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雪莲
走近
第一次进入西大滩乡政府的院子已是黄昏,薄薄的暮色笼罩着一个静谧的四合小院,红顶青瓦,落霞漫卷,几股淡淡的蓝烟在屋顶上袅袅飘舞——焦虑的心便安静了。
我以为我的后半生将在这里度过。
那是一排有着长长走廊的小南房,铺着橙黄色的地板砖。我住在最西头。每日清晨,阳光准时洒进那一个长长走廊。
平房外抻出来约二米宽的全封闭式走廊,底下是一米多高的墙,外围砌着墨绿色的大块文化石,窗户往上是藏式的飞檐翘壁,褚红色的琉璃瓦映衬得西大滩的天空更加蓝澈明媚,两只小兽蹲在两边屋角仰首眺望着布达拉宫的方向。
下村入户的我们永远穿着球鞋,踏着两脚泥。春天去看秧苗是否出得整齐,点种是否合适;夏天去看长势是否缺肥,地膜是否捅开;秋天去看果实,谁家的大谁家的小,该收了或者需要再长长;冬天去看墒情,看刚刚平整的梯田。
细雨霏霏不便下村入户的日子里,我会熬了醇香的枣儿茶,或写一段青草般的文字,或听一曲雪山般的曲儿,或跟同事们讲一件黄豆般的少时往事,或改一个茯茶般的讲话稿。
寒冷的气候,冷清的街道,稠密如我的心思一样的雪,还有墙头上终日叽叽喳喳的麻雀。我躲在炉火的左边,熬制中药和平静的光阴,还有一篇篇直白琐碎的文字。
暖和
在乡村,我们的生活就是晒在院子里的绿麦、房背后的草垛、柜子里的粮食,还有打工挣来的钱,再就是孩子、洋芋、明年的养殖任务、计划生育。
这里地幅辽阔,道路崎岖。一家跟一家的距离很远,需要骑着摩托车入户。越往山里进,气温越低。我用戴手套的两只手握着自己的脸颊,握住更多的寒冷和孤单。风从光着的额头上吹过,眼泪在里面酝酿情绪。
跟一个小媳妇要了一块包巾,粉红色。小时候也有这样一块包巾。这样的回忆是温热的,不会很快在风里冷却,也不用假装忘记。
晚上宿在农家。只有一铺炕,主人家有羊,煨了羊粪的火炕很热,足以驱赶白天所有的寒冷和惆怅。几个男人开始喝酒,我和女人们在一边聊天。喝醉的人们开始唱“花儿”。唱的唱,念的念,一首接一首,曲调是韵味无穷的,就是念出来,也是那样地动听和悠长。
十一腊月寒冷天,
羊吃了路边的马莲;
若要我俩的婚缘散,
冻滩上开一朵雪莲!
大石头根里的石榴儿,
白牡丹根里的兔儿;
心肝花想成了三绺儿,
路远着有听上个信儿!
被热炕煨迷糊的我,在优美的旋律和伤感的词里闭着眼睛,细细品匝,慢慢消化。
爱情在“花儿”这个曲调里,更多的是酸心和追逐。有些词,初听上去有些戏谑、有些轻薄,推人及已,却会咂摸出别一份的沉重和伤痛,痛是那样的真切,追逐是那样的无奈,思念是那样的让人心碎。“一天里想你着肝子疼,一晚夕想你着心疼。”这样的词,直白、瓷实、戳心。
回到乡政府,郑源的流行歌曲唱道:“冬天最适合恋爱,因为爱情可以让人暖和。”想起那块包巾和火炕,还有温热的酒和唱词。在西大滩,谈爱情有点张扬,但暖和,却是实实在在的。
亲人
在西大滩入户,无须询问,无须敲门,推门就进。院子里或许会有“汪汪”大叫的狗,那其实就是主人家的门铃,告诉主人有人到来的讯息。
天气睛好的日子,我总是慢慢地走过每一条巷道,在每一户人家里慢慢地转一转,看看烙馍的尕媳妇,捏捏吃奶娃娃的胖脸蛋。还有在旮旯里围在一起“掀牛”的老汉,嘴角起泡却依然声嘶力竭喝骂牲口的壮汉,面容枯黄邋里邋遢的村妇,时尚得与整个村庄格格不入的女孩,清秀却无力的青年。
一个老爷爷拉着架子车准备去路上铺沙子,奶奶跟在后面,叮嘱他小心点啊,小心点!爷爷看见我在看,有点羞涩地笑了。
无论进到谁家,都会沏一碗茶再说话。熟悉的人家必定会把你让到炕上,脱鞋上炕,是主人的热情,也是客人的礼貌。
熬茶、比牛肉面碗大的馍,或是又白又暄的馒头,或是卷了厚厚香豆子和清油的花卷,接下来是面条,完了才会炒菜或者杀鸡炖肉,这个次序从不会打乱的。一道一道地上来,彰显出一个家庭的殷实和女主人的能干。冬天還会有腌制的酸菜——自己家里种的白菜,白茎、绿叶、黄芽芽儿,再放些花椒和鲜红的朝天椒,一看就馋。
还有洋芋,洗了后切成指头厚的块儿,在烙馍的厚底子铝锅里用慢火烤,大约半个小时就熟了。面儿烤得黄黄的,略带些焦,咬下一口,扑鼻的香,吃得人满口生津。这是我最爱吃的。如果是比较熟悉的好客的人家,而我们也打算多呆一会儿的话,我就会提出这个要求,像一个被宠坏的来坐娘家的“闺女”。
下雨天最适合回“娘家”、睡火炕了。我总会在下雨的日子里去西沟村的刘主任家,她的丈夫和孩子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我提着洗漱用品进门、脱鞋、上炕。她不盘问,也不哕嗦,就洗手去做饭。我在她家的烫炕上看书、伸懒腰,抻平一个又一个心里的小疙瘩。
雨声里,门外的庄稼也在睡懒觉、翻身、伸懒腰、大口大口地喝着绿色的雨水、轻轻浅浅地笑着,一天天长大、成熟、相爱,述说着“永不分离”的誓言。
迷茫
在我笔下,多少片草原美丽绚烂,多少条道路来回往复?大多数简单明朗的日子,似一把永远弹不断的六弦琴,弹奏出快乐纯粹的音符,忽略掉一些不快的杂音,给回忆的人留下完美的印记,浸染一个人的一生。
我日复一日地忧伤起来。七月,深紫色美轮美奂的香柴花,掩不住我日渐加重的沉郁。农家炕上喷香的各色吃食,也驱不走灰尘一样漫天迷漫的苦涩。
有一天去的一户人家正在给山羊刷羊绒。山羊四蹄朝上,用一种逆来顺受的神情默默看着我。那是一只黑色的山羊,刷子上刷下来的却是白色的绒毛。它的眼睛半睁半闭,睫毛轻轻地颤动,肚子上的肉也偶尔轻轻地颤动一两下。羊圈里,大批的山羊在里面徘徊、思索,抬头观看这里的动静。灯光不够明亮,房子也是那样的破旧,居然还是木格棱的窗户。这样的房子,只是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呀!女主人介绍说,房子跟她的丈夫同岁,快四十年了。
三个孩子站在山羊的旁边,也大张着眼睛看着我,其中两个是去外面打工的亲戚托养在他们家里的。如今的孩子,跟这山羊有点相像呀,自己家里顾不上,就代到别人家里了。
我心里替别人的孩子难过,同时也开始想念自己的孩子。自从我来到西大滩,儿子也“代”在父母家里,相距三百公里。
在每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我们看不见属于自己的光亮,注定不会有过多的回忆和热爱。
蓝天、碧草、牛羊、牧羊人,是唯美的,而唯美是孤独的,是悱恻感伤的。西大滩在我们的笔下、相机里唯美地描摹、定格、停顿。停滞的画面脱离了母体,张着无数小嘴,唤不出声音。
实际上,整个世界上是寂静的、安宁的。不安的,只是人心。
离开
西大滩,在大学生阿牛的“说说”里,唯美而痛苦;在农经站钱站长的摄像机里,是一块未经雕琢也无需打磨的璞玉。在胖丫头小董的微博里,热爱却也急于离去。藏族青年嘉措,西大滩是他的故乡,他的父辈靠几十年的奋斗终于走出了这块土地的偏远落后,而他又来了。从县城到西大滩,一百二十公里,有一种被放逐天涯的失落。所以,他的歌声里,伤感远远大于那份来自血脉的联系。
到外面去,到外面去!嘶哑的呐喊,几乎把山野的耳膜震破。阿尼格念雪山下,山风刮得那样急切,把经轮的转动声和嗡嗡的诵经声扯拉拖拽,撒向山外。西大滩本土的青年,那些路过西大滩的人,都一次次地离开、回去、再离开。
蓝得让人无法呼吸的天空,一缕缕一块块互不缠绕的干净的白云,翠得滴答滴答流淌着绿色的草原和高山,日夜欢唱着古老爱情的小滩河,都变成了文字、诗歌和镜头。
那个叫李龙的孩子被巴基斯坦的烈日晒得焦黑,他每年回来过春节,都要来村委会开个出境的证明。他在酒桌上一遍遍地诉说在异国他乡对西大滩的思念和内心的孤独,抖落一段段思乡的烟灰,却吸进一段段能够走出去的得意和伙伴的艳羡。尽管,我们都知道那个地方远比此处更苦焦、更偏远落后。
故乡和故地在记忆里存成了一张黑白分明、迷散着忧愁和思念的CD,在此后经年的某个时分,一遍遍地响起、想起。
只愿回忆,不愿留下。
离开,成了一种展现,一种价值观,一种需要,一种高或远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