赵打扮得和村里的农民没有两样,脸也晒得黑黑的,当年在单位老赵可是进步青年。在矿工会当干事那几年,还在单位小报上发过几句顺口溜呢,后来一直没有转成干部,身份最终只是从青年工人变成了老工人,但自认为自己和村里真正的庄稼人是有很大区别的。去年秋收以后,老赵总结了一下,认为村里人撂荒的耕地上还可以种点理想中的品种,于是今年又把庄稼种到了村里的一些撂荒地上,甚至邻村的弃耕地上,没想到种植面积的扩大不仅没有给老赵带来更大的满足,还给老赵带来了数不清的烦恼。自从种上小麻,来堂、雨成成天在老赵耳边念叨,要让老赵秋后用收下的麻籽去县城榨点好油,然后他俩来老赵家吃一回好油烙饼。来堂还说,啊呀!多年没吃过自家的麻籽榨的鲜油了,鲜油烧的烙饼一定香哩!老赵心却想,这是我用汗水浇灌出来的成果,你俩不愿下辛苦种地,吃烙饼倒是想得远,这才刚过了夏至就说上秋收了。其实老赵也知道,来堂、雨成挤兑他吃烙饼,也不是真想吃那烙饼,多半跟他种别人的地有关。
还有一件不高兴的事发生在六月里。六月十五是河上村过庙会的日子,过庙会在老赵他们所在的乡下那是很重要的日子,请客聚会是少不了的,老赵思谋着庙会期间叫以前单位的朋友们来村里坐坐,于是老赵准备去县城采购请客的物品。他开了一辆老年助力电动车出了村,但一出车门,毒日头晒得老赵一头一头稀汗,一阵一阵头晕。就在老赵炽热难耐的时候,偏偏又碰上了来堂老婆和雨成老婆,这两人一见老赵,高兴的赶紧跑过来,坚持要老赵把她俩捎回去。来堂老婆扯着细嗓子说,赵哥,这车虽说跟个鸡蛋壳壳差不多,但好歹也是个车,回咱村就二三里地,搁挤搁挤就回去了。雨成老婆也笑着劝老赵,赵哥,今日这大太阳太毒了,晒得我头晕眼花的,你行行好把我拉回去吧,也不远。老赵明知道这车不能硬挤,也实在不好意思拒绝,只好把她俩塞进车里,不料晚上老赵给车充电时才发现车真的被坐坏了,电充不进去,怕是要大修,也许这一下就再也修不好了。
老赵因为心疼车,心情有点郁闷,可照往常的习惯,只要一到地里,心情还是能好起来,谁知今年这种感觉一直在减弱,看着长势喜人的庄稼也没有从前兴奋了。后晌来堂老婆和雨成老婆来叫老赵老婆去跳广场舞,老赵想说车的事,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对于乡村生活,老赵本来是很向往的,老赵觉得乡下空气好,地界宽敞,尽管当年当兵回来也上过几天地,但老赵觉得退休回来种地和当时种地是大不一样,当时种地是没出路,如今种地就有点解甲归田的意思了。老赵还认为如今农民要是一直还在种自己的那块地就是没本事,而老赵替他们种上,不仅地尽其用,还能收获到心目中的好空气和绿色食品。如今城里生活的人看到村里的草,恨不能种回自家阳台,甚至已经把挖野菜作为一种时尚。对于村里人,老赵本来应该很熟的,可是走了这么多年,和村里的人还是有了一定的距离。如今想要在村里常居,真得想法把这个距离合上去。如何合上去,这事没那么简单,况且老赵内心也不想把自己“混”成来堂、雨成那个样子。
纠结归纠结,老赵种地的热情还是没减,看着长势喜人的小麻,老赵又琢磨另一个问题,收了麻到哪里找一个浅水滩,他要沤麻。老赵老婆望着不可救药的老赵,绝望地说,收麻籽还能换点油,莫非麻沤好了,你还想纺线织布不成?老赵只是呵呵干笑两声,并不理会老婆的话。所谓沤麻,就是把麻泡到水里,过几个月再捞出来,然后把外面的一层麻一绺一绺揭下来,分成麻是麻、杆是杆的状态后,麻用来搓麻绳,雪白的麻秆看着好看,其实又细又脆,只能用于引火。麻籽倒是可以用来榨油,但种的少了付出的劳动与产生的收获根本不成比例,麻籽想榨油也不够榨油机通常的开机分量。所以在来堂、雨成看来,这样的种植和收获过程本身就是闲人干的傻事,纯粹是拿农民的地玩。这就让来堂、雨成他们心里不由地不痛快,还有一点他俩也看着别扭,就是老赵种地时总是一手拿着农具,一手开着手机,有时听听戏,有时听评书,有时还要听新闻,农民不像农民,干部不像干部。看不惯归看不惯,来堂和雨成还是帮老赵找下一处水坑,其实就是以前工地上留下的一个建筑垃圾,因责任界线不太明确被遗留,后来又被遗忘,结果不大不小刚好能放下老赵的麻。老赵心里清楚,帮这个忙相当于顶了他的修车钱。
麻油真好吃。秋后老赵真的用打下的麻籽到县城的榨油店榨下7斤好油。老赵很珍惜,认为这是天下最环保最美味的东西,虽然不多,但看着那亮铮铮的成色,老赵觉得就是一种享受。来堂、雨成却是更来劲了,吃好油烙饼的事嚷嚷了一个来月。老赵这回也犯倔,认为他俩太不够意思,种地时来堂、雨成光看不帮忙,秋后却要来分吃果实,吃好油烙饼的事就这样一直搁浅下来。
这一搁浅就到了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寒衣节给父母上坟烧纸,这是老赵生活里仅次于对清明节重视程度的一件大事。这天天气倒是特别晴朗,但有一股西风,这风好像能把冬天立马吹到人跟前,老赵一手提着纸钱祭品向山上走,一手还抱着一束鲜花。买鲜花上坟在来堂、雨成他们看来,也是老赵不入眼的地方,荒山野岭的,再贵的鲜花,走这么远的坟地,拿到坟上也早就不鲜了,不如买点纸做的仿真花,又好看,又吃得住这老西风吹它个十天半月,老赵真是有钱也花不到正经地方,吃烙饼不舍得,买鲜花倒是舍得。其实老赵在路上一直和老婆通电话,说今天中午叫他俩吃烙饼吧,好歹咱是城里人,不能叫人家说咱小气,咱不是也准备在村里常住嘛。老婆说我本来早就想让他俩来家,你烧完快回来帮我,我这就跟他俩打电话。
老赵家的坟上荒草长得很高,老赵去年带着儿子小赵在坟周边种上了好多小松树,没想到今年成活了不少,于是老赵心情又有些感慨,拿出一瓶白酒倒了半瓶给他的二大爷坟上倒上后,划着了火柴……心里似乎正有了几句小诗的模型,不料一股邪紧邪紧的西风刮了过来,生生把一张小纸钱刮到了荒草里,瞬间,一片火光蔓延开来。这时老赵又惊落了手里的另半瓶酒,再加上那不管不顾自己也能长大的松树,这要命的助燃使这把火就这样达到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地步。而这时村里的护林员却是冷静坚持了职业技术培训中要求的要点,先保证人员安全,同时看火情风向、荒草长势后根据经验判断,着火的野草与周边林木中间有路隔断,烧完火会自然熄灭,所以并没有出现奋力救火的场面。来堂、雨成两家的坟距离倒也不远,但他俩认为手里没有任何扑救工具,救也是白救,所以也选择原地不动,大半个钟头后,火终于烧完了,老赵的鲜花烧成了一把灰,老赵一家人自己在坟上挣扎了好长时间,最后带着满身的土和灰回了家,又累又饿的老赵一肚子惆怅,生出了回城的念头。
就在老赵决定回城里过年时,村里也正好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将村里的一部分土地用流转的形式交给一个客商,用来种植花草和大棚菜。这次流转的农户中包括了来堂和雨成家。后来又听说土地流转出去后,可以在自家地里打工,来堂、雨成决定一开春就去自己家的地里当工人挣工资。偏巧布告贴出来的那天,正好是老赵回城那天。
过年这几天,来堂和雨成天天在一处喝酒,说起老赵种地,才想起老赵回城快两个月了,他俩一边喝酒一边感慨,赵哥呀赵哥,你以为当农民简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