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昕
打更的人没有回来,他仍然滞留在夜色里。
街灯渐次一盏盏,像菊花一样亮起。
狗吠声,风雨声,还有零乱的星空,都被打更的人牵到远处。
我想象中的城堡,无比孤独地与天堂的花园比邻而建。
平安无事喽——
声音嘶哑,沧桑,一切都在这样一种声音中,还原成最初的温和。
回头细数那些被忽略的夜,如今已是生命里极想定居下来的光景。
他走的那天,有人才想起他曾活着。
他只能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给世上留下一条关于自己的消息。
那天,幸亏下着雨,有三三两两的人,才得闲,参加他简单的葬礼。
哀恸的情绪中,他依旧是一副潦草的背影。
活着的人,实际上并不了解自己,他们在对方的眼神中,权衡自己的分量,喜欢,或者厌恶,并在哀乐里,寻找适合自己的悼词。
雨下得很阴沉,这是他的福分。
雨中,辣椒花开着,黄瓜花也开着,没有一点声息。
仅仅一个踉跄,我就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
那么多的大好时光,被浪费在人声鼎沸里。
手的影子重又回到风中的树冠,摇曳着,生机盎然。
熟悉的面孔,落满了新春的第一场雪。
在我逃难的日子,花朵依旧盛开。
我摸遍身体,实在是找不到一粒余粮,却意外地触及到了汗水,汗水里的盐。
咬紧牙关,我要管住我的舌头,在逃难的日子里,它比膝盖更容易屈服尘埃。
你打算幽居山中,你说外面的世界太吵,心无处寄寓。
你只是被风雪阻隔在山里,我知道你还在惦记山外的歌声与色彩。
你的枕头下藏着一支上上签,你因此不可能超越尘缘。
一只山鹰在空谷间盘旋,它努力地寻找着自己的那棵树。只有找到落点,才会享有自由的空间。
我斜倚在窗前,像秋日的太阳一样懒散。
冷眼之中,是漠然的街道,还有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行人,他们互不相识,却天天照面。
更冷的是我身后的故事,一盏小油灯在寒气中摇曳,它试图让这个冬夜再暖和一点,不承想,夜色却在灯芯的战栗中不断变深。
我就是从那样的夜色中穿过来的,我对我的意志心怀感恩。
是我的马把我领到这里。
是我把我的羊群带到这里。
天空还在酒里醉着,蓝得不省人事。
一方湖泊,使我想起菩萨的眼眸,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容进眼里,什么都在眼里神化为宁静。
远处的雪山,突兀为另一种境界。
雪山万古不化万古矗立万古不朽,只是,这与死亡又有什么区别?
我心疼我走失的羊只。
我惦记我远行的马匹。
拥挤的人群在拥挤中渐渐冷却。
散落的空瓶子心事重重,而所有的心事都试图唤醒过往的掌声。
你向我走过来,你精心演练过的笑容,只是为了打动站在我身后的人。
你说,人怎么说散就散了呢?
没有人回答你。其实,这是最好的结果。
你像翻看底牌一样翻开一本圣哲的书。
清风依旧。
没有谁的影子可以作为避难的处所。
我是被指引到这里来的。
然后,重新返回到时光之中。
鸟声布满了茶园。
心事闲适得像一片片茶叶在杯子里展开——悠然,平静,无语。
你不采茶,你只是茶园的主人。
我不说爱,我只是被爱折磨得无家可归。
对世界的看法,取决于对一个早晨的态度。
你的影子,是我在人群中流动的方向。
在一条繁华的大街上,在相互的距离之间,总会站着一个隐形的哨兵。
我行色匆匆,但不知赶往何处。
街边的树木,木然如我,即便到了深秋,这满树的枝叶仍然没有零落的打算。
没有人问路,没有人刻意躲避骤来的雨,没有人关心“寻找宠物”广告牌下的流浪老人。
有人向路灯下聚集,他们并非打听方向,而是彼此取暖。
这时,我发现一只离群的鸟,它蛰伏在树枝间一动不动。
它是不会扇动翅膀飞走的,否则它会成为猎物。
不远处,我看见冷寂的枪口。
我的靈魂跟随着我,我与我灵魂一样悄无声息。
所有的火与动静都埋在石头里。
我凭借石头考证我前世今生。
我理解不了花朵的悦目是否真的源自它的本意?我识别不了手掌的温热是否真的传导自血液?
我无法剖开我自己,就如同无法剖开这坚硬无比的石头。这其实是一件你死我活的事情。
没有谁比石头更久远。
那就让枪管在雨水中锈蚀,那就让头颅在石头下沉默。
一只心仪已久的鸟,安逸于我的掌心。
无限夕阳,顿时羞红了一湖碧水。
金黄的谷粒在微风中渐渐凸显,直至完全占据鸟的眼神。
这是一个通过落寞让人亢奋的秋天。
万物心事重重。
在无边的孤独中,我的鸟指引我退进一幅油画之中。
陷进太深的秋色,是很容易遭遇风雪的。
这是一扇上了锁的门,锁已锈蚀,谁也没有耐心去打听钥匙的下落。
我辨不清自己是在门里还是在门外。
我面对这扇门窃窃私语,并夹杂着一些咒语,以谨防风中的耳朵。
门是重要的,它是一个地址,是一个季节的身份,是一个人的踪迹,是一个故事的线索。
我的腿一阵哆嗦,心就随雪山一起坍塌,全然不问门的另一面是春暖花开还是残山剩水。
门上这把已经锈蚀的锁,让所有的恩怨情仇,从此打上一个死结。
下雪了。在后院无人打扰的雪地上,有狗的爪印来回叠加。
我冰雪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