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英豪, 周 莹
(1.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123;2.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江苏 苏州 215001)
缂丝起源于古埃及和西亚地区缂毛技术,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缂丝已成为中国传统手工艺中独具东方魅力的丝织品。因为“通经断纬”的织造技艺,缂丝悬空视之,其满幅透空的针孔,犹如万缕晶珠,呈现出在丝绸上雕刻的效果,才有了“刻丝”“克丝”或“剋丝”之称。苏州在明清时期已成为缂丝最大的生产地,其缂丝作品细腻精致、浑朴高雅,在艺术和技术上都代表了缂丝在当时的最高水平[1]。2006年,苏州缂丝作为织造技艺入选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9年,作为中国桑蚕丝织技艺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
随着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机制的不断完善,苏州缂丝也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在市场活跃和非遗保护的双重语境中,本文通过梳理苏州缂丝的现状、整理有益的经验、分析存在的问题,探究其核心“技艺”传承的真实处境。
缂丝手工艺的原型是“缂毛”,在西汉至南北朝时期从西域传入今新疆一带。唐代传入中原时,其使用的原料已以丝为主。唐代缂丝多应用于书帧、包、帐等,宋代开始,随着缂丝技艺的成熟,缂丝书画流行。南宋时苏州的缂丝多以国画山水、花鸟为范本,色彩丰富、工艺细密,逐渐形成典雅秀美风格。当时缂丝名匠如松江朱克柔、吴郡沈子蕃和吴熙等传世佳作颇多,并织款留名,故历史上就有“北有定州,南有松江”之说[2]。
元代特殊政治背景使缂丝成为皇宫贵族制造袍服等日用品的主要面料,开创了缂丝大量使用金彩的先例。明宣德年间,随着国力的富强,织造再度复兴,并重新摹缂名人书画。至明末,苏州张花村家家有缂机,户户有工匠,被称之为“缂丝村”。清代,皇室缂丝用品数量增多,缂织龙袍、风衣、披风和屏幛、帘幕、被褥、枕衣、包帙、垫袱等,连乘輿、仪仗等器具也以缂丝品装饰。自乾隆二十年(公元1755年)至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苏州织造局共办解缂丝品26批,每批多者一二百件,少者三五件,织物主要是蟒袍、马褂、补子等[2]58。
从清末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缂丝在苏州衰落到冰点。1949年后,在政府的重视下,缂丝技艺得到恢复和发展。20世纪70年代至90年代中期,因出口日本的缂丝和服腰带及贵袈衣订单的大量增加,苏州各地纷纷建立缂丝厂,缂丝从业者最高时达上万人。90年代以后,随着国外市场的急剧变化,缂丝日用品面临困境,随着时代的变迁,市场需求日益减少,专业人才老化,缂丝技艺濒危。
缂丝之所以濒危,与其技艺的特殊性直接相关。做工精细,品质高贵是以人工为保障的。历史形成的缂丝“通经断纬”和挖织技艺,使缂织的图案正反如一,目前这种技术只有手工才能做到,大型缂丝更需要多人合作。因此,缂丝生产周期长,其人工成本相当高昂[3]。据《苏州织造局志》记载,清初缂织蟒水袍与蟒水褂至少要70两。《清内府藏刻丝画录》记载,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缂制的一幅《五彩无量图轴》耗时达494工[2]59-60。
进入现代市场经济后,缂丝技艺的特殊性使得缂丝的消费群体非常小众化,社会参与度不高也使其艺术价值不能得到社会广泛认可。在非遗政策的针对性保护之下,缂丝行业出现了一定程度的复苏。《非遗法》明确提出对所有的非遗采取认定、记录、建档等措施予以“保存”,对时任体现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具有历史、文学、艺术、科学价值的非遗则采取传承、传播等措施予以保护。时任文化部副部长周和平曾在2009年的“两会”上强调,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一个民族的DNA。2017年3月,文化部出台《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将进一步提高非遗保护传承水平,增强传承活力,并开始实施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计划。
在国家政策性保护下,苏州缂丝获得了新的生机,但其技艺困境仍然存在;而由于市场的介入,其保护也变得微妙复杂。本文梳理了各家缂丝机构和艺人在非遗保护和市场开发中的发展思路,客观分析两者对缂丝手艺传承的作用与局限。
苏州缂丝的技术保护和传承,多体现于文物的修复与复制,或以难度著称的炫技性创作中。宋代以来,中国缂丝名家们的作品由于保存不善,面临发霉、氧化甚至损坏的问题。如明清龙袍、前人缂丝名画等历经战乱时期,如今已不再完整,亟待人们补救复原。20世纪60年代,王金山与李荣根应邀前往北京故宫博物院研究、复制宋代缂丝作品,如沈子蕃的《梅花寒鹊》、朱克柔的《蝴蝶·山茶》等[4]。
在苏州缂丝行业中,复制龙袍最有名的当属苏州王氏家族。从王氏第一代清廷匠师王金亭至第四代王茂仙,代际传承至现在的第五代传人王嘉良,王氏缂丝家族为缂丝龙袍技艺积累了大量经验[5]。王嘉良作为江苏省高级工艺美术师,与其子王建江成功复制了明代皇帝的衮服。
祯彩堂缂丝工作室耗时18个月成功修复了原作有97处破损的《群仙祝寿图》,还成功复制了很多名家字画,如宋代缂丝名家朱克柔的《山茶蛱蝶图》等。除此以外,还有李荣根依照辽宁省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的两张《八仙祝寿图》原尺寸复制《八仙图》,以及金英缂丝艺术工作室的华惠英复制南宋画作《山居图》制作缂丝挂屏等。
文物修复与复制也是苏州缂丝艺人向前人大师学习的过程。唐代缂丝已创造了“掼”“戗”“勾”“缂”和“搭梭”(笃门闩),以及刻鳞法等技法,宋代出现“结”的技法,多用于山石、花瓣,明代发展出双套缂法、朱缂法、缂金法等,有时还用颜色渲染补笔。清代受西方装饰风格和其他美术工艺的影响,出现“三蓝缂”“水墨缂”等新的装饰品种[6]。
积累了历史各时期缂丝技法的现代苏州艺人,在实践中还创造了穿刺法、双面异地拼梭法、双面异色法、双面三异缂法、子母经、缂绣混色法、缂丝毛、透缂、凤尾戗、参合戗、木梳戗、包心戗、长短戗等[7]。20世纪60年代王金山与李荣根等试制全缂丝人物,并且创造绞花线缂丝技法和“金地斜坡接梭法”等技法。80年代初,王金山通过改造织机和创新技法,达到经面多层的要求,首创双面三异缂丝,而后俞家荣、王嘉良等也相继创作了双面三异缂丝作品。王嘉良缂织的图章,不会出现正反字,是缂丝的创新产品。同时,他还创新了原有的“拉拨”技法,使整幅织物的图案产生凹凸有致的空间立体感,增强了视觉效果[5]350。
炫技主要以精工摹缂绘画的观赏性缂丝为主要领地。蔡氏织绣、陈晓君缂丝工作室、祯彩堂、仟亿丝吴文康的西部民间缂丝工作室等,其中祯彩堂的唐卡缂丝大量销往日本。缂丝佛画近年来有复兴的趋势,人物的面相、皮肤的晕色效果是缂丝佛画最费工和见功底的绝活。如祯彩堂缂丝《文殊菩萨》,还在菩萨的头光、背光的光晕处理,以及披帛飘带的透明质地处理上,显现出了高超的技术。祯彩堂完成了长4.8 m,宽4.6 m的巨幅缂丝《观无量寿经图》,是目前已完成佛画中的大手笔[8]。
苏州缂丝在“艺”层面不断向传统缂丝领地之外作尝试性拓展,如新缂丝画,而且油画、水墨与泼墨、抽象画、摄影作品等不断进入缂丝摹织的行列,挑战着缂丝技艺的可能性,也打开了缂丝进入现代审美的通道。20世纪60年代,俞家荣的《天坛》吸收西方写实油画的特点,运用多种戗色技法,首次将缂丝与摄影相结合。陆美英《黄甲图》,首创水墨画风格的缂丝作品。马惠娟的《云龙图》,开创了缂丝以泼墨写意画为稿的先河。陈文祯彩堂张大千泼墨山水缂丝作品,也是经典之作。
20世纪90年代,苏州刺绣研究所的缂丝艺人和美国室内设计师韦斯强合作,创作了一大批具有西方设计理念的缂丝作品,如《大卫像》《黑人女孩》《抽象山水》等。过焕文亦以日本浮世绘为蓝本,经试织而成的日本浮世绘精品《春雪》《九美图》《雪月花》等,深得日本专家的好评[11]。2017年苏州工艺美术学会主办的第六届民间工艺家评审活动中,蔡氏织绣《梦露肖像画》,采用了漫画形式;御工坊缂丝工作室送审的袁雪芹缂织的克利姆特的《吻》,尝试寻找一种缂丝手工艺表现的独特性与摹缂对象风格独特性合璧的通道。
另外,以设计为媒,苏州缂丝作了许多跨界尝试。如苏州大学李超德在2013年的个人书画展上展出的十二柄书画缂丝团扇,是他与缂丝艺人王明荣老先生、制扇者蔡念群共同完成的创作。新文人画与缂丝低调的奢华通过“透缂”的核心工艺,将绘画、缂丝、制扇、红木制作工艺完美地结合起来,完成了一次传统手工艺和现代设计的完美对话[12]。新水墨山水画与缂丝还可以组合而成室内陈设,如祯彩堂的屏风《远山》,而设计师范炜焱将缂丝跨界应用于家具、陈设等,走的是传统缂丝时尚化通道。
缂丝从丝织面料升华成艺术品,正在于“技”和“艺”的完美结合。相对刺绣而言,缂织的过程不可重复,艺人们在创作缂丝时,每时每刻的想法都融入作品,这种再创作的过程使缂丝具有与国画类似的不可重复的即兴表现性,构成了其“艺”的属性。
在目前的优秀缂丝艺人中,有的注重于“技”,有的偏向于“艺”。对于新摹织对象的尝试,以及缂丝实用品需求的上升,都对缂丝技艺提出了新的要求。而在“技”和“艺”之间,现代意义上的“设计”起到了连接技术与艺术的关键作用。
然而现实的情况是,目前苏州缂丝行业中设计师的配比非常少(图1)。大部分缂丝企业或工作室,都以传统的题材、体裁进行制作,或者在出现新样式时互相摹仿,而新样式的出现却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优秀的设计师。
图1 祯彩堂设计人员与缂织人员比例Fig.1 The proportion of design staff and weaving staff in Zhencaitang
祯彩堂设计师陈文向笔者介绍了设计师在缂丝中的作用。首先,设计包括创意设计和制图(图案)设计,创意设计是一种抽象思维,并与设计师的个人修养密切相关。而在制图设计中,制图的准确度、工艺性,符不符合工艺要求,会极大地影响缂织出来的效果,需要设计师通晓缂丝的各种技法及其适合表现的载体。比如,“拉拨”跟日本缂丝及南通缂丝是同一种工艺,通常应用于缂丝实用品与日用品,因为这样做出的缂丝没有缝隙,不会因面料的高低不平而影响使用。其次,工人的技艺水平通常表现在对图案缂织的精确度、想象力、原创力、色彩感觉及个性表现等方面,每个师傅在根据画稿缂织时都会受到这几个方面的影响,尤其是在戗色时,他们会灵活处理,甚至同一位缂丝师傅每天都会有不同的戗色手法。因此,建立在相互了解的基础上,设计师与工人之间的配合,是缂丝“技”与“艺”贯通的关键。
熟悉缂丝技艺,才能有针对性的设计。比如在创新缂丝上,陈文将日本的“罗”“絽”,中国称为双经绞罗的布料结构与缂丝的织艺结合起来,设计出有质感有变化的日用品图案。相反,如果设计师不熟悉某种技艺,也就无法为手艺人设计相应的图案稿,如双面三异技艺,缂丝设计师几乎都不懂,因此目前的双面三异缂丝产品非常稀有。
在非遗保护政策的促进下,苏州缂丝的技艺传承迫在眉睫的危机得到了缓解,缂丝技艺在设计的参与下,其创新性在一定程度上达到了历史高点。首先,在缂丝织造的“技”的层面,无论是传统缂丝的复制与修复,还是织造技法的新探索,苏州缂丝基本涵盖了历史积累的各种技法,包括非常稀有的双面三异技法,构成了缂丝作为非遗项目的核心内容。其次,在缂丝的“艺”的层面,新缂丝画对于文人画、油画、当代艺术等新品种的摹缂,以及与现代装置艺术与传统工艺美术的跨界组合,都对缂丝进入现代生活、适应当代审美作出了有益的尝试。
缂丝“技”的提升与“艺”的开拓相互适应,使一些缂丝作品达到了技和艺的完美结合,如一些佛画、唐卡精品。同时,文人水墨和泼墨画的题材也对缂丝提出了很高的艺术要求,在技与艺的结合上,还需要进一步的探索。
虽然与十年前相比,苏州缂丝已不再冷门,但缂丝行业仍然非常小众。调查显示,目前苏州个人做缂丝的主要有王明荣、丁扣女、马惠娟、李荣根、房国萍、张磊等,缂丝工作室有王金山缂丝工作室、王嘉良缂丝世家工作室、陈文的祯彩堂、曹美姐的仁和织绣、陈晓君缂丝艺术工作室、施才珍的珍刻堂、朱荣明的仟亿丝缂绣坊、范玉明的经纶无尽织绣艺术、罗关根的翔宇缂丝、吴文康的西部民间缂丝织绣厂、谢顺利的仁利缂丝、陆美英的兰亭缂丝工作室、华惠英的金英缂丝工作室、蔡霞明的蔡氏织绣等,整个苏州缂丝艺人仅有200多人。2017年,第六届苏州民间工艺家申报中,织绣类占29%,而缂丝艺人仅占织绣类的4%。
如果说传承困难是非遗面临的普遍困境,那么,苏州缂丝技艺的传承问题更加突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由沈金水、王茂仙缂丝大师培养了王金山等一批缂丝艺人,苏州缂丝织造技艺传承人遵循国家非遗保护名录体系分为国家级、省级和市级,国家级传承人只有王金山一人,省级传承人为王嘉良,市级传承人谈水娥和马惠娟,但这些优秀手艺人都已步入老龄行列。
行业从业人员的数量和质量,是保证行业延续的内部核心。而新成立的缂丝专业委员会也显示了缂丝从业人员的普遍老龄化和受教育程度不高。以祯彩堂为样本,其从业人员的年龄结构(图2)与文化程度结构(图3)均不堪合理。
图2 祯彩堂从业人员年龄分布Fig.2 The age distribution of staff in Zhencaitang
图3 祯彩堂从业人员文化程度分布Fig.3 The education level distribution chart of staff in Zhencaitang
缂丝艺人老龄化、人数少、文化程度低,是缂丝技艺传承面临的重要问题。缂丝易学难精,从入门到缂织纹样大约需要十年,而黄金创作期也就十年左右。国家虽然对缂丝专业艺人有一些资金补贴,但学习缂丝的学徒没有任何鼓励政策;即使有前来学习缂丝的年轻人,多因“非遗”名头而来,很难坚持日久。在相对热闹的表象下,高质量的新一代缂丝技艺的传承问题,仍然没有得到解决。“技由人传”,老一辈艺人们的技术只有被传承下来,年轻一辈的艺人才能在此基础上进行进一步的钻研,否则,在不久的将来,将无人能修复博物馆里的缂丝文物。因此,缂丝技术的传承,最终将落实于新一代缂丝艺人的栽培上[9]。然而目前,连王金山这样的大师也面临着接班人困境的问题。
缂丝技艺的传承困境,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其时间成本不能保证其经济上的收益。而将缂丝置于市场化的语境中去考虑其发展,也许会打开一些新思路。目前,市场主导下的苏州缂丝有了一些新的发展方向。
首先,在产品开发上,经济利益的刺激使缂丝的产品更加多样灵活。比如,旅游产品的泛化,使地方性文创产品越来越千篇一律。而缂丝作为一种难以低成本复制的地方产品,反而成了一张苏州名片。除了各家工作室的自营门店,这些文创用品也出现在苏州平江路、山塘街、星光天地或诚品书店等人流量较大的旅游休闲空间。缂丝的文创用品样式繁多,如缂丝手机套、iPad套;缂丝、封面的笔记本、笔袋;缂丝宫扇、香囊、钱包、拎包到手提包,以及茶具类的茶席、茶杯垫、茶叶包等。它们使缂丝不再是博物馆的橱窗中遥不可及的艺术品,而是能拥有的日常用品,也让更多人了解了缂丝[8]。
这些新产品的开发,更加关注其功能性。目前,缂丝技术研究人员已利用高分子材料对蚕丝加以改进,缂丝材料可以防水、防晒、防霉、防油、防污等。为了达到缂丝面料手感的多样性,还可以通过加捻熟丝来替代,使布料柔软,适合作为服装面料。在缂织前期制线整经时,也有把羊毛或羊绒与真丝捻合起来,可以使缂丝手感更柔软。而用金银箔线为经线去缂织画面,又可使织造出来的缂丝有层次变化的金属光感,增加了艺术观赏性。焱鼎缂丝还在原材料中添加记忆性的化学材料,可以使缂丝面料随意变型。
其次,在品牌打造上,缂丝先天的昂贵,使其具有奢侈品的潜质。以近年来崛起的国际奢侈品购买力为背景,缂丝的奢侈品牌打造应该是一个市场化的方向,而讲好故事成为品牌打造的关键。将缂丝产品作为奢侈品打造的主要是新生代设计师。如范炜焱的“焱鼎”品牌,其出品的礼品、家具、家纺用品、包袋、披肩及服饰等物体,整体或局部选用缂丝,在设计中和其他元素相结合,突出打造一种传统与当代完美融合的生活空间[10]。“焱鼎”的一款缂丝落地灯,还获得了2017年米兰国际家具展评审特别奖。除了范炜焱,谢晴容的“一克丝”主要将传统织绣工艺与现代时尚相结合,有服饰、日用品、家居用品等,近年还与玛莎拉蒂合作推出了高级定制服饰和包包。国际化品牌的塑造,有利于缂丝走出国门,向国际舞台推进。
再次,苏州缂丝手工艺表现出了与商业观念的主动适应,从皇家用品向奢侈品的观念转换,以及品种开发与现代审美的适应,如家具、灯具、缂丝屏风、缂丝门帘等,这些在公共环境和私人空间中皆起到装饰作用的新产品,是一条探讨传统缂丝进入现代生活的新思路。
最后,由于商业行为的灵活性和市场化的快速反映机制,市场开发视野下的缂丝相较于作为非遗项目的缂丝,在产品推广上更加灵活、快捷。随着自媒体公众平台的普及,作为一种轻便、集中、目标性更强的宣传媒介,也成了苏州缂丝推广的有效新途径,对于缂丝知识的普及和消费人群的拓展方面,起到了功不可没的作用。
将缂丝置于非遗保护和市场开发的双重视野中去考察,可以看出,围绕缂丝而产生的商业活动,在客观上有利于缂丝的不断创新,提高其社会认知度,普及缂丝作为非遗项目的知识。但实际的情况是,专注于缂丝技艺的手工艺人与专注于市场推广的缂丝企业对缂丝有着认知上的巨大差异。非遗项目保护的公益性与缂丝产品开发的商业性,并不是天生就能和谐共处、相互促进的,两者有着不同的诉求。
自唐宋代以来,苏州缂丝以宫廷服饰和缂丝书画为主。目前苏州缂丝产品,主要仍分为欣赏品和实用品。比较苏州缂丝在不同语境中其品类分布的差异:在文化保护的语境中,如展览、收藏、比赛和评奖场合,欣赏品的种类与数量要远超过实用品;而在商业产销的语境中,实用品则超过了欣赏品。
以2017年5月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梭写春秋 丝绘乾坤 首届苏州缂丝艺术精品展》为例,展品仍以欣赏品为主,占75%。其中,传统书画类仍居绝对优势。与此形成对照的是我们对于缂丝企业的调查结果。以苏州缂丝行业中规模较大的企业之一祯彩堂为例:2008年之前的欣赏品与实用品比例约为3︰7,2009年至今,虽然比例略有变化,但欣赏品的销售比例仍远低于实用品。有趣的是,虽然在2008年之前的欣赏品成本与利润比为100︰125,略高于实用品的100︰120,但在2009年之后,欣赏品的成本利润比增高到100︰250,而实用品利润率则略有上升,为100︰150。
究其原因,祯彩堂陈文认为:缂丝展示其技艺最好的载体是欣赏品,但同时也意味工时更长、艺术价值更高,相应的价值更为昂贵。因此,在展览或评奖中,欣赏品是更好的选择;而在经营中,实用品的受众更为广泛。虽然欣赏品利润率更高,但其销售量更小。对于企业来说,受市场规律的制约,实用品的种类和数量会推出的更多一些。
传统的公益性推广途径主要依托于博物馆和美术馆等公共教育空间。特别是在苏州的各博物馆和美术馆,都已将缂丝作为一种苏州文化,融入到相关的展览、讲座和活动中。除了上述首届苏州缂丝艺术精品展,2017年8月18日,苏州工艺美术博物馆开展缂丝织艺体验活动。11月28日《美在苏工》非遗传承巡展第四季《织圣经纬》在南京九华美术馆开展。12月9日,在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举办了“我们在一条线的两端:欧洲挂毯VS中国缂丝不得不说的那些事儿”讲座等,使缂丝的推广走出苏州,走上学术性的道路。而大部分的缂丝企业,一方面得益于公益性普及的权威性,另一方面在商业性的推广中,突出缂丝的“贵”,而对于其基本历史和技艺文化的内容涉及较少。甚至有些以“缂丝”打头的品牌很少,或从不参与公益类的评奖、展览或推广活动。
因此,在看到市场化开发给缂丝带来的新思路时,需要警惕可能存在的市场行为对于缂丝技艺的透支性索取。一方面,商业追求利润的本性会使其不断压缩成本,而扩大利润空间,缂丝手工艺会被剥削成低劣的快餐式加工,真正的缂丝技艺精华反而会被加速丢弃。另一方面,市场化机制的自发性和盲动性,也会带来缂丝产品低劣化、同行竞争同质化的行业风险,不规范的市场行为会使真正的缂丝被误读。
文化保护是非遗政策的初衷。没有市场的手工艺传不下去,而纯粹市场化的技艺类非遗又会把好经念歪。作为商业活动的缂丝产品开发,当其原料不再是“丝”,而其手工艺也不再是“缂”,仅是“织”的时候,会使缂丝技艺模糊。纯粹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的市场营销,文化普及的作用以“缂丝”为名目而进行的商业活动,对反哺缂丝手工艺的传承被质疑。
如何在非遗保护和市场开发之间找到平衡,文化保护学术化与市场开发规范化是一条值得探索的思路。一方面,文化保护的学术化,主要是指缂丝技艺传承的主体,设计师和艺人们应了解多个工艺美术门类,多方面汲取知识,在技法、材料、审美等各个方面不断尝试,才能百炼其技,开拓缂丝创作思路。2017年5月,苏州市工艺美术学会缂丝专业委员会的成立,使苏州缂丝新老艺人有了交流合作、资源共享、共谋发展的专业化平台。而代际传承要考虑在原有师徒制的基础上,借力于现代教育。可以借鉴德国双轨制教学模式,与一些纺织院校合作,开设缂丝相关的课程,将课堂授课与大师工作室结合起来,有计划地培养一批素质高、技艺成熟、职业稳定的缂丝手工艺人。另一方面,市场开发规范化也意味着缂丝行业的标准化。由仁和织绣发起的缂丝行业标准将在2018年4月起实施。也许标准还有不断改进的空间,但以行标来规范缂丝的市场行为,应该是一个未来的方向。
学术化的非遗保护与规范化的市场开发,两者形成的良性互动,可以使缂丝企业形成一种文化自律,使缂丝本身已经具备了历史所积累的文化价值和市场需求所预见的经济价值得以在向内沉淀和外向扩张技中互相支持。“技”的传承、“艺”的拓展、设计的创意,以及品牌打造者的文化关怀,可以塑造传统缂丝的新形象,在国际化视野中使古老的缂丝体面地进入当代。
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方面应不忘非遗保护的初衷,是保护一种因历史原因而濒危的文化;另一方面,应探索这种文化在当代的适应性。对苏州缂丝来说,就是传承这份独特的技艺,并拓展其在当代的价值。作为非遗项目的苏州缂丝手工艺,在市场化语境下提出了新的问题,同时也带来了新机遇。非遗保护的学术化和市场开发的规范化,能使从悠久的历史中保全下来的缂丝技艺,继续得以传承,并在丰富多样的市场开发中,获得新的生机;同时,经济利益又可以反哺技艺的传承,使缂丝艺人能沉淀匠心,在“技”和“艺”两个方面继续钻研,而这正是关于苏州缂丝的美好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