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诗美学》说:“以文字为手段的诗,是文学的最高样式。诗的语言,是至精至纯的文学语言,诗的语言艺术,是最高的语言艺术。其他任何文学样式的作者都必须讲究语言之美,诗人就更需要追求语言的美感。”中国古典诗歌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精粹,其语言的美感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动态的美感
所谓诗歌语言的动态之美,就是诗人以富于动态美感的语言,描绘出事物的动态。或从动态中描绘事物。冬去春来,花开花谢,日月升落,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无不呈现出运动之美,表现出生命的节奏和律动。诗正是运用语言描绘事物的运动和发展,表现动态的形象。德国18世纪著名的文学批评家莱辛对此发表了他的看法。他在他的名著《拉奥孔》中分析诗与画的异同时说:“画家只能暗示动态,而事实上他所画的人物是不动的”,而“诗想在描绘物体美时能和艺术争胜,还可用另外一种方法,那就是化美为媚,媚就是在动态中的美”。
“化美为媚”——表现动态中的美,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比比皆是。早在两千多年前产生的《诗经》就有这样丰富的例证,如《卫风·硕人》描绘女主人公形象之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前面五句,分别以五个比喻来比况人物各个部位和肌肤色泽之美,虽然形象生动,但由于静态地表现人物,缺少更大的想象空间,故以后两句描写人物动态,“化美为媚”,作为点睛之笔。一是写巧笑的倩丽,一是写秋波的流转。这样,人物顿时顾盼生姿,风情横生,虽然时隔两千多年仍然呼之欲出。这一“笑”一“盼”,让人的灵魂为之振荡。诗歌需要“化美为媚”,写静态也常常化静为动。如唐代著名诗人王维《鸟鸣涧》的“月明惊山鸟,时鸣春涧中”之“惊”字,也特别富有动态之美。在这春山中,万籁都陶醉在那种夜的宁静里,月光升起,给这夜幕笼罩的空谷带来皎洁的银辉。这皎洁的银辉竟使山鸟也惊觉起来。通过“惊”字的动态刻画,涧中月光朗照的美景一下子写活了,静谧的画面呈现动态的美感。从这幅画面中,我们能获得一份精神的宁静。在古典诗歌中,具有动态之美的诗句,犹如一颗颗闪亮的宝石,在诗歌的长河中焕发出熠熠的光辉。
二、色彩的美感
马克思说过:“色彩的感觉是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诗歌是社会生活的主观化表现,摹绘现实生活中的景状,必然通过表现事物的色彩,以丰富读者的美的感受。
苏轼在评王维《蓝田烟雨图》时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从苏轼评论中,我们可以知道诗歌与绘画之间的密切联系。在我国新诗史上,诗人闻一多最早提出并再三强调诗的绘画美,他写于1926年的《诗的格律》一文,就提出新诗要有“音乐的美”“绘画的美”和“建筑的美”的主张。绘画的色彩,直接以不同的颜色诉之于观众的视觉,而诗歌语言的色彩感,则是以文字作间接的描摹,引起读者对于色彩的美感联想。例如,我们读王安石《泊船瓜洲》:“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一个“绿”字将江南春天生机盎然的生命色彩一下子展示了出来。为什么王安石想回南京?就是这秀丽的江南美景撩动了他的心。这一“绿”字,在我们读者眼前展现的是一片勃勃生机,给人的是蓬勃向上的精神愉悦。唐代著名诗人杜牧《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其末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是通过“红”这个色彩来展现山中深秋枫林美景。夕阳晚照下,枫叶流丹,层林如染,真是满山云锦,如烁彩霞,它比江南二月的春花还要红,还要艳丽呢!难能可贵的是,诗人通过这一片红色,展示了秋天像春天一样的生命力,使秋天的山林呈现一种热烈的、生机勃勃的景象。这浓墨重彩的晚霞与枫叶互相辉映的“红”,让人迷醉,流连忘返。这是诗人积极向上的内心世界的展示,它带给我们读者的是生命的启迪与鼓舞。这种鲜明而丰富的色彩美感,带给我们的是无限的视觉享受。
三、音乐的美感
在中国,诗、乐、舞三位一体,诗歌与音乐有着一种特殊的亲缘关系,它们是一对孪生姊妹。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都是用来合乐歌唱,《墨子·公孙篇》说“弦诗三百,歌诗三百”。因而人们又称《诗经》为《乐经》。无论是《楚辞》之《九歌》,还是汉代乐府,开始也都合乐而歌;后来萌于隋、兴于唐而盛于宋的词,在诞生之初,也是配合乐调而进行歌唱的,所谓“依声填词”,故又谓之“曲子词”。诗乐的这种密切关系,使中国古典诗歌在发展过程中,虽然最终脱离音乐而独立存在,但是仍然带有浓烈的音乐性特征。所以,中国古典诗歌,不但给人以视觉美感,而且给人以听觉美感。这种听觉美感主要表现在韵、节奏和音调三个方面。
(一)音韵之美
清代沈德潜《说诗啐语》说:“诗中韵脚,如大厦之有柱石,此处不牢,倾折立见。”汉语语音是最富于音乐美感的语音。汉语语音的韵,又称韵脚,即同一韵母的字,在句末最后一字的位置上重复出现,回旋往复以造成和声,颇具音乐旋律之美。如辛弃疾《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头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从今天的语音分析,词的上片“小”“草”“好”“媪”都押相同的韵母“ao”,所以读起来朗朗上口。这些零散的句式由于押相同的韵,它们一下子就被串联起来,从而浑然构成一个整体。这种相同韵母的字反复出现,就像音乐中的主旋律一样,自然产生旋律的美感。下片的“东”“笼”“蓬”,押相近的韵母“ong”和“eng”,这样就能把几个零散的场景组合到一起,而展现出一幅村居的欢乐图景。中国古典诗歌的押韵,不仅产生音乐的美感,也特別易于记诵。又如李白《望庐山瀑布》:“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首句的“烟”,第二句的“川”,末句的“天”,它们都押相同的韵母“an”。这相同的韵母自然将前后诗句勾连起来,我们读了末句,能想起前句;读了前句就能猜想到后句。这种诗句的押韵,有助于我们读者对诗句内容的理解。这音韵的美感带给我们的是听觉的享受,它就像我们在欣赏一支美妙的乐曲所获得的满心舒畅。
(二)节奏之美
在汉语诗歌中,节奏主要是由有规律的“音节”所组成的。有规律的音节和谐配合,是构成节奏美感的决定因素。中国古典诗歌的律诗和绝句,每句字数相等,音节配合的格式相对固定,一般是七言四顿,五言三顿,每一行音节数量相等。诗人刘大白在《中外形律详说》中认为,五言诗三音节,七言诗四音节,五比三,七比四,比较接近形式美中的“黄金分割律”。正如英国美学家夏夫兹博里在《杂想录》中所说:“凡是美的都是和谐的和比例合度的,凡是和谐的和比例合度的就是真的,凡是既美而又真的也就在结果上是愉快的和善的。”五言诗如李商隐的《登乐游原》:“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第一、二、四句朗读的音节停顿是二一二的格式,第三句朗读的音节停顿是二二一的格式。从这四句朗读的形式来看,五言诗是五字三顿。这种停顿正好符合刘大白所说的“黄金分割律”,因而具有节奏的美感。而节奏分割位置的不同,又使前二句与后二句在整饬中富有变化。七言诗如刘禹锡《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首诗是按照二二二一的形式进行朗读停顿的。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七言诗七字四顿,也符合刘大白所说的“黄金分割律”,这种合度的比例能产生节奏之美,因而给人带来愉悦的精神享受。
(三)音调之美
在汉语诗歌中,平仄协调与否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一首诗音乐美感的强弱。诗歌语言的音乐美感如果说是“叮当作响的流水”,那么以流水的波浪为喻,平声就有如波峰,仄声就有如波谷。将平声与仄声和谐地交织起来,平仄协调,轻重相间,就有助于形成诗歌语言抑扬顿挫的声调美。清人沈德潜在《说诗啐语》中说:“诗以声为用者也,其微妙在抑扬抗坠之间。读者静心按节、密咏恬吟、觉前人声中难写、响外别传之妙,一齐俱出。”所谓“抑扬抗坠之间”,主要就是指的平仄的调和配合。如李白的《望天门山》:“天门中断楚江开,碧水东流至此回。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诗句的平仄协调是这样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诗的一二两句、三四两句、一三两句、二四两句中的平仄分别对应。这种对应产生聲调的协调,由协调而带来节奏的美感。高声与低声相间,这种有规律的抑扬变化,就会造成音调的和谐优美。这音调的和谐,让我们获得音乐的享受,从而得到精神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