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当随时代”是清初石涛的名言,原文为:“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上古之画迹简而意淡,如汉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画如晚唐之句,虽清洒而渐渐薄矣;到元则如阮籍、王粲矣,倪黄辈如口诵陶潜之句,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恐无复佳矣!”
以我理解,这里所谓“当随”之“当”乃“充任”或“面对”的意思,全句谓难免不受时代影响,并无正面的价值取向在其中,因为自上古始,石涛认为画与诗一样,都呈现出每况愈下的态势,身处其间,他感叹自己与别人都难以超拔。哪有如今这句话被催发出来的浩然正气与进取精神?
东西贯中——吴冠中艺术回顾大展(浙江美术馆)
点线迎春 吴冠中
当然石涛并非没有进取心,他提请同仁注意这么一种倾向与趋势,是试图从中挣扎出来,看能不能不为时代所囿,而有个人的独创与发现。尽管这极不容易,终究也是一种可能的前景。
曲解旧典而生出新意,也不是不可以,事实上石涛这句话,如今几乎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了。人们用它来表达在眼下这个充满变化(进步与退步相间,革命与复辟并现)的时代,应当追随应当跟从乃至应当引领,而对时代本身,却未必像石涛那样去作仔细的辨析与判断,从而确立自己的态度。
当年石涛并没有一味地追随潮流,而像时人那样惟四王之马首是瞻,他主张“借古以开今”,即在传统的基础上出新,所谓“法自我立”的意思,更加强调的是张扬个性。正因为如此,才能发展出一套纵横捭阖、闪转腾挪,充满动感与张力的画法,某种意义上,这正是不随时代的结果。
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周年纪念大展(中国美术馆)
先生归来——纪念经亨颐先生诞辰 140 周年特展(浙江美术馆)
当代画家中,把石涛这句话拿来自用而予人影响最深的是吴冠中,他写过读早年恩师张振铎的画评,题目就叫:笔墨当随时代。文中这样阐释笔墨与当下的关系:
张振铎学画是从笔墨入手,从前人的程式入手,经过了相当长的时期,慢慢从生活中发现自己的美感,寻找表达自己美感更贴切的语言。这种转变和发展,对老画家更是十分难得,因为脱离现实而只在笔墨中讨生活的现象是普遍存在的。
吴冠中说的是“寻找表达自己美感更贴切的语言”,而非泛泛的时代,他笔下这个大词,显然与个人密切相关,至于继尔提出的“另一条路”,是这样说的:“就是一开始不必走那么长的前人笔墨之道,在适当摸索笔墨技法规律的同时,先就直接向生活汲取美感,多观察,多写生,初生之犊不畏虎,青年时代就大胆创新,笔墨渐渐成熟老练那是瓜熟蒂落的必然结果。”
所谓时代,在吴冠中那儿,指“直接向生活汲取美感”,并没有此后扩展而来的意思。
今天我们说这句话时,更多表达的是对艺术与整个社会生活彼此关系的理解与考量。乃至公务员考试也有相关内容,有道题目,标准答案是这样的:“笔墨当随时代”,只有与时代同步伐,文艺才具有蓬勃的生命力。时代主题的转换要求文艺面对生活调整自身的姿态。随着时代主题从战争与革命向和平与发展转换,文艺的斗争思维向和谐思维转型也就成为历史要求。
这当然是若干年前的考题,却也能帮助我们理解当下官方的态度,总体而言是轻笔墨与重时代,如果我们把这两者作为一组对立的概念来考虑的话,问题在于,事实上笔墨除了乃传统地产生与形成之外,其本身便包含着与时代有关的内容,吴冠中先生那个“笔墨等于零”的说法,尽管是在特定条件下讲的,仍令许多人不快,认为离开了传统笔墨还是中国画吗?除了艺术上见解不同外,也牵扯到实际利益;从事与先锋艺术有关的画家,干脆称自己创作的是“当代水墨”,其中一些完全摒弃传统笔法。
他们也是强调时代性的,甚至非常强调时代性,但取向与官方并不见得相同,或者仅仅从艺术本身的角度来强调某种更具革命性的创新和叛逆,或者有另外的价值取向。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什么叫新?
自20世纪起,因为要救国图强,人们相当普遍地向外追寻一切新的东西,艺术领域,没有什么思潮与手法没有在这个时期或那个时期流入过大陆,乃至蔚为大观。譬如苏俄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又譬如欧美的“政治波普”,它们也曾经与仍然在与中国传统笔墨结合与联姻,其中有成功的(例如用水墨来描写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主要是工农兵,就拓展了此前中国画的表现范围),也有失败的。
日色花光图(局部) 潘天寿
民族翰骨——潘天寿诞辰120周年纪念大展(中国美术馆)
失败的原因之一在于,凡打着新旗号的,并不一定是新东西,甚至可能是更旧的东西,就像以工农兵为主题的创作,在某个时期成了只是作为符号来为另外的目标服务,而非揭示人物本身的精神面目与内心世界。
而凡是旧传统,不止影响过去的面目,也一定渗入将来的艺术。
吴冠中先生本人,传统笔墨功夫并非上乘,他没有童子功,起先读的是工科,偶然机缘得以接触绘画,考进杭州美专,尽管学过国画,也创作了不少国画,但同样多的时间甚至更多的时间用在西画学习与创作上,尤其留学法国时期,而其融中西于一体,自有出人意外的发明。从西画看国画,当然不会那么强调笔墨,如果他自幼就泡在传统中,练出一身超人的笔墨功夫,或许就会走另一条路吧?
但并不那么强调笔墨的吴先生,却给传统国画带来一些新的因素,展示出一些新的面目。用他自己的说法:“国画也好,西画也好,学着学着,我愈来愈发现它们之间艺术规律的共同性。我于是想造一座桥,是东方和西方、人民和专家、具象和抽象之间的桥。我总在桥的两岸探寻和勘测。因此,传统的作品,老师的教导以及老师自身漫长岁月中的探索,都正是造桥必需的材料。桥不一定由我造成,但它一定会被造成,而且将有许多样式新颖的桥,我多么想看到这些桥的载重量和流量啊!”
其实传统根本无法完全背弃,时代也很难完全置之不理,多数画家均游离于这两者之间,或者更近于前者,或者更近于后者。至于有人执着于其中一端,也未必不是好办法。你今天还能用古人的笔法再现古人的胸臆,难道不是一绝吗?你根本不理古人的笔法,另辟蹊径,也可能走出一条全新的路。
所以,笔墨与时代的关系根本就因人而异,规定画家只能画什么与如何画,于艺术发展而言,一定是个坏时代;好时代自有宽阔的胸襟,任随画家由自己的喜爱来创作乃至折腾。
不过就是些图画,有什么可以害怕或者不放心的?也不一定非要投入多少财力来予以支持,梵高除了弟弟提奥,谁帮过他?不也成了世界性的大画家。
更多自由才是创作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