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
爱尔兰曾经被视为世界的尽头。人们想起那里,只记得起凯尔特人的遗迹、潮湿阴冷的气候和随时可能爆发的共和军隐患。不过,如果当你抵达都柏林,你会发现其实这个城市非但不是蛮荒之地,而且有着高度的法律文明。它长期以来适用着英国法统,却因加入欧盟而接受了欧洲法的框架。在这个意义上,它从来就是欧洲法律文明的一部分。漫步都柏林街头,你会更深刻地感受到这一点。
走出过“达西先生”的圣三一学院
其实,爱尔兰并不是世界文明的尽头。公元前6世纪时,凯尔特人到达爱尔兰。一百年后,基督教经圣·帕布里克之手在爱尔兰生根。因为未经历中世纪早期的蛮族入侵,所以,在6世纪和7世纪,以寺院为中心的爱尔兰艺术、学术和文化得到了空前繁荣。在公元800年左右,爱尔兰的教士甚至为欧洲的很多地方带去了保存良好的基督教。例如,今天到访都柏林的人,都会前往圣三一学院图书馆参观的《凯尔书卷》(Books of Kells),就是当时的僧侣保留下来的泥金版圣经福音书手绘本。
我们的法律之旅,就从丽菲河畔的圣三一学院开始。这所学院的全名很长,为:“伊丽莎白女王在都柏林神圣不可分割的三一学院”。1592年,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颁发法令,为了“教化”爱尔兰而参照牛津、剑桥大学模式,兴建了这所大学。众所周知,英国人自16世纪就开始将爱尔兰视为“自家后院”。尽管爱尔兰本土的盖尔族人发动了一系列“叛乱”,然而收效颇为有限。1603年,最后一个盖尔族堡垒——乌尔斯特城被攻破。此后,克伦威尔铁蹄碾过。1800年英国制定《合并法》,并强迫双方于1801年签订《英爱同盟条约》,爱尔兰正式并入英国版图。
在这种背景下,圣三一学院也就成为了英式教育与英伦文化的堡垒。而不甘全盘英化的都柏林人也建立起较为本土风格的大学——都柏林学院大学(University College of Dublin)。这两所学校不但建筑风格不同,法学教育的特点也较为不同。在圣三一学院上完学,往往会前往伦敦各大律师会馆接受训练。而毕业于都柏林学院大学的法学院毕业生,则会在本地的法学会(law society)接受培训,实习一年后成为在本地执业的律师(俗称“蓝衣律师”,因而位于William Street South的法学会也被称为蓝衣社)。而圣三一学院的毕业生,则往往走高级路线,在英国执业或是成为知名大律师和法官——其中最为国人所熟知的,或许非汤姆·勒夫罗伊莫属。
看过电影《成为简·奥斯汀》的朋友都知道,这位后来的爱尔兰首席大法官就是《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先生的原型。勒夫罗伊早年以优秀的成绩毕业于圣三一学院,后前往伦敦林肯律师会馆受训。1796年,他与简·奥斯汀相识,并因短暂的暧昧关系而被奥斯汀写入小说之中。他在返回爱尔兰后,时而担任律师,时而从政参选。有一个好笑的段子是,因为他总规劝犹太人加入新教,与他同时代的另一位著名政治家丹尼尔·奥康奈尔讽刺他道:勒夫罗伊律师在收诉讼费时,可能想收的也是希伯来币吧。
为何到处都是奥康奈尔
这位奥康奈尔并不是等闲之辈。都柏林处处都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或他的雕像。从圣三一学院西门出来,向北沿DOliver大街经国家蜡像馆抵达丽菲河畔。一过桥便是奥康奈尔纪念碑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大街。奥康奈尔出生于爱尔兰凯里郡,曾在法国杜埃上学,后因法国大革命的影响赴伦敦学习法律,并同样入林肯律师会馆受训。有趣的是,1796年他“转学”回都柏林,在位于赫莉塔街的都柏林国王律师会馆继续受训,并取得律师资格。据记载,他很有口才,经常利用法庭宣传爱尔兰独立主张。1800年,他因发表反对英、爱合并的演讲而获得极大声誉。
看到英爱合并木已成舟,难以逆转,奥康奈尔只得在英国议会框架下争取爱尔兰人民的权利。根据1801年的《英爱同盟条约》,占爱尔兰人口多数的天主教徒不得参与议会选举和政治活动。奥康奈尔不断发表演说,要求英国议会取消禁止天主教徒参加选举的法律。1828年,他更是直接违反有关天主教徒不能当选议员的规定,亲自参加竞选。他的选票遥遥领先,但当时的法律并不允许他当选。这一事件激起爱尔兰人强烈的民族情绪,内战一触即发。迫于形势,威灵顿政府不得不于1829年通过《天主教徒解放法案》,使数百万天主教徒获得平等的公民权利。因此,人们感念奥康奈尔称其为“解放者”,并将都柏林市中心最繁华的大街Sackville大街改名为奥康奈尔大街。
1829年解放法案通过后,奥康奈尔重新参选,并毫无悬念地当选议员。然而,进入议会后他发现,在英格兰议员占据压倒性优势的议会内活动,并不能真正争取爱尔兰人民的权益。1839年,他开始组织“撤销合并条约派俱乐部”,主张撤销1801年的《英爱合并条约》,并在爱尔兰境内各地举行一系列群众集会。然而,此举导致他于1844年以煽动叛乱罪被捕入狱。奥康奈尔本人也被监禁三个月之久。出狱后不久,他前往意大利疗养,同年5月于热那亚去世。爱尔兰人民为纪念他,于1929年为他发行了一套纪念邮票,并于1992年将他的头像印在了20镑爱尔兰镑纸钞的正面,纸币的背面则是爱尔兰法律的象征——四法院大楼。
对于来到都柏林的法律人而言,位于丽菲河北岸、Inns码头的四法院大楼,亦是必去之地。历史上,这座大楼内因同时有大法官法庭等四个不同的法院而得名。这座恢宏的建筑最初是由建筑师托马斯·库里设计的。1784年,库里去世后,著名建筑师詹姆斯·甘顿接任,完成了四法院的修建工作。这座建筑的正面,是六根白色廊柱支撑的大殿。穹顶上雕刻了许多爱尔兰知名法律人雕塑,比如奥康奈尔和后面说到的乔纳森·斯威夫特均在其列。每个法庭房间都有一块向公众开放的区域。游客可以旁听审判。如果细细观察,还会发现这座大楼墙上有许多弹孔,这是1916年起义留下的————所以四法庭的建筑本身又是一座历史纪念碑。
如前所述,这座建筑最初由大法官法庭、国王合议庭法院、财政法院、普通民事法院组成。十九世纪末期的法院系统调整中,这些法院合并成一个新的爱尔兰高等法院,但建筑保留了其历史名称。1924年,爱尔兰独立后,共和国制定了新的法院结构,由终審法院首席法官和高等法院掌管的最高法院和由高等法院法官掌管的高等法院,替换原来的爱尔兰高等法院系统。改革后,这座大楼里仍然有四座法院,分别是最高法院、高等法院、巡回法庭和最高刑事法院(于2010年迁出),因此“四法院”大楼之名倒也恰如其分。
半便士桥拥抱着“格列佛”
最后,让我们回到圣三一学院。相比“达西先生”,这所大学或许还有一名更著名的毕业生,那就是乔纳森·斯威夫特。他凭借游遍“大人国”、“小人国”的《格列佛游记》为人们熟知。不过,对于他对爱尔兰人民做出的贡献,人们或许并不了解——除非你站在丽菲河上的半便士桥上,听当地人讲他的故事。
斯威夫特出生于都柏林,家境十分贫寒。还未出生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无力抚养他,于是他的伯父负起了教养他的责任。15岁那年将他送进圣三一学院受教。但是,斯威夫特始终厌恶大学里讲授的神学课程,毕业时也只获得了“特许学位”文凭,致使他无法找到一份好的工作。不过他观察力敏锐、文笔出众,在英格兰找到了一份坦普尔爵士私人秘书的工作。他曾经有机会成为爱尔兰法官伯克利伯爵二世的秘书,但等他从英国赶回都柏林时,发现秘书人选已另被他人顶替。
于是,斯威夫特回到伦敦,担任了托利党报《考察报》的主编。同时,他也积极号召爱尔兰人民为自由独立而斗争。1720年,他发表了《普遍使用爱尔兰的工业产品的建议》,主张爱尔兰人民发展自己的工业,拒绝使用英国货,以抵制英国殖民者的残酷剥削。1723年,英王情妇肯德尔公爵夫人获得了在爱尔兰铸造半便士铜币的特许状,又把它卖给了英国商人威廉·伍德。凭借这一特许状,伍德只要用价值六万英镑的铜就可以铸造价值十万零八百英镑的半便士铜币。这对于贫困的爱尔兰人民,将是雪上加霜的一次掠夺。
于是,斯威夫特化名楚皮尔,发表了多封公开信,号召爱尔兰人民拒绝使用半便士铜币。英国当局一边被迫减少发行量缓和局势,一邊派出钦差大臣到爱尔兰进行镇压。当时的英国首相渥皮坡尔曾经发誓,要把半便士铜币塞进爱尔兰人民的咽喉。而斯威夫特则借楚皮尔之名鼓励爱尔兰人民“……你们要知道,根据上帝的、自然的、各国的和你们本国的法律,你们是也应该是和你们的英国弟兄一样的自由人民。”爱尔兰人民在斯威夫特的领导和鼓舞下终于取得了胜利,英国当局被迫收回成命。至今,丽菲河上仍有一座半便士桥,纪念着斯威夫特和他的《楚皮尔书简》。
这一事件后,斯威夫特每次返回都柏林,都会受到热情的欢迎。1726年,他在英国政坛斗争中失利,返回都柏林,人们为他鸣钟举火,组织仪仗队把他送回寓所。这让他十分感动,决定留在都柏林生活。于是,此后二十年他都住在丽菲河畔。这段时间里,他反思自己在英国政坛的所见所闻,写下了精彩的政治寓言《格列佛游记》。格列佛抵达的大人国、小人国中,种种荒诞贪婪的形象,在英国宫廷内外都能找到现实的原型。1745年,这位杰出的讽刺作家在都柏林去世,葬于圣帕布里克大教堂,得以永远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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