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以人类文明为代价的火灾

李欣遇

9月2日傍晚的一场大火，让坐落在里约热内卢的巴西国家博物馆变成了废墟，藏于其中的200多万件珍贵文物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次日清晨，人们来到只剩下框架结构的博物馆前唏嘘哀悼，这座建筑历史悠久，由葡萄牙人修建，曾经是一座宫殿。这里是巴西历史最悠久的科学研究机构之一，藏品除了艺术品、文物，还有出土的动物化石。

火灾的起因还没有定论，但是研究人员称，这场大火本可以避免，早在几年前，就有科研人员和普通民众提出博物馆年久失修，存在安全隐患，建议国家进行翻修，但巴西政府并没有及时采取行动。该机构的副馆长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表示，该博物馆多年来一直被忽视。

近年来，数量可观的文物和文化遗址葬身战争或火焰，给世界文明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令人唏嘘的是，摧毁这些文明的正是人类自己。

1

史前文明的亲历者Luzia生前和死后都没有获得安宁。

这位狩猎采集者死去时只有二十几岁，死因很可能是遭遇致命事故或动物袭击。11000多年后，一群科学家来到巴西南部的一个洞穴，在40英尺深的矿床和岩石碎片下发现了她的骸骨。

科学家们兴高采烈地将她带回位于里约热内卢的巴西国家博物馆，为她取名Luzia。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研究者研究她的头骨时才正视了她的考古价值——她是西半球发现的最古老的人类遗骸。她的出现，改变了科学家对早期人类迁徙到南美洲的认识。从此，Luzia作为巴西国博的镇馆之宝，长久地沐浴在参观者崇敬的注视下。

但2018年9月2日晚上的大火再次摧毁了Luzia的归宿。现场拍摄的照片中，橘黄色的火焰从屋顶直冲夜空，人们站在博物馆前的广场上，抬头望着杯火焰吞噬的建筑，绝望地抓着脑后的头发。

80名消防员用了4个小时才将大火扑灭。由于附近的消防栓干涸，消防员不得不从附近公园的湖中取水灭火。

博物馆的工作人员冲入火中，从火舌尚未触及的展室抢救文物和设备。博物馆鱼类学家保罗·安德烈亚斯·巴克普带着一名技术人员返回燃烧的主楼，抢救最重要的软体动物的标本，他们冲出博物馆时，要不断躲闪落下的碎木。“甲壳类办公室的同事在做同样的事情，”巴克普对巴西电视台说，“我们可以感受到烟雾，仅有的微弱光线来自外面的火焰。”

火势迅速蔓延，大块的松木内饰脱落终止了他们的抢救工作。

专家清点藏品后发现，损失超过90%。确定的损失包括恐龙化石、古老的木乃伊、已灭绝的土著语言的记录、欧洲人到来前当地土著的艺术创作，以及罗马庞贝城的寺庙壁画。

Luzia的最终命运还没有定论。消防员在废墟中发现了一些骨碎片，这表明她的部分遗体可能幸免于难。

“对我们来说，Luzia就是最早的巴西人。”45岁的安娜·克里斯蒂娜对美国广播公司说，这位里约热内卢市政府的工作人员表示，无论什么年纪的巴西人，上学的时候都听说过她、对她感到熟悉和亲切，“如今一切都完了，真是令人悲伤。”

哈佛大学的遗传学家大卫·赖希将这次火灾比喻为“就像（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被烧毁一样”，而巴西的考古工作者称这场灾难堪比“凡尔赛宫被毁于一旦”。

“我们巴西人只有500年的历史，”人类学家高梅兹（Mércio Gomes）在Facebook上写道， “我们的国家博物馆有200年历史。那就是我们曾经拥有，却永远失去的东西。”

文物修复专家玛丽娜·阿马拉尔称，除了Luzia之外，皇帝佩德羅一世19世纪时收集的一组埃及木乃伊也被大火毁掉了，那是巴西国家博物馆的另一样镇馆之宝。

在Facebook和Twitter上，全球的研究人员也在自发计算着这场大火带来的损失。美国昆虫学家Lingafelter将巴西博物馆收集的长角甲虫描述为“世界上最棒的之一”，他写道，该系列包括1000多种全息标本，“我和那里的策展人很熟悉，我为他们感到心碎。”

巴西国家博物馆的建筑本身就是有历史和文化的双重意义。

1818年，这座建筑由葡萄牙摄政王约翰六世建成。1808年，他和家人为躲避拿破仑在欧洲的征伐逃往巴西，住在一个巴西商人赠送的乡村别墅里。

根据一位19世纪建筑评论家的描述，这个慷慨的礼物与皇室尊严并不匹配，“非常平凡，毫不优雅”，“窗户挤在一起，夜晚灯都亮起来时，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制造厂。”

在接下来的几十年中，约翰六世对这里进行了翻新和扩建，将原来的别墅变成了合格的皇宫。1822年，约翰的儿子佩德罗宣布巴西王国独立于葡萄牙，并自称新国家的皇帝。77年后，佩德罗一世的儿子在政变中被赶下台。这座建筑演变为博物馆。

“1822年，巴西独立的声明就是在这座建筑物中签署的。” 阿马拉尔说。这份声明的原件藏于国家博物馆，并在这次大火后下落不明。

2

9月3日上午，成百上千名愤怒的抗议者聚集在博物馆的大门外，许多人眼中带着泪。他们将这次的火灾看做政府腐败的象征，“烧掉的似乎我们的历史，也是我们的梦想。”一名参加抗议的高中老师对《纽约时报》说。

这场大火在巴西引起轩然大波，正值巴西的总统竞选活动进入最后一个月。两位候选人争相对修复博物馆和文物做出承诺。巴西总统米歇尔·特梅尔在声明中称，该建筑的破坏是“对巴西无法估量的损失”和“对所有巴西人来说是悲伤的一天”。

然而，批评者指出，特梅尔的右翼政府大幅削减了对科学和教育的资助，作为紧缩政策的一部分。他的支持者则反驳，削减资助从之前的左翼政府就已经开始了。结果是，国家博物馆的预算已经不足五年前的五分之一，工作人员有时为了保证展览能继续向公众开放，不得不向社会筹款。

副馆长Luiz Duarte在接受巴西电视台采访时表示，他曾连续多年申请追加经费用于博物馆的保护性设施，却没有得到回应。

这座博物馆隶属于里约热内卢联邦大学，该校的发言人对美国广播公司表示，博物馆今年只拿到了60%的经费预算。

阿马拉尔强调，巴西总统最近一次踏足国家博物馆要追溯到1961年。

有的示威者试图进入大门，冲进博物馆前的广场，受到了警察的阻拦。市政府事后发布声明称，禁止民众入内是出于安全考虑，“技术人员周一早上在大楼内进行了检查，证实该建筑物仍处于崩溃的高风险中。”

游行结束前，警察还是允许民众短暂进入博物馆前的空地，以便人们最后一次“拥抱”这座建筑。

巴西博物馆的悲剧并非只有发展中国家独有的。全球各地都面临历史文化珍宝被毁于一旦的危险。世界上多数博物馆的建筑都诞生于建筑技术创新之前。在不断增长的运营费用和不断缩减的预算压力下，少有博物馆会将稀缺的费用用于灾难防护。博物馆顾问兼史密森尼消防计划前负责人J. Andrew Wilson所说，即使在美国，博物馆从业者也普遍怀着侥幸心理，相信“火灾不会发生在我们这儿”。

1978年，葡萄牙自然历史和科学博物馆曾发生大火，大量原产巴西的标本被毁。火灾在2010年和2015年先后损坏了巴西的其他博物馆的藏品。2016年，新德里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也遭遇过火灾，那里曾是印度最大的植动物遗产保存地。即使在没有这种灾难性损失的情况下，工作人员的不足和温度湿度控制系统的缺失也威胁着许多经济欠发达地区博物馆的珍贵藏品。种种不利因素下，《自然》杂志在2015年的一篇文章担忧地将自然历史收藏称为“濒临灭绝的死人”。

多名博物馆从业者反思，导致悲剧的，归根结底，还是人们对文物和收藏的选择性失明——只有在悲剧发生后，人们才会注意到这个行业，但是在采取措施前，多数人已经将教训抛在脑后了。

3

2017年4月，美国宾夕法尼亚博物馆公开播放了IS摧毁有3000年历史的伊拉克古迹尼姆鲁德的录像。生活在美国费城的叙利亚难民纳萨尔·萨拉达专程去观看，走出博物馆时，他已是泪流满面。

视频于2015年3月录制，画面上，3名男子敲碎一堵石墙上的雕塑，粗暴地将精美的雕刻拽下来。不远处，ISIS的成员正用大锤，炸药和推土机摧毁着这座古美索不達米亚宫殿的遗址。

2015年，当IS宣布摧毁了伊拉克的著名古迹尼姆鲁德时，德国考古学家Margarete van Ess立刻到卫星图像管理部门寻找档案材料。而卫星图像显示，IS真正对这处亚述王Ashurnasirpal宫殿开火，是在公开声明摧毁了它的三个星期后。

恐怖分子假装摧毁了文化遗产的行为引起了Margarete van Ess的注意，据她分析，IS对于这些名胜古迹并非真的感兴趣，他们摧毁这些古迹恰恰是因为西方国家看重这些文化遗产。“他们只是在想‘我们选那些最引人注目的目标，这样我们就能吸引到更多的注意力。”

宾夕法尼亚博物馆播放的视频中还剪辑了其他令人心碎的画面——在政府军的轰炸下，叙利亚一座七世纪清真寺的尖塔撞向地面。

据统计，在持续了7年的战火中，叙利亚境内有6个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的世界文化遗址被摧毁，其中包括古城阿勒颇和巴尔米拉。

巴尔米拉曾经是个伟大的城市，也是古代中东地区的文化中心。16世纪，旅行者发现了这座城市的遗址，它从此声名远播，并成为中东地区最著名的旅行打卡地之一。

2015年至2017年，这座神秘古城的遗址几乎在战火中被彻底摧毁。

造型优雅的胜利者拱门和贝尔神庙在炮弹的轰炸下变得残缺不全。炮弹的洗礼后，ISIS的士兵冲入瓦砾，他们凿开遗址内的坟墓，在遗址中央的圆形剧场用作斩首处决的刑场。

叙利亚政府重新夺回巴尔米拉的控制权后，短暂地进行过遗址修复，还未见成效，这个地区就重新被ISIS攻占，并遭到了更大规模的掠夺和破坏。

真正的修复工作从2017年3月叙利亚政府控制了霍姆斯省后开始，霍姆斯省省长巴拉齐宣布，政府打算在2019年夏天到来前完成古城的修复，并重新向游客开放这一旅游胜地。

巴拉齐透露，叙利亚政府已经“做出了所有必要的安排”逐渐重建被IS毁掉的有2000年历史的霍姆斯老城，恢复工程将在2019年5月完成，修复损毁的成本“到目前为止20亿美元”。

Margarete van Ess博士并不看好这项“政府工程”，她撰文称，人们在战后清理和修复文化遗址时，很可能会对文物造成二次伤害。她是德国考古研究所东方部主任，也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伊拉克文化遗产国际协调委员会成员。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伊琳娜·博科娃表示，故意破坏遗产是一种战争罪，相当于“文化清洗”。她说，“保护巴尔米拉考古遗址既是一个重要的文化问题，也是整个国家安全，和平和恢复的必要条件。”因为“这种遗产已经存活了数千年，它为叙利亚人民提供了团结和认同”，“它的保护与保护人类生命密不可分，是应对人道主义紧急情况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必须被排除在冲突之外。”

也门也在基地组织、IS和阿拉伯联盟军的争夺中丧失了大量的文化遗迹。据沙特阿拉伯自治大学CEPAM实验室的也门考古学家Lamya Khalidi统计，自2015年3月以来，至少有60个也门的纪念碑在轰炸中遭到破坏或毁坏。其中包括独特的考古遗址，古城，清真寺，教堂，博物馆和墓葬。因为冲突尚未结束，这些文化古迹最终能否得到修复还是未知数。

即使在已经着手进行文化遗迹修复的叙利亚，工作的展开也并不顺利。法国、英国和意大利等多个国家的机构和个人致力于为叙利亚古迹的复原提供帮助，但他们彼此之间缺乏协调。Margarete van Ess透露，因为各国的政府机构与当地不同的力量分支合作，而不同叙利亚组织的需求不同，直接导致了各国的文化机构很难达成合作。

而叙利亚政府希望通过文化遗址的重建，提升国际形象的计划短期内也难以如愿。多数国家的外事和旅行部门并不建议国民前往叙利亚，英国外交和联邦事务部网站称，当地局势仍然非常不稳定和危险。“整个叙利亚都卷入了广泛的战斗，包括使用小型武器、坦克、大炮和飞机的全面军事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