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主义的历史遗毒:当代族群冲突的根源探析

2018-10-08 06:41
探索 2018年5期
关键词:殖民地殖民族群

王 伟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民族理论与民族政策研究院,北京100081)

当前国际社会族群冲突不断,从2011年12月的叙利亚族群冲突到2017年8月缅甸罗兴亚人族群危机,再到2018年5月中非共和国的族群暴力事件,以及几乎同时爆发的南苏丹族群冲突等,几乎每天都有因族群冲突而丧生的人。族群冲突作为当今世界强有力的社会运动已成为影响族群、国家乃至国际政治安全的主要因素。据统计,1990—2016年国际社会因族群冲突而死亡的人数为275.95万人[1]。由此,为探寻族群冲突发生的根源,目前学界从个人、族群、国家乃至国际层面给出了众多解释。纵观这些解释对于历史因素的关注明显不足,特别是鲜有对殖民主义如何影响当今族群冲突的研究。任何事物都是从历史中发展而来,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事物当下的发展状态,所以历史的重要性是不可忽略的。美国政治学家保罗·皮尔逊在《时间中的政治》中强调历史分析是十分重要的,因为事物的发展存在着“路径依赖”和“正反馈”的作用。因此,本文尝试以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世界范围内主要的族群冲突为例,从历史维度探究有过殖民遭遇的国家发生的族群冲突,以期为分析族群冲突提供新的解释视角。

1 族群冲突研究的三种理论范式

族群冲突是指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的族群之间,为了获取政治、经济、社会、文化上的利益,而有意发生的冲突行为[2]5。关于族群冲突为何发生,学界形成了诸多论述。从政治学的研究范式来看,可将其分为理性主义、文化主义和结构主义三种理论范式。

1.1 理性主义视角下的族群冲突

理性主义认为现代化造成各族群间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平衡,各族群为了追寻更多利益,以族群为边界进行动员,进而爆发族群冲突。其中族群精英理论和族群竞争理论是理性主义范式的代表。

族群冲突作为一种集体行动,存在着集体行动的困境,即当集体中的每个人都追求利益最大化时,集体行动便难以实现。只有当个人意识到集体行动有利于实现他们自身无法实现的目标时,集体行动才成为可能,那么这一条件的创造则依赖集体精英或制度安排[3]。可见,族群精英在族群冲突行动中起着重要作用,有的精英为了实现民族的自决而斗争,如20世纪民族主义运动中印度的甘地、埃及的纳赛尔和古巴的卡斯特罗等;有的精英为了获取自身政治权益而打族群牌,如南斯拉夫的族群冲突很大程度上是族群政治精英为获取国家权力而进行族群动员的结果[4]。

族群竞争理论认为每个族群都有其社会边界,并以族群符号来对稀缺的政治、经济、社会资源进行竞争,而冲突也正是因为这些资源在不同族群中的争夺而产生[5]。这种族群竞争表现在三个方面:第一是移民。移民团体在人口、就业、技术、语言和文化等方面可能会给当地族群带来冲击,成为当地族群排斥的对象。如在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国家,由国家社会经济结构转变引发的移民在文化适应、就业、族裔民族主义和社会歧视等因素的交织中,易走向族群冲突[6]1-25。第二是现代化。一些国家的现代化带来的工业、现代技术和交通的发展,造成劳动力市场沿着族群界线分割,即一部分族群会因其受教育水平、文化、技术以及其他因素的影响,从事着市场中劳动力报酬较高的工作,而其他族群从事报酬较低的工作[7]17-46。这种劳动力市场的分割给族群冲突带来了影响,克里夫·布朗(Cliff Brown)通过分析64个国家的数据验证了这一假设[8]。第三是教育。教育范围的扩大造就了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群体,这些兴起的族群阶层试图打破以往的社会秩序。他们利用书写的政治来进行“保护本族群的文化”“攻击主导族群文化同化”“重新建构族群间的对抗文化”的斗争。

理性主义通过理性人假设,很好地阐释个人行为的动机以及集体行动的逻辑,成为族群冲突研究的主要范式。然而,作为一种分析范式,仍受到诸如“对理性的界定不够清晰,经验性分析多,实证分析少,为求逻辑总是牺牲细节”等的批判。因此,族群冲突的研究还需要其他范式的加入。正如沃克·康诺儿(Walker Connor)等人所讲“族群冲突的基础虽可来自对社会经济因素的不满,但只有此还不够,它们只有与那些基于族群文化认同的不满相结合,才会产生族裔民族主义和分离主义的情绪”[9]。

1.2 文化主义视角下的族群冲突

文化主义强调文化在族群冲突中的作用,目前形成了诸如心理认同理论、文化民族主义等理论。心理认同理论认为族群冲突与其心理有关,特别是族群个体的排外心理、关于荣誉的认同以及对于历史上族群冲突的记忆。如安德烈亚斯·威默(Andreas Wimmer)认为族群冲突有族群历史、语言等原生因素的影响,但更多地与族裔民族主义的排外色彩有关[10];个体关于荣誉的分配会引发族群冲突,如生活在南方的美国人在遇到种族歧视或侮辱时,可能会采取暴力的方式予以回击,这与他们争取得到认同有很大关联[11];族群敌对、仇视和冲突的心理往往会受到历史上族群冲突的集体记忆影响,历史发生过冲突的族群更有可能采取冲突的方式来解决族群矛盾[12]。

与心理认同理论不同,族群接触理论注重现实活动对族群关系的影响,认为族群交往和接触可增强理解、消除误解,从而利于建立良好的族群关系[13]245。如凯瑟琳·施密德(Katharina Schmid)等人通过访谈欧洲8个国家的7 042人发现,族群接触不仅有利于接触族群关系的改善,而且还有利于增进对其他非接触族群的了解,进而改进族群关系[14]。不过族群接触是把双刃剑,因为语言和文化的差异,在族群接触的过程中往往会产生误解、矛盾,反而会增加族群冲突的概率[15]155-172。族群被建构主义者认为是一个想象的共同体,它的情感和认同是被主观建构的,这种在现代化过程中被建构出来的认同往往相互冲突,也正是他们之间的冲突为族群冲突提供了心理基础[16]。如安东尼·穆根(Anthony Mughan)在研究比利时的族群冲突时,发现现代化造成布鲁塞尔、弗兰德斯、瓦隆尼亚等地区的发展不平衡,这些地区的族群在不同的社会经济环境下形成了相互冲突的政治认同,最终酿成族群政治冲突[17]。虽然文化主义范式注意到了族群动员的内心根源,但忽视了族群结构的变量,因为结构不仅是族群动员的背景也是影响族群动员的主要变量。

1.3 结构主义视角下的族群冲突

结构主义认为人们的活动深受他们所处的情境、社会结构、社会互动、关系网络、组织生态、国家形式、制度以及系统等因素的影响,而不是单纯是个人偏好的结果。结构主义在族群冲突的分析中,主要体现在族群结构、族群-国家结构两个层面。

结构主义认为族群结构的变化是族群冲突发生的主要原因,因为在现代化、全球化过程中某一族群的强大或衰弱,改变了以往的族群结构,结构的变化带来利益的重新洗牌,族群为利益而争,冲突在所难免。比如菲律宾1%的华人掌握着全国60%以上的私有经济,华人控制着主要的工业和商业,随着平等、民主等观念在菲律宾的盛行,占人口多数的菲律宾人开始以政治手段与经济上占据优势的少数华人进行竞争[18]3。族群-国家结构与族群冲突的关系主要存在于多民族国家建构和国家制度选择两个层面。多民族国家建构理论关注的对象是国家是否能在多民族的社会中客观公正、公平、平等地对待每一个族群,否则国家可能会沦为主体族群进行统治的工具,诱发族群冲突。如在巴基斯坦的旁遮普人利用政府压迫其他佛教族群,斯里兰卡的僧伽罗人利用政府来统治泰米尔人[19]。多民族国家制度类型的不同也会影响族群关系,20世纪90年代唐纳德·霍罗威茨等人主张在第三世界的多民族国家中建立西方式的民主制度来化解和治理族群冲突。然而,从实践的结果来看并不理想,这种制度不但没有实现族群冲突的和解,反而加剧了族群间的冲突[20]。

可见,族群冲突是由多重原因构成的,既有利益的算计,也有荣誉、认同等文化因素的考虑,同时也受其所处的社会、政治结构因素的影响,是个人、族群、国家等多层面因素共同起作用的结果。当前学界对于族群冲突的研究多为经验分析,而对于族群冲突的历史维度研究不够。然而,“你从哪里来决定着你到哪里去”的路径依赖法则,使我们不能忽视历史因素对当下族群冲突的影响,特别是殖民主义的“遗毒”对于当前族群冲突的影响。正如陈先达先生所言:“历史之流是顺时针的,是由前向后,由古及今;而历史研究却是逆时针的,是回溯性,由后向前,由现在追溯以往。”[21]因此,追寻当代族群冲突发生的历史根源显得非常必要。

2 二战以来殖民遭遇国家的族群冲突乱象

殖民主义由来已久,公元前2000年左右地中海的塞浦路斯岛上的殖民据点和殖民地便是腓尼基人所建,古希腊和古罗马也有过殖民的历史。随着资本主义和航海技术的发展,西班牙、葡萄牙等老牌的殖民国家开始在欧洲大陆以外的非洲、亚洲、美洲等地区建立殖民地,英国、法国紧随其后。据统计1553—1680年英国建立了49个殖民特许公司,1599—1789年法国建立了至少75个殖民地[22]。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广大的亚洲、非洲和拉美地区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半殖民地。本文所讨论的“殖民遭遇国家”指的是航海技术发展以后曾经被殖民的国家。

长期的殖民遭遇给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国家的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带来广泛影响。如马克思指出:“当我们把自己的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因为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很有体面的样子,而一到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不列颠人给印度斯坦带来的灾难,与印度斯坦过去的一切灾难比较起来,毫无疑问在本质上属于另一种,在程度上不知要深重多少倍。”[23]62-63覆巢之下无完卵,这种被殖民的经历也给殖民地国家的族群关系产生深刻影响。殖民时期的奴隶贸易、民族剥削、压迫以及种族屠杀的悲剧不断,那么独立后这些国家的族群关系如何呢?

二战之后,广大的殖民地地区掀起了民族解放运动的高潮,在这一过程中爆发了一些族群冲突。据美国和平系统中心统计,这一时期在31个国家发生了54起族群冲突,造成581.64万人丧生,其中有过被殖民经历的国家为27个,占87.1%,具体如表1所示。

表1 1945—2016年的族群冲突

(续表1)

冷战结束以后国际社会上以族群、宗教为冲突的暴力行为越发严重。据统计,冷战结束以后在冲突中死亡人数超过1 000人的族群冲突有61起,死亡人数高达195.9万人,涉及37个国家,其中有过被殖民经历的国家30个,占81.1%,具体如表2所示。

表2 1990—2016年的族群冲突

从以上表格可见,二战结束以来世界上的族群冲突多发生在有过殖民遭遇的国家。族群冲突发生的原因虽然是多方面的,但其历史根源不容忽视。库尔德问题产生的根源与一战前后主要殖民大国的政策导向密切相关,是欧洲大国在一战前后分割奥斯曼帝国遗留的重大历史问题。如英国在一战前致力于维持一个统一的奥斯曼帝国,对库尔德人独立的政治要求不予支持;一战爆发后英国出于对地缘政治环境的变化和石油经济利益的考虑,英国直接出兵占领了南库尔德斯坦,同年英国出版库尔德语报纸《理解真相》,试图让库尔德人相信土耳其人迫害库尔德人,等等。以上种种对当下土耳其的族群冲突有着重要影响[24]。埃塞俄比亚的族群冲突主要涉及欧加登地区的索马里人与奥罗莫人的族群冲突,这一问题的由来与埃塞俄比亚和英属、法属索马里围绕欧加登地区的归属权问题的争斗有关。这些有过殖民遭遇的国家多为英国、法国、比利时等国的殖民地。如在二战以来爆发的族群冲突中,属于英国曾经的殖民地有53起、比利时曾经的殖民地有12起,法国曾经的殖民地有11起,荷兰曾经的殖民地有11起,西班牙曾经的殖民地有2起。由此可见,二战后绝大多数的族群冲突发生在有过殖民遭遇的国家。

3 殖民主义遗毒与族群冲突的内在机理

3.1 对立的族群认同建构

共同的认同是多民族国家保持凝聚力、向心力的基础。殖民当局基于种族的优劣和“分而治之”的需要建构出了许多对立的族群认同,如胡图族与图西族、泰米尔人与僧伽罗人、黑人与白人、土著人与白人等之间的对立。正如李峻石所说:“族性之所以出现经常是殖民统治的结果,部落这个概念是在殖民地时代才被确立的。”[25]13-14这种对立的族群认同既不利于国家认同建构,也不利于族群和谐关系建构。

殖民者任意进行的国界划分,造成一个国家内包括众多族群,加之“分而治之”的政策致使殖民地国家缺乏现代国家认同的经历和实践。在多民族国家中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是一种相生相克的辩证关系:相生是指各个族群能够基于国家领土的边界对主权国家形成一致的认同,在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出现张力时,个人将国家认同放在首位;相克则为相反的认同排序,这在广大的殖民地国家则为常态,即个人将族群认同凌驾于国家认同之上。诸如在广大的非洲,由于国家界线的人为划分造成大量的跨界族群,对于跨界族群的争夺往往成为国家间和族群间冲突的原因。如20世纪70年代埃塞俄比亚与索马里之间争夺欧加登地区引发的冲突,以及近期发生在埃塞俄比亚的索马里人与奥罗莫人的冲突多是如此[26]。

在被殖民时期一些族群便存在冲突,以至于独立后划为同一国家时,这种难以消除的历史仇恨成为削弱国家认同,引发族群冲突的重要因素。如提莫西·贝斯利(Timothy Besley)通过定量分析非洲历史上的族群冲突对非洲现在的影响,发现历史上族群冲突造成的族群间的不信任和强烈的族群认同一直影响至今,成为当前非洲族群冲突的主要原因[27]。

同样,对立的族群认同也不利于族群和谐关系的建构。如在卢旺达,占人口14%的图西族作为有牛的贵族阶层,在经济上和政治上操纵胡图族4个世纪。不过这一时期的多数时间里,两个族群的人讲相同的语言,出现了通婚现象,胡图人和图西人的边界是可渗透的。但这种现象在比利时人到来之后就不复存在了。比利时人在人种优劣论的基础上,以鼻子的长度和头盖骨的周长为依据颁发了种族识别卡,人为地制造出图西族和胡图族间的对立,这种鲜明的种族区分为后来胡图精英所利用,成为卢旺达族群冲突不断的重要因素[28]。比如在拉美的“肤色统治”,即身材较高、肤色较浅,有着欧洲血统的白人精英在一端;身材较矮,肤色较浅,印第安血统的大众居于社会另一端;两者之间是大量的过渡人群。这种肤色统治的根源便是殖民时期的种族划分[29]74。

3.2 族群间失衡的资源分配

殖民主义者为了便于统治,将一些经济、政治上的重要职位给予他们所扶持的族群。这种族群间非均衡的资源分配从两个方面造成族群冲突。一方面,殖民当局利用一些制度安排、经济贸易上的设计培养了占据市场顶端的族群,这部分人口较少的族群往往占据着国家绝大多数的财产。去殖民化运动以后,那些占据人口多数的族群往往会采取暴力的形式夺取经济上占据优势的少数族群的财富,族群冲突由此而生。如比利时人在卢旺达扶持图西人、英国人支持斯里兰卡的泰米尔人、西班牙人支持墨西哥的特拉斯卡拉人,这种人为造成的资源的族群分离,为这些国家的族群冲突埋下了隐患[30]117。

另一方面,资源分配失衡还体现在对于国家权力的分割占有上。如在乌干达,由于英国“分而治之”政策的影响,致使北方的族群控制着国家的军队,南方的族群控制国家的行政机构。独立后的乌干达正是由于历史上的这种人为设计,致使北方族群频频以军事政变的方式强力推行所谓的民族霸权,致使族群冲突不断。

3.3 族群间的分层与歧视

族群分层往往导致族群竞争,族群竞争又成为族群冲突的基础。殖民当局在殖民地通过强制力量建构族群间的分层结构,处于顶端的是殖民者(多数为欧洲的白人),主要包括直接参与生产的官员、贸易商、普通商人、教育工作者、传教士和军事人员。他们分享着殖民地的国家权力,是统治阶层。处于最低端的是当地土著人,他们被殖民者以种族、语言划分为不同的群体,这些群体成为殖民者剥削、打压、压制的对象。其中还有一些族群与殖民者合作,充当着中间人的角色,如东非的亚洲人、西非的黎凡特人(Levantines)、美洲殖民地的克里奥耳人和混血儿(Creoles and Mestizos)。这些人的职业一般为交易员、零售商和生产散货商、士兵和警察等[31]。如在非洲的卢旺达和桑给巴尔的欧洲殖民主义引入了一种双重殖民主义制度。殖民者说服并经常强迫现任精英(在卢旺达的图西人和桑给巴尔的阿拉伯人)担任殖民统治的中间人。桑给巴尔的阿拉伯人和卢旺达的图西人失去了大部分的自治权,但通过依附欧洲殖民当局,他们获得了新的更有效的权力,可以用来巩固地位。这致使桑给巴尔的非洲人和卢旺达的胡图人处于双重压迫之中,因而国家独立后被压迫的族群奋起反抗,族群冲突由此而生[32]。

经济上的分层进一步带来族群在社会和文化上的分层,殖民者往往以种族优劣论的视角来书写当地的文化,致使一些族群成为懒惰、野蛮、未开化的象征。为了使之“开化”,殖民者开始将部分族群精英欧洲化,即让他们接受欧洲的教育、文化,同时在殖民地传教。这些为独立后去殖民化国家的族群冲突埋下了诸多隐患。如兴起于20世纪晚期的后殖民主义研究者所指出,西方殖民者给殖民地强加了一种语言,即现代性的语言,每个人都必须使用这种语言[33]。因此,对西方文化霸权主导下的殖民地叙事的祛除与殖民地时期形成的亲西方的族群文化之间的张力,成为这些国家族群冲突的一大因素。由全球化带来的西方式“民族自决”“少数族群人权”等概念也成为引发族群冲突的因素,如苏珊·奥扎克(Susan Olzak)认为全球化的文化维度增加了族群竞争和冲突的概率[34]。

3.4 移民式“外国人”的产生

由殖民者带来的移民往往被冠之以“外国人”的身份,这些所谓的外国人一方面与当地族群竞争资源,另一方面也解构着国家认同,给殖民国家和被殖民国家带来双重影响。移民现象自殖民主义早期便已有之,臭名昭著的奴隶贸易便是其中之一,这成为美国、英国等国家种族问题产生的一个根源。二战之后,西欧和美国百废待兴急需劳动力,促使他们从殖民地引入大量劳工,如英国主要从加勒比海、北爱尔兰、中非、地中海地区和印度引入劳动力;法国主要引入东南欧、加勒比海、非洲和远东地区的劳工;德国引入东南欧和土耳其的劳工,等等。伴随着这些劳工移民而形成的多元文化冲击着美国、英国、法国等国家。比如英国既要处理加勒比海移民的种族问题,还要处理印度、亚洲以及一些非洲国家移民的宗教、文化问题;法国需要处理阿尔及利亚等北非一些国家的穆斯林问题;德国要处理与土耳其人的宗教、文化认同问题[35]。同时,殖民者在殖民地又强置、造就了一批“外国人”,如在广大的拉美地区除了阿根廷、智利、乌拉圭三个国家外,白人和混血是这一地区的主要人群,致使拉美社会形成了特殊的“肤色统治”(Pigmentocracy)现象,即身材较高、肤色较浅、有着欧洲血统的白人精英在一端;身材较矮、肤色较深、印第安血统的大众居于社会另一端;二者之间是大量的过渡人群。这种肤色政治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殖民地时代[36]56。在一些非洲国家,土著人在获取独立后对于这些“外国人”往往采取极端的措施进行攻击,如在津巴布韦、南非的白人,在乌干达的印度人,在喀麦隆的伊博人等。

3.5 国界的任意划分

殖民地国家间的边界被殖民者随意划分,殖民官员根据竞争对手的主张和殖民当局的喜好任意划分国家边界,不顾历史上族群的定居模式。这种专横的边界划分带来持久性的影响,推动了一些国家的族群冲突。

一是传统的族群聚居区遭到人为的割裂,被划分为众多的少数族群,导致族群冲突长期存在。例如非洲的巴刚果族被分别划分到安哥拉、刚果(金)、刚果和加蓬四国;福尔贝族被划在英国、法国、葡萄牙、德国等的七个殖民地。同时将一些语言各异、信仰不同的族群划分在同一个国家,如尼日利亚包含300个语言各异的族群,坦桑尼亚有120个族群,喀麦隆有100多个族群。为数众多的族群给这些国家的国族建构和族群关系的处理带来极大的挑战。比如赖利(Benjamin Reilly)在研究巴布亚新几内亚的族群冲突时,发现在540多万的人口中拥有着852种语言,这种多语言的存在致使族群界限泾渭分明,一方面带来族群交往中误解的产生;另一方面不同的族群界限又成为族群动员的工具[37]。

二是边界划分的不合理为国家间的冲突埋下了隐患,进而将一些族群带入冲突之中。如埃塞俄比亚与厄立特利亚的战争从1998年持续到2000年,共造成10万人死亡、100多万人流离失所,这场战争爆发的根本原因与边界争端有关。总之,相互对立的多种族群认同、族群间失衡的资源分配、分层的族群、移民式“外国人”的产生以及被任意划分的国界容易致使殖民遭遇国家成为国际社会中的弱国家,即国家能力弱小、国家认同较弱、国家碎片化严重、政府专政、腐败严重,等等。多重因素的叠加致使殖民遭遇国家的族群冲突经久不衰,而这些与历史上殖民者的政治统治行为密切相关。

4 结语

族群冲突这一世界顽疾在主流社会科学家看来多是族群排他、文化冲突、资源争夺、基因决定等原因造成的。这些理论多将冲突爆发的原因归结为国家腐败、政治专横以及某一“窃国者”族群的霸权等。然而这种分析并不能揭示全部真相,历史分析不可或缺。本文通过分析二战以来的族群冲突,发现族群冲突绝大多数发生在有过殖民遭遇的国家。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族群冲突与殖民主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殖民主义行为虽然随着去殖民化运动而逐渐消失,但以潜移默化的形式继续影响着殖民遭遇国家的族群关系。冷战结束以后,“政治民主”“民族自决”“少数人权利保护”等所谓西方文化霸权下的普世标准,以“人权”的名义干预主权国家内部的族群事务,这不但解决不了族群冲突,反而是越治越乱。究其根源是殖民主义逻辑的延续,即以其自身国家利益和文化价值为出发点,对族群冲突国家的历史和现实状况视而不见。“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在世界族群冲突乱象的研究和治理实践中,要谨记它是从哪里来的,又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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