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敏
中国艺术研究院
庄严肃穆的联合国总部内,沃莉丝·迪里一席黑裙站在发言席上,台下是来自各界的社会名流和媒体人。一阵掌声之后,沃莉丝说道:“我爱我的母亲,我爱我的家人,我也爱非洲。”这是影片《沙漠之花》结尾处的一个片段。传记电影《沙漠之花》由雪瑞·霍尔曼根据黑人模特华莉丝·迪里的自传改编而成,讲述了来自索马里的牧羊女沃莉丝·迪里为了摆脱强制的婚姻走出非洲,只身闯荡伦敦最终成为名模走向世界的故事。从故事层面来讲,导演以地域的变化为叙述依托展现出沃莉丝的成名历程。而进一步分析则会发现,沃莉丝的成功之路并非只是逃离非洲走向更为开放、文明的英国,而在于在不同的场域环境中,沃莉丝的身份认同和作为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在贫穷而广袤的非洲大地上生活着大量的游牧民族,沃莉丝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影片从一朵风中摇曳的花朵开始,进而通过一系列远景和升降镜头的处理展现索马里地区的原始和贫瘠,身裹粉黄长袍的沃莉丝和羊群成为黄色土地上的点缀。影片的开端以一种近乎记录的方式展现了沃莉丝从小生活的环境,这种看似单一、纯粹的文化却蕴藏着巨大的杀伤力——“割礼”便是其中之一。
在非洲地区,女性的割礼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家长通过对自己幼小女儿进行切割以完成贞洁的保护,这是长久以来非洲人都约定俗成并积极维护的一项传统。他们认为没有接受过割礼的女孩是不纯洁的,亦不能结婚。尽管这种象征“纯洁”的割礼仪式给幼小的孩子带来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伤害,但这种文化传统的维护者强势地宣告了它的不容侵犯,而这维护者正是孩子的父母们。他们在孩子4岁到8岁期间,由母亲或者女性割礼师帮助自己的孩子完成这一仪式,没有任何的防护措施,实施场所也许是远处的一处石碓,也许是长着几根杂草的土地,因为没有做好必要的后续保护工作,很多小女孩因此患病甚至死亡。在这种专制的文化习俗长期侵染下,大量非洲女性受到迫害并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这种非人道主义的保持贞操的残忍方式。“割礼”文化与其说是对女性处子身份的保护,倒不如说是在男权社会统治下女性的身体困境。沃莉丝在联合国演讲台上诉说了她最初对割礼的认识:“成千上万的家庭都相信,他们的女儿如不进行割礼,就是不洁。因为我们双腿之间的东西,是不洁净的……未受割礼的女孩会等同于妓女来看待。”在非洲和其他一些国家,由于开化较晚,许多地区仍旧保留着比较原始的社会秩序,以男性为核心是其显著特征。相比男性工作赚钱的身份,绝大多数女性以传宗接代的生产价值为主。这样一来,维持家庭生计的男性自然站到了更高的位置。为了强调自己的绝对权威,他们会视女性为附属品并提出大量要求——“贞洁”当属首位。在沃莉丝的家里,她的母亲也是割礼文化的受害者,但是面对三岁的女儿,她选择忽视自己曾经的经历而对女儿实施同样的残忍。如果说沃莉丝的母亲是割礼文化的受害者,那么在对沃莉丝的阉割中她与割礼师共同承担了帮手和施暴者的角色。倘若沃莉丝没有离开索马里,没有遇到玛丽琳,她可能在几年后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带自己的女儿去完成人生的“重要仪式”。虽然影片在处理沃莉丝母亲这个角色的时候颇有讽刺的意味,但这的确是非洲多数地区妇女的真实写照。这种从男性的外部要求演变到女性对“贞洁”的自我定位,其背后隐藏的是由男性的他者认同到女性自我认同转而再到集体身份认同的一个质变。
致使沃莉丝离家出走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的父亲要把她许配给一个已有四任妻子的年迈老汉——穆罕默德。穆罕默德获得沃莉丝作为妻子的筹码是礼金和骆驼,而作为婚姻主体之一的沃莉丝却在事发之前毫不知情,他的父亲代她完成了婚姻的定夺。如此看来,这场婚姻更像是一场闹剧、一次交易,而在这交易中沃莉丝被男性物化。在游牧民族中,“妻子和役畜或动产一样都是属于男人的私产,丈夫可以不受限制地娶多个妻子,限制一夫一妻的因素只有经济”。虽然穆罕默德垂垂老矣,但他手腕上的金表和带来的彩礼足以让他有底气对幼小的沃莉丝做出冒犯性动作。在沃莉丝婚姻的决定上,她的父亲显然因为利益站在了穆罕默德的一边,面对两个男性的力量,沃莉丝的母亲选择妥协。于是,与沃莉丝对立的成了三个人,当然如果细分,这三个人的背后可能又是一种巨大的集体认同力量。沃莉丝虽接受了割礼,但其心智并未完全被同化,于是才有了她的出走。沃莉丝和小弟告别后乘着夜色离去,之后音乐转场过渡,出现了奔跑在贫瘠大地上的弱小身影。在这一段落的结尾处理上,导演将四分之三的镜头对准了大面积的黑褐色山崖,沃莉丝则以一个点的形式出现,上方辅之低矮的天空。这样的处理与陈凯歌导演的《黄土地》中的一些段落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逃离家庭的沃莉丝先是到摩加迪沙投奔外婆,但是外婆只能给她暂时的接济。迫于现实情况,外婆建议沃莉丝去索马里驻伦敦大使馆寻求帮助。后来,在伦敦做佣人的沃莉丝随着索马里爆发战争、大使人员被召回而再次回到居无定所的状态。沃莉丝真正的伦敦之旅应该从她和快消商品售货员玛丽琳的相识开始。一次误会让她认识了TOPSHOP的售货员玛丽琳,起初玛丽琳对沃莉丝保持敌意,在伦敦没有人主动跟沃莉丝交流的情况下她反而对玛丽琳产生依靠感,于是她像一个小孩一样紧跟在玛丽琳的左右。在和玛丽琳的相处中,二人的关系呈现出几次变化,而这些变化的原因与彼此的深入了解有关。玛丽琳本是一个芭蕾舞者,却因为身材、体重等原因屡遭各种舞蹈学校的拒绝,于是她不得不一边打工一边继续投送申请。在现实中,她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暂时住在旅馆狭小的房间中,每天下班后面对一封又一封的拒绝信,算得上一个生活的失意者。相比玛丽琳而言,沃莉丝的生活更没有保障,面对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女孩,玛丽琳选择了接济她,两个失落的女孩走在一起开始了一场新旅程。一次偶然,沃莉丝撞见了玛丽琳和男伴的性行为后惊慌失措,并告诉玛丽琳正派的女人不会那么做。沃莉丝作为经历过割礼的女性,对处女、性等字眼尤为敏感,面对玛丽琳如此开放的举动,她不解甚至持有鄙夷态度。但当她知道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经历割礼的时候,是一种无奈和绝望。此时,玛丽琳站在一个正常女性的角度对“不完整”的沃莉丝,抱以同情之心。从最初留宿无处可去的沃莉丝到帮她介绍工作,再到让沃莉丝认识割礼并非人人都要经历,两人关系由陌生变为惺惺相惜,沃莉丝作为独立个体的意识被逐渐唤醒。
传记电影《沙漠之花》剧照
在伦敦,沃莉丝遇到玛丽琳,继而认识了摄影师特里·唐纳森、模特经纪人卢辛达。特里·唐纳森是著名的时尚摄影师,他十分擅长发掘女性的魅力,在汉堡店的邂逅为他和沃莉丝的合作埋下伏笔。多年的经验让他轻易使沃莉丝放下防备,主动将自己美丽的一面展现出来。沃莉丝的表现越来越自然,唐纳森的拍摄也愈来愈顺利。卢辛达作为职业经纪人,她对大众的审美了如指掌,因此总能恰如其分地将手下的模特推销出去,她坚信自己是改变沃莉丝一生的人。面对时尚界两个“规则制定者”,沃莉丝在潜移默化中认同了他们的观点,沃莉丝的认同程度和他们合作的默契度成正比。在合作中,沃莉丝的主体性逐渐被身体符号所代替,于是唐纳森和卢辛达都尽可能地将沃莉丝有卖点的身体无限放大,而屁股上的赘肉、脚趾的疤痕则成了时尚的瑕疵。卢辛达对沃莉丝身材的要求还有唐纳森从普通拍摄到裸拍,都是将一种发达社会的时尚消费观念灌输给沃莉丝,这对从小生长在落后索马里的沃莉丝来说是新鲜的,而沃莉丝这种空白的状态恰好可以为他们所用,任意发挥。当沃莉丝的巨型海报出现在伦敦街头的广告投放中时,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众人凝视的对象,本以为从非洲强势男权文化中挣脱出来,却不想又落入一个新的权力社会。
虽然在白人社会,沃莉丝似乎更需要同情,但事实上无论是玛丽琳还是卢辛达,都在一种看似平等的社会关系中处以劣势。玛丽琳屡遭舞蹈学校拒绝,是因为她满足不了他们对“瘦骨仙”的需求,另外还要承受看门人尼尔对她没有学位的嘲笑。卢辛达尽管可以在自己的办公室呼风唤雨(办公室多为女性),但在主流社会中,面对唐纳森的要求她仍然选择服从。这种不对等的男女关系不会因为伦敦更为文明就不存在,只不过是以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呈现。
沃莉丝在伦敦成为时尚宠儿的同时,其身份也在不断被标识。在玛丽琳的标识中,她是一个“不完整”的女性(更多表现为同情);在旅店老板的标识中,她是一个可怜的狼女;在唐纳森和卢辛达的标识中,她是时尚交易的砝码;除去以上几种身份,沃莉丝还面对来自哈罗德和尼尔的标识。哈罗德是沃莉丝在酒吧认识的黑人男子,在此之前沃莉丝一直跟异性保持刻意的距离(包括特里·唐纳森)。但是哈罗德的主动示好,暗送秋波,进而邀请沃莉丝共舞甚至有肢体的接触,都在一种极其暧昧的环境中对沃莉丝施以性暗示。在酒吧的邂逅使保守的沃莉丝燃起对性的渴望并保留对对方的幻想,但当沃莉丝一腔欢喜到纽约却目睹了哈罗德和另一女子在一起时,是惊愕后的伤心,这一系列的表现恰好体现了沃莉丝作为女性在性方面的觉醒和现实男女关系中处于被动位置的巨大矛盾。除了哈罗德,尼尔也是影片中一个重要的男性角色。尼尔对沃莉丝的感情经历了同情、爱慕、爱而不得、控制等阶段,这些感情变化的背后是尼尔对沃莉丝身体操控的欲望所现。在尼尔的观念中,沃莉丝作为他的合法妻子就要全身心为他服务,尼尔的观点代表了大多数男性的看法,这也是多年来女权主义运动一直关注的一个问题。尼尔低估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欲望,于是那种最初的同情在慢慢相处中变成了不能占有后的愤怒。沃莉丝拿到永久居留签证之后将结婚戒指还给尼尔的举动,说明了她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
在众人瞩目的T台上,沃莉丝褪去了象征巴拿马的黑色长袍,以一身靓丽的裙装出现在人们面前。面对曾经躲闪的闪光灯,沃莉丝自信而坚定。从一头蓬发到象征着性感美丽的直发、红唇、黑裙,沃莉丝完成了她的华丽转身,这种转身的基础是她作为时尚消费身体符号在主流社会中获得认可。如果说沃莉丝主动脱离与尼尔的附属关系代表着她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那么她离开伦敦,放下光环,以女权主义者的身份前往纽约联合国则是通过自己的经历呼吁社会关注的战斗。这样的战斗虽然有联合国这样的平台为支撑但仍旧艰难,最主要的原因在于沃莉丝要面对几种不同的对立力量。
(一)发达国家的白人力量。沃莉丝作为一个非洲索马里牧羊女出身的模特,在白人的审美观念里更多的是一种对异域的猎奇。虽然一些欧洲国家和北美国家每年接受大量的移民,但从本质上说这种接受只是基于外在的接受,其内在并未真正消除歧视,这从每年大量的移民游行和暴力冲突事件中就可以看出。在电影中,玛丽琳、尼尔、唐纳森、卢辛达还有BBC记者正是这些白人力量的代表者。玛丽琳在百货店对沃莉丝的一番话显示出她对眼前这位落魄黑人女孩的嫌弃;尼尔企图通过婚姻捆绑沃莉丝;唐纳森用他的“时尚权力”物化沃莉丝;卢辛达得知BBC要为沃莉丝拍摄纪录片时声称自己才是改变沃莉丝的人,理当为她拍摄;BBC记者在对沃莉丝的采访中先是以一种戏谑表达她对沃莉丝20年不见母亲的吃惊,接着试图引导沃莉丝说出是白人摄影师特里·唐纳森的发掘让她改变了人生。在以白人为主导的发达社会里,黑人女孩沃莉丝本是一种异化的存在,特别是在主流男权社会,沃莉丝只有以牺牲自己的独特本性获取他者窥视的快感方能博得认可,因此这是她离开非洲面对的最大对立力量。
(二)非洲国家的同族力量。割礼文化在非洲地区的根深蒂固不仅体现在沃莉丝最初对自我的界定,还在伦敦医院非裔护理人员阿迈勒身上暴露无遗。沃莉丝因为下体伤口发炎疼痛难忍前往医院就医,医生在检查过后无奈告诉她已经拿走了的东西不能替她复原,之后请工作人员阿迈勒做翻译协商手术事宜。作为医疗人员的阿迈勒非但没有秉承医生治病救人的原则,反而用母语对沃莉丝一顿羞辱:“你不害羞吗?把身体让这白人看。我们的传统他们管不着。如果改变现在的样子,就是对父母不孝,对不起族人和子孙。你太丢人了!”沃莉丝因为不完整的身体承受身心的双重伤害,作为同胞的阿迈勒非但没有给予安慰,反倒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批判沃莉丝。虽然远离非洲,但是阿迈勒同样扮演了割礼文化守护者的身份,这是非洲强势男权制度的外延。不仅是阿迈勒,如今沃莉丝以一个黑人女性身份质疑和反对非洲的割礼文化,这是她的同族人民所不能接受的,她的举动将使她在本民族中的身份异化、边缘化。
(三)女性群体中的分化力量。随着社会的不断发展,女性问题日趋复杂,其群体内部出现动态性分化。“妇女在城市化与全球化双重进程的影响下已经不再仅有因性别而产生的一致性利益,而是因其所处阶层、地域、年龄等的不同而产生利益差异甚至利益冲突。” 《沙漠之花》中的女性角色多大于男性,沃莉丝母亲、沃莉丝外婆、玛丽琳、普什帕、卢辛达、BBC记者……从性别上定义,这些女性同属一个群体,但稍加分析便会发现她们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沃莉丝的母亲已经在封闭且悠久的非洲文化中成为了男性权力的维护者,面对女儿畸形的婚姻安排她选择妥协;沃莉丝的外婆在谈话间道出了她对女儿婚姻的不满意,但是却尊重女儿的选择,是一个思想上开明的女性;玛丽琳作为新时代的发达国家的女性,她对爱情和性有着自己的见解,“好女人也可以找乐子”是她的生活信条;卢辛达在时尚界有绝对的发言权,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她身为女性,却以男性社会那套审美观念和利益准则来衡量自己与员工,因此她是发达主流社会男权制度的推广者;至于BBC记者,则是一种超越性别的精英阶层对末流市民的优越感。女性群体内部的分化问题是当今女性主义研究的重要议题,女性当中的不同声音代表了她们各自的身份地位。沃莉丝作为女权主义的支持者,除去面对男性主宰的权力社会,还需承担着来自女性内部的质疑和挑战。
《沙漠之花》作为一部出色的传记电影,导演在尽可能还原事件真实的基础上辅之以美学元素的运用,将叙事之戏剧与记录之真实很好地结合在一起,把一首历经割礼、身体标识、大众凝视、主体觉醒的女性之歌传递给观众,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导演雪瑞·霍尔曼镜头下沃莉丝·迪里是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