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玲玲
1
当我再一次把那根粗厚的缰绳解开之后,我倏地就拐上了回家的路。头也不回,我不止一次地想象那头脱了缰绳的驴,正撒开四蹄,“嗯昂嗯昂”地朝着广袤的田野奔去,就好似我一脚踏进家门,心中就漾起一阵阵欢悦。彼时,妈妈正忙得脚打后脑勺,刚喂饱襁褓中的小弟,又给两岁的二妹换了尿湿的裤子,看我来了就叮嘱我照看弟弟妹妹,然后拎起雞食朝鸡舍奔去,但即便再忙,也不能把我往姨奶家推啊。我心底有些不悦,但一想到我很快就会搬回来,我的心里就乐开了花,我在想象着姨奶是怎样急匆匆赶来,然后跟我妈说驴不见了,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认定是我解开了缰绳,然后再告诉我以后不用去她家了。
“滴答滴答”,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直到家家户户点了灯笼,窗外的原野泛起了点点橘黄,还是没见姨奶的踪影。
“香如,早点去你姨奶家歇着,明天是周一,得早起上学呢。”妈妈边催促着我,边把一袋豇豆递到了我手里,我磨磨蹭蹭地走出院子,不情愿地朝姨奶家走去。月光透过茂密的老槐树枝丫,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树影子,我刚拐过墙角,就赫然发现那头驴正打着鼾,健硕的腹部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我心底一颤,后颈一凉,就好似整个秘密昭然若揭。我蹑手蹑脚地走进院落,堂屋里还闪着光亮,那是一盏瓦数不大的灯泡,风从窗子吹过去,有些摇摇曳曳,里面传来姨奶的声音:“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我望去,姨奶正侧坐在一把靠背木椅上,头发向后盘起,没有一丝碎发,披着一件旧开襟衣褂,却没有一丝褶皱,一双纤弱的手捧着一本泛黄的书,别的老太太都去跳广场舞,而她天天晚上就自顾自地读诗念词,真是另类。可我还是忍不住支起耳朵细细听,姨奶的声音低低的,但抑扬顿挫,读词的节奏拿捏甚是得当,比我们的语文老师读得还要好呢,我听得有些入迷,手不自觉松了,“嘭”,豇豆掉在了地上。
“香如,你回来了?”姨奶见是我,就从木椅上缓缓起身,合上书页,朝屋外走来。“是妈妈让我带来的豇豆。”我口中答着。姨奶微微一笑:“整天拿这些东西作甚,我还能供得起你吃饭,只要你愿意来就好,早点休息吧,明天还得早起上学。”姨奶慢悠悠拎起那袋豇豆,我看到姨奶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我眼皮也不抬一下地就走进了偏房。
后辈们对这个半老姨奶没多少好印象,就当是一个闲人养着,但姨奶倒我行我素,去田野里割草喂驴,收拾庄稼里的荒草,闲暇下来喜欢捧读诗词,一声长一声短,坐在昏暗灯光下,好似演一出旧戏。唯独妈妈对姨奶还算孝敬些,我想大概也是因为姨奶还能为我家帮些忙而已。哎!要不是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实在抽不出空来照顾我们姐弟三人,我也不至于搬来跟姨奶同住,还要时不时接受村里人笑嘻嘻不怀好意的问候和调侃。我骨碌翻了个身,独自一觉到清晨。
2
天刚蒙蒙亮,我穿衣、洗漱后,准备去学校早读。
“嗯昂……嗯昂”,老槐树下的驴低吟着,正欲起身,原来驴也醒了。
“奇怪,我明明把缰绳解开了,你为啥不跑呢?”我自言自语。
驴晃了晃耳朵,鼻子里喷出一股细细的白气:“我在等待一位故人。”
谁在说话?惊得我打了个冷颤,后背发凉,借着所剩无几的月光,我才发觉驴脸正对着我,嘴里还慢条斯理地嚼着草料,是新鲜的干净的草料,姨奶不但把自己收拾得熨熨帖帖,连驴也是照料有加,这让我想起村里同学毛豆子开玩笑的话:“香如,你看你姨奶家连驴都有些小资情调呢。”
“你居然会说话?”我试探着问了一句。
“是呢,不说也不行了,你三番五次地把我的缰绳解开,我知道你的好意,但不是所有的驴都喜欢撒开四蹄,如你所想,奔向广袤的田野里,嗯,就是这样。”说完这些,驴低着头,抖了抖健硕的肚子,粘在肚皮上的干草就掉落了下来,驴又发出一连串“咝咝”的鼻息声,喷出一大股白气。
我竟然如此理屈词穷,似乎找不到一句话来回应这头会说话的驴了:“姨奶知道你会说话吗?”
“哦,当然,那位梅小姐是那样善解人意,是那样温婉可人,像极了她。”驴忽地抬起头,朝着院落深情地说。
哦,要不是这头驴提醒,我早就忘了姨奶是有姓的,她居然姓梅,这是一个多么精致的姓氏。
“与其等待,不如你主动去找她好了。”我不知道驴口中的她是谁,但我心底就想怂恿这头驴离开这棵老槐树,离开这个村里人眼里口中的是非地,村里人说起姨奶的时候,就会连带说起这头无所事事的驴。
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低下了头:“如果我走了,她就更找不到我了。”
听起来驴有些伤感,连咀嚼草料的声音都听不到了,蓦地又抬起头来,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瞅着老槐树上正休憩的一只蝉说:“嗯昂嗯昂,她一定会找来的,我相信她。”
“愿意讲讲你的故事吗?”我饶有兴致,坐在一把干草上,托着腮。
“没什么故事,很平凡很平淡,可就是这样白开水的日子就是我和阿霞所期待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们以前的东家是一家货栈的老板,我们每日里送干粮,送山货,也送豌豆红豆绿豆什么的。”
我几乎是用一种惊讶的口气打断了驴的娓娓道来:“什么?驴还有名字?她叫阿霞?那你叫什么?”
“阿霞最喜欢去山坡了,尤其是秋后的山坡,天边的晚霞把山坡染成了玫瑰色,山坡上的草丛软软的、暖暖的,就像柔软的锦绒毯,阿霞和我喜欢躺在上面,暮光里的阿霞很美,就像披着一件霞光斗篷,风拂过我们的耳畔,‘呜啊呜啊地唱着欢喜的歌,还有酸甜可口的浆果,对了,我的名字叫阿秋,是秋天的秋,阿霞说秋天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看来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跟人一样,关也关不了。
不知为何,驴,不,阿秋在娓娓讲述他和阿霞的故事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姨奶的模样来,只可惜姨奶俊俏的眉角眼梢处也有了很深很深的皱纹,白皙的皮肤也变得松弛不堪,要不是她时时还读诗诵词的,我早就忘了姨奶据说也是出自名门望族的。
从阿秋的絮絮叨叨里,我知道了阿秋是在一个阴沉的午后和阿霞分离的。货栈的老板说阿霞是一头难得一见的驴子,是驴子中的翘楚,生育下的后代必定是膘肥体壮,能耐非凡的,跟在货栈老板后头的一个中年人赔着笑,忙说:“嗯嗯嗯,错不了。”他运走阿霞的时候,阿秋正不遗余力地帮东家运回秋后收购的黄豆,“嗯昂……嗯昂”,阿秋老远就听到了阿霞的呼唤,他脱开缰绳,撒开四蹄,朝着货栈跑去,可惜已经去晚了,阿霞已被一辆大货车运走了,阿霞就这样绝尘而去。
“连一句分别的话也没有?”听完阿秋的故事,我都有些哽咽,险些落泪,而阿秋瞬间不再说话,只是望着老槐树的枝丫,兀自凝思。
此时阿秋正在思念阿霞吧。我不敢继续打扰阿秋,更何况我快要迟到了,东方已泛出鱼肚白,我急匆匆奔往学校。
3
在学校里,我把驴会说话连同他凄美的故事一并讲给了毛豆子听,毛豆子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巴张得老大:“想不到你姨奶家连驴都有故事呢,真是闻所未闻,前所未有,下午咱一块儿再去听驴讲故事去。”“好呀!”我和毛豆子一拍即合。
下午放学铃声一响,我和毛豆子跑出教室,直奔我姨奶家,阿秋正眯着眼睛睡回笼觉呢。“阿秋,阿秋,喂,快起来。”我抓一把干草捅向阿秋的鼻孔,阿秋“阿嚏”一声,把我和毛豆子吓得跑出去老远。
“你继续讲故事给我和毛豆子听吧,毛豆子的爸爸是货车司机,走南闯北见识多,说不定会遇到阿霞的。”阿秋转了转眼珠子,瞬间又趴在干草上眯起眼睛来。
“香如,你是不是哄我玩呢?驴怎么能说话呢?我看你是魔怔了吧?”毛豆子“嘻嘻哈哈”溜走了,我气得直跺脚。
“跟驴犟什么劲儿啊,不都说是驴脾气呢,他不搭理你,你怎么说都白搭。”姨奶笑盈盈地朝我走来,接下我的书包,“我给你讲讲这头犟驴的故事。”
“你也知道?”我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喜。
“知道个大概。”姨奶依旧笑意盈盈,“你先写作业,吃完晚饭后,我给你讲。”
那天过得好快,吃完晚饭后,我卖乖地把姨奶常坐的靠背木椅搬来,我拿来一个小杌子支在姨奶的脚下,托着腮,胳膊肘正好垫在姨奶的腿上。
“从哪里讲起呢?”姨奶故意卖关子,“十五年前,我随你曾祖父出差,我们留宿在一家客栈,客栈的旁边是一家货栈,那头驴,哦,不,阿秋,就是在那里的,夜里我们被阵阵‘嗯昂嗯昂的驴叫声吵得难以入眠,那阿秋的叫声如怨如诉,有些凄凄惨惨,果然第二日那货栈老板就气呼呼地拉着阿秋往屠夫家走,阿秋则犟着头不走,四个蹄子死死定在地上一般。就在那时候,阿秋‘嗯昂朝天叫了一声,惊得我打了一个寒颤,再看他的眼神,悲切哀婉。瞧他怪可怜的,我就哀求你曾祖父买下那头驴,你曾祖父拗不过我,于是阿秋就跟着我一起来到了咱们家,都这么些年了,也不曾离开过。”
是啊,早些年阿秋还有些用处,磨豆子啊磨玉米啊什么的,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阿秋就渐渐闲了下来,好多人都说宰了算了,眼瞧着年纪大了,肉不好吃了,可姨奶不肯,姨奶摸着驴背抹泪,气得那些人也不管不问了。
“那这么些年阿秋为什么不去找阿霞,他完全可以走啊?”我停止说话,竟然差点儿把我故意解开缰绳这事儿说了出来。
“阿霞?哦?看来你还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故事呢,你讲给我听听吧。”
“好啊,好啊。”我把阿秋讲给我的故事讲给姨奶听,姨奶听得很入迷,跟我一样,有些哽咽,险些落泪。
“姨奶你是不是因为太思念曾祖父才不愿意离开这里的?”
姨奶怔怔,没有言语。
“姨奶,你再教我读诗念词吧,我们今天刚学了纳兰性德的《长相思》。”不知何时,我竟有些迷恋上姨奶的声音。
“好啊。”姨奶又拿出那本泛黄的书,打开一页,上面果真有纳兰性德的这首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姨奶平平仄仄地念起来,我一下子陶醉其中,久久回味着。
4
“你是不是不想让毛豆知道你会说话,还有你的故事?”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匆匆起了床,来到阿秋身旁。
“不足为外人道也。”阿秋有些深沉。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阿霞?你不是很想念她吗?”
“阿霞走得太匆忙了,一字半句也没留下,不过我相信阿霞一定能找到我的。”阿秋信誓旦旦。
“哦?為什么呢?”
“沿途来的路上,我已经作了记号,那是一种只有我和阿霞才会懂的记号,只有我和阿霞能懂!”阿秋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融融暖意,整个天空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拐上了回家的路,恰巧遇到从鸡舍回来的妈妈,我赶上前去,帮妈妈拎起饲料盆,还不等妈妈开口,我就说: “妈,我在姨奶家挺好的,你就放心吧。我还跟姨奶学读诗念词了,连语文老师都夸我了呢。”
“你姨奶的学问高着呢,香如这个名字就是你姨奶给取的。”
“哦?是吗?”
“是啊,那时候你刚出生,见别人都只是哭,唯独见你姨奶就咧开小嘴笑,你姨奶说你跟她有缘,就兀自念了句什么‘只有香如故,说这个孩子叫香如吧。”我恍然大悟。
我吃过午饭,一溜烟儿就跑回姨奶家,刚一进家门就看到姨奶正把涮洗完的碗碟一溜儿倒挂在铁架上,姨奶正拿起一个小碟,见我来了,笑意盈盈地说:“别看这些碗碟看起来粗旧了,经了暖阳的曝晒啊,也会散发出迷人的光泽呢。不信,你看!”姨奶映着夏末炽烈的日光,把小碟举过头顶,姨奶的手指还是那样纤弱,那样柔韧,像极了一株遗世独立的寒梅。
“梅姨奶,曾祖父喜欢听你读诗诵词,我也喜欢听,我已经能背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了: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我拖着长腔背下来。
“嗯,好孩子,难得你喜欢听,以后我常读给你听就是。”我瞧见梅姨奶转身去,用手背把泪水抹掉。
“梅姨奶,你哭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只是风有些大,迷了眼睛。”
站在院落中的我才发觉从老槐树上的树梢间刮来一阵风,果然收获的秋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