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佛在重庆六辞校长

2018-10-12 02:54姜孝德
红岩春秋 2018年9期
关键词:艺专教育部校长

■ 姜孝德

陈之佛(1896-1962),又名陈绍本、陈杰,别署雪翁,浙江余姚人。中国现代工艺美术先驱,著名工笔花鸟画家、美术教育家。1918年留学日本,学习图案。1924年回国后,先后任教上海东方艺专、上海艺大、广州市立美术学校、上海美专、中央大学。曾担任国立艺专校长,并被聘为联合国文教组织中国委员会委员兼美术组专员。1949年以后,陈之佛一方面从事美术教育的领导工作,一方面潜心于工笔花鸟画创作,并致力于工艺美术的研究和改造。1960年他创作的邮票“丹顶鹤”被评为最佳邮票设计。生前曾任南京艺术学院副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江苏省文联副主席等职。

全面抗战爆发后,陈之佛于1937年底到重庆,1946年5月离开,在渝生活长达8年。他秉性耿直,曾经六次请辞国立艺专校长,个中况味,恐怕只有他才能深刻体会。

流亡重庆首次举办个人画展

1923年,陈之佛从日本留学归来,在上海创办了自己的工作室,同时也在上海东方艺专、上海美专等学校讲授图案课。陈之佛从日本带回了新的理念,其设计作品颇受用户喜爱。胡愈之任编辑的《东方杂志》、郑振铎主编的《小说月报》以及《文学月刊》等杂志的封面,都出自他手。

尽管如此,陈之佛依然不满足,认为中国的图案学水平与日本差距太大,他想当老师,传授技艺,带出一批优秀学生,让这一学科在中国迅速崛起。他去了广州美专,又回到上海,后受聘于南京中央大学艺术系。对于这个抉择,他感到很满意,这毕竟是中国最高学府的艺术系。1932年,他辞去上海美专的教职,专注于中央大学的讲台。

上课之余,陈之佛潜心绘画,并且把工笔画当作主攻方向。20世纪中国工笔画画家的代表人物是“南陈北于”,“南陈”指南方的陈之佛,“北于”指北方的于非闇。其实,很少有人知道陈之佛早年学的图案,真正学习工笔画时已40岁左右。陈之佛的工笔画,既有中国古典工笔画的韵味,也融有日本画的技法,创造出一种典雅、洁静、优美、生机勃勃而富于装饰意味的风格。1934年,他以雪翁为笔名,参加了中国美术会的第一届美展,引起画坛关注。沿着这种思路,陈之佛又画了好些画。

1937年8月13日,日寇向上海发动进攻,南京也遭到日机轰炸,危急关头,中央大学紧急疏散人员。陈之佛携带家属匆匆赶往浒山老家,由于路途奔波,又遭雨淋,到家后,他得了伤寒症。得知中央大学落足重庆沙坪坝的消息后,他不等大病痊愈,又带着家属赶往重庆。抵达时,学校已经开学一个多月。

到了重庆,首先要解决住房问题。那时,重庆难民如潮,人口暴增,别说主城找不到房子,连郊区也难寻蔽身之所。陈之佛拜托朋友四处找房,几个月后,才在沙坪坝正街27号找到一间房子。住进“新房”那一夜,陈之佛失眠了,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国土沦陷,人们流离失所,尽管战争越打越激烈,他内心却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待妻儿入睡后,他就着昏黄灯光,刻下了“流憩庐”这方印。

临街的“流憩庐”对于一个七口之家,显得既小又简陋,不过,陈之佛仍饶有兴趣地辟出一个角落作为画室。他把两张小方桌连接起来傍窗一放,就成了画桌,木板墙壁上,贴满了他书写的古今名人语录或诗词。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等,以此为“座右铭”,表达自己的乐观态度和爱国情怀。

◇《荔枝白鸽图》

◇《鸣喜图》

◇《双鹭荷花》

平时除了上课,陈之佛一有空就作画。1942年3月,陈之佛首次个人画展在重庆揭幕,所展作品均为工笔花鸟画,其独特风格与大胆创新引起画界极大反响。著名学者潘菽在《中央日报》上发表了《从环中到象外》的评论,其中写道:“陈之佛先生是我所认为当代作家中最具艺术风度的一个人。他的工作态度是很认真、沉着的,他在作画时确守着规矩、准绳,不让自己的步伐有一点错乱,这是他每一幅画面上无论谁都能看到的,他已由熟而巧,浸浸乎出于我的意料。譬如这次展览的作品中,颇有几张足以与前人名作比。”著名文艺评论家李长之说:“在花卉中开辟这样崭新的作风,把埃及的异国情调吸取来了,这是使人欢欣鼓舞的。我们盼望陈先生充分发挥它,千万不要惑于流俗而放松它,艺术是具有征服性的,但新的作风必须以坚强的意志为后盾。”

郭沫若也来了,他在一幅名为《梅花宿鸟》作品的右上方,题写了一首诗:“天寒群鸟不呻喧,暂倩梅花伴睡眠;自有惊雷笼宇内,谁从渊默见机先。”陈树人则在《竹菊图》中题写道:“谁知现代有黄筌,粉本双勾分外妍。”陈之佛被誉为“现代黄筌”,正是源于此。还有不少作家、诗人、书法家也来捧场,比如沈尹默、孔德成、柯璜等,他们有的题咏,有的赠诗。

画展如此轰动,一方面引起了圈内人士的关注,另一方面也引起了国民政府官员的注意。时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就亲临现场观展,并购买了作品。这为后来陈之佛担任国立艺专校长埋下伏笔。

◇《榴花鸣蝉》

◇《芦苇鸭趣》

推辞再三接受校长一职

当时,国立艺专历经艰难从云南昆明迁到重庆璧山已有两个年头,校长吕凤子既要维持国立艺专的正常运行,还得照顾自己一手创建的正则艺专和正则女校。为了这三所学校能够正常教学,他日夜操劳,可收效甚微。不得已,只好提出辞呈。

教育部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能够胜任校长一职的人,才两个年头就要辞职,当然不同意。说来说去,最后教育部说:“你要辞职也可以,你给我们推荐一个吧。”吕凤子立即想到陈之佛。他于1942年6月7日写信给教育部长陈立夫:

立夫先生道席:

艺专继任者弟拟荐陈之佛先生(前曾托井塘先生转达),尚祈考虑及之,所乞即准至感,祇颂道安不一。

弟:吕凤子书

陈立夫接信后,很是赞同。于是亲自致函陈之佛,恭请他出任校长。

陈之佛收到陈立夫的信,以不懂行政事务为由拒绝了。二人信函往返多次,陈之佛仍然坚辞不就。陈立夫无奈,只得亲往沙坪坝中央大学与陈之佛面谈。事后,又派教育部次长顾毓秀登门相劝,陈之佛仍然没有改口。于是,陈立夫写出第六封信:

之佛先生道鉴:

敬启者,艺专吕校长因病辞职。兹请先生继任,一再辞让,迄未允就,谦冲之怀至取钦佩,惟艺专为国内惟一艺术学府,非以德高望重者主之不足立,一再考虑,仍以先生为唯一适当人选,故再函敦劝。务乞慨允,俾得即日差表用慰。嘱望,不胜盼幸。专此重达,并颂道安。

陈〇〇敬启六月十八日

◇陈之佛(中)与丰子恺(右)等人在磐溪合影

“〇〇”是当年的一种省略写法。陈立夫如此执着,倒让一向平和冲淡、不争不抢的陈之佛进退维谷。正在陈之佛烦恼之际,傅抱石出现了,力主他就任。其中,最能打动他的理由是:国立艺专是中国的最高艺术学府,能任该校校长至少是当局对此人人品与画品的肯定。陈之佛动摇了。随后,他向教育部提出三个条件:一、将艺专从璧山迁到江北的磐溪;二、改艺专为学院;三、增加办学经费。

教育部很快答应了,不久便下发任命书。陈之佛一边与吕凤子的助理办理国立艺专的交接手续,一边派人到磐溪准备校舍。

国立艺专的新校址依山傍水,背倚龙脊山,前临磐溪河,与中央大学隔嘉陵江相望,与徐悲鸿的住所相距约一公里,距重庆城也不远。将校址设于此,不仅可以享用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系的师资,也可以网罗住在主城区的艺术家们,如郁风、司徒乔、高龙生、张文元、林风眠等。

“黑院墙”的故事

1942年的磐溪是典型的农村,艺专搬来后,租用了当地的郭家院。据说,当时郭家院是公产,政府在这里办了一个荣军培训所,没有住户。郭家院是一个三进院落,有30来间房子,但对于一所大学来说,还是太小。

房子不够,学校就围绕郭家院搭建了许多草棚屋,小的几个平方,放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几乎就塞满了;大的有一两百个平方,平时是吃饭的地方,开会时,就成了会场。这些草棚屋散落在山坡上,为了加强管理,艺专造了一道院墙,将郭家院与草棚屋圈了起来。院墙建好后,刷成了白色,在田野里格外扎眼。有人说,这样容易成为日寇飞机轰炸的目标,于是,学校叫人到农家讨来“锅烟墨”(锅底灰),把院墙涂成了黑色。从此,国立艺专便有了一个雅号“黑院墙”。

即便这样,房子还是不够用。学校又在靠山坡的苏家湾租下苏家院子,供女教师和女生作宿舍。

因新校地理位置好,且与中央大学隔江相望,国立艺专一度出现了大师打堆、名家云集的局面,主要有丰子恺、黎雄才、李可染、傅抱石、黄君璧、陈倚石、吴作人、蒋仁、李超士、关良、丁衍镛、吕霞光、胡善余、赵无极、朱德群、王道平、邓白、徐文熙、李毅夫、周绍淼、刘开渠、王临乙、赵蕴修、朱培钧、秦宣夫、常任侠、史岩等。陈之佛还邀请一些画家兼任行政职务,如丰子恺任教务长,傅抱石任校长秘书,黄君璧任图画科主任,秦宣夫任西画科主任,王道平任应用美术科主任等。

磐溪时期,结束流亡生活后的艺专校园重焕生机。有一个数字可以证明,1943年学校报考人数达500余人,这是1938年北平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以来的最高纪录。

作为一校之长,陈之佛在师生中有口皆碑。他常常教育学生道:“士先器识而后文艺”,“德成而上,艺成而下”。对于这些古代的教育思想,他赋予了现代的解读:“一个画家的政治立场、思想情感一定会反映到他的作品上的。政治立场、思想观念变了,绘画的意境也必随之而变。”陈之佛束人先束己,画里画外,皆以此为行为准则。

陈之佛家住沙坪坝,每天早上赴国立艺专上班,先走一段路,然后过嘉陵江,过江后再走六七里路。学校为他备有代步的滑竿,但他坚持安步当车,宁愿爬坡上坎,也不愿劳累别人。他说“不忍闻其邪许之声也!”轿夫急促的呼吸,最终让他放弃了滑竿。他有一枚很特别的印章“心即是佛”,可以窥见他的慈爱之心。

做了校长,陈之佛便心无旁骛,连最钟爱的画画也少之又少。然而,事与愿违。上任之初,教育部答应的三个条件,只做了第一条——迁移学校。而艺专改学院、增加经费,没了动静。为了办好学校,陈之佛甚至举债办学。最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教育部连续下发两道命令,要求艺专执行。第一道命令,要艺专防范《新华日报》推销,调查异党分子。教育部紧接着派来一个监察员,监视艺专。第二道命令,要对前一道命令执行不力的校长进行为期35天的集训。这一下,陈之佛怒了,认为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于是,他以自己有病为由(的确他也有病在身),上交辞呈,坚辞国立艺专校长一职。

教育部拒绝、劝说,但陈之佛心意已决,反复请辞,最终在他请辞六次之后,教育部同意了。

1944年4月,陈之佛辞去国立艺专校长之职,专注于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系的教育工作,教学之余,他认真画画。8月,陈之佛又在重庆举办了一次画展,画展的收入,全部用来偿还其担任艺专校长时欠下的债务。

抗战胜利后,陈之佛随中央大学迁往南京。1949年8月,中央大学更名为南京大学,陈之佛被聘为艺术系教授。在60岁的时候,他光荣地站在党旗下,举起拳头宣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1962年,陈之佛因脑溢血逝世于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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