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陈希荣

学校什么时候能恢复呢？赵家湾人都在默默期盼着。

赵顺德老人拄着单拐一晃一颠进了村小学。已是秋日寒露时节，校园中杂草似乎还没有枯萎的意思，铲割不久的粗老根部又生发出嫩嫩的绿枝芽，显出顽强的生命力。顺德老人站住了，抬起手揉揉双眼，目光缓缓扫视一圈校园，校园早已空旷无人，破落萧条，土尘覆上了所有建筑物。唯有几只小燕子和一群麻雀在屋檐下筑巢安家，叽叽喳喳的。

黄河岸边的这个古老村落位置很特别，黄河在东南的崇山峻岭中冲刷出一条陡峭峡谷，进入平缓冲积扇地带，转一个椭圆形的圈儿，又向东北峡谷奔腾而去。村落就在东山下的冲积小平原上，远远看去，四周山脉重叠，峰林围坐，黄河似一条银色飘带分割出东西不同地貌，酷似道家手中的“太极图”。这个名为“赵家湾”的村落，既因特殊地理环境而闻名，更因坐落于村北坪坝上的“黄河翰斋书院”而声名远扬。“翰斋”乃赵顺德祖先名号，赵氏家族人丁兴旺，枝繁叶茂，到赵翰斋兴办学堂时已是祖上大房第十五代后人，其父正是当地显赫财主。他把唯一的儿子翰斋送往大山外读书，原本期望儿子考取功名，做官升爵，但翰斋却东渡日本，几年杳无音讯，急得老父卧床不起。有年初夏，天大旱，黄河水也失去往日的汹涌不羁，一叶小舟漂出峡谷，停靠在赵家湾码头。船上下来一个青年人，穿戴不俗，村民甚为惊讶。是赵翰斋回来了，他学有所成，铁定心要在家乡兴办学堂。已经病入膏肓的老父亲气得吐了一盆血，一只手直挺挺指着儿子的鼻梁骨咽气了。此后，翰斋变卖家产，从另一个财主手中买下坪坝上阴阳先生打盘划定的地皮，修建学堂，广收学子，尽其全力完成了办学夙愿。几年时光，赵家湾“黄河翰斋书院”闻名遐迩，规模进一步扩大，赵氏五代子孙倾家助学，延续更迭，薪火相传，使学堂从未中断。解放后，“黄河翰斋书院”收归当地政府，更名为“赵家湾学校”。人们为了纪念赵翰斋先生，在校园旗台下塑了一尊像，不久搞运动便拆除了，但大凡赵家湾村的花甲老人，都清晰地记得那尊塑像，那饱满的额头，睿智的双眼……

那年，赵顺德悬着残腿急猴猴赶到学校时，学生已经撤走，财产搬迁一空，满校园废纸烂箱，狼藉得如旧时遭到土匪抢劫的财主庄院，不忍目睹。赵顺德立在校园，久久不愿离去。他是赵家湾学校的活历史，他的一辈子都是在学校度过的。读小学在“黄河翰斋书院”，后来顶替父亲当了代课老师。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赵家湾学校属“戴帽子”学校，学生几乎每天都要劳动。赵顺德老师负责靠西一座石灰窑，烧制成功冷却后，打开土坯砖砌成的窑门，带领学生进入窑洞往外运烧成的石灰石。几个学生推铁皮车撞在窑洞支架柱上，“咔嚓”一声，柱子断了，半边支架塌下来，另一侧支架倾压过来。赵顺德扛住另一侧柱子，大喊：“快跑，窑塌了！”七八个男同学跑出来，赵顺德老师在最后，眼看出窑门了，此时整个窑洞轰然坍塌下来。赵顺德失去了一条腿，他因救了七八名学生而被评为省级劳动模范，靠着残腿由代课老师转为公办老师，直到光荣退休。

太阳已悬在赵顺德老人头顶，旗杆影子缩成了一截粗壮木棒，慢慢由北向东方向移动，影子也在加长变细。顺德老人漫无边际地在校园溜达，像小孩子墙根走路一样，总要把一只手摸在墙面上，这儿捏捏，那儿擦擦，从東走到西，从北走到南，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他站住了，两眼直勾勾盯着南墙根，神情凄然，若有所思。

北边是一栋两层的教学楼，屋檐下，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坐着几位老人，远远地望着顺德老人。他们都是顺德的坚定支持者，曾跟着顺德去上访，一致要求恢复赵家湾学校。

撤校后的山村，实在是太可怕了。空旷、寂寥、冷清，整个村庄死一般沉寂，毫无一点生气和活力。顺德老人无法接受这种氛围，学校撤走仅三年光景，村落就如西沉的太阳衰败得不成样子，大大小小的娃娃们突然一夜之间像蒸发了，再也看不到村路上娃娃们奔跑的身影，听不到清脆的喊叫声，连旷野中的翠鸟也似乎跟着娃娃们飞走了，好久听不到一声悦耳鸣叫。村中年轻夫妇也随孩子呼啦啦进了城，许多耕地荒芜了，野草长得比人还高。多年绝迹的野狼、狐兽又出现了，把留守老人们养的猪呀鸡呀吃得只剩骨架，血毛遍地，场面瘳人，令人心碎胆寒。

顺德老人拒绝城里儿子的邀请，执意不离开赵家湾，还不是和村民们一样，天天巴望着学校能恢复。那个姓颜的学区校长不是答应说，赵家湾上小学的娃娃们能达到30个就马上恢复学校吗？学校怎么能说撤就撤了呢？这是一座近200年的老校呀，不光是赵氏家族的荣耀和骄傲，也蕴含着赵家湾的进化史和文明史啊！更何况学校是山村的特殊风景，学校在，山村是活的、有生气的，就如万物需要太阳光泽和雨露滋养，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和那面高高飘扬的国旗，对所有赵家湾人都是一种精神的寄托、默默的滋润、文化的传承传播、文明的潜移渗透。学校撤走短短三年，赵家湾人的精神世界溃退得一塌糊涂，年关赌博成风，丧事猜拳酗酒，嫖风的扒灰的，什么事没出现？娃娃们不在身边，谁还会顾忌什么？山村淳朴古风消逝殆尽，荡然无存。惭愧啊，没想到学校在我们这代人手里将要消失。

想起这些事，顺德老人往往一脸愤懑的神色。

撤校之初，顺德老人和一帮村民去学区上访。颜校长倒好说话，自始至终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听他们倾诉，长脸扁头不停地晃一晃、点一点，给人感觉是完全被说服了，同意恢复赵家湾学校了。临别，还拍着顺德老人的肩膀，亲切地说：“你们谈得很有道理，我会考虑的，回去等好消息吧！”顺德老人回来后，兴高采烈地打扫校园，自己购来一面国旗，和一群村民很庄重地举行升旗仪式，憋足劲“哼”国歌旋律，脸颊涨得紫红。赵顺德拄单拐当护旗手，满头银发的脑袋高高扬起，显得无比神圣庄严。完毕，一群人像小孩子似地相互击掌，欢呼胜利。顺德老人自愿守校，常常把校园打扫得干干净净，等待恢复学校的那一天。但转眼过了半年，没有丝毫信息。第二年，顺德和十几位老人到县政府上访，恰巧是“县长接待日”，顺德腿瘸着，满头白发，拄着单拐在县委大院晃来晃去。县长有了怜悯心，倒茶递烟亲切接待。大家恳请恢复赵家湾学校，县长大人连连点头称是，接着给镇上的书记打电话。随后，村书记租了一辆面包车来接走上访老人。但不知什么原因，赵家湾学校一直未能恢复，而顺德老人的希望从未泯灭过，因为国旗依然在校园“哗啦啦”飘荡。他相信，总有一天，学校会恢复的，赵家湾的文明绝不会在他们这代人眼前中断，赵家湾的“根”和“魂”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丢失殆尽。

国旗在顺德老人头顶轻柔舒展“哗哗”作响，他皱纹纵横的脸面上依然一片悲悯无奈神情。忽然，校门口的一群村民和村书记、村主任围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走进了校园，村书记指着教学楼在介绍什么。到旗台前，村主任见顺德老人木然呆滞地坐着，便向那位干部说：“活历史，赵家湾的活历史赵顺德。”一听“赵顺德”三字，那干部眼光一亮，急忙跨前两步，双手把顺德老人扶起来，激动诚恳地说道：“你写给我的信太感人了，赵家湾学校一定要恢复起来，既了却大家的心愿，更是我们政府的职责啊……·”

顺德老人浑浊的双眼中闪现出一丝亮光，他左右看看大家，似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又恍然在梦中。接着，他厚重的上眼皮不禁落下来，眼角便溢出一股热泪，顺着鼻翼沟槽簌簌流下，硕大的泪点滴在干涸坚硬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