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生烟
2017年秋天,大连开往武汉的高铁上,于小钧眼见了一场高段位、低走向的搭讪。上铺的姑娘被下铺的男人吸引,继拧瓶盖、捡耳机线之类的搭讪无果后,于小钧看见她打开一个装水果的塑料袋,斜倚在铺位上,相继掏出苹果、桔子、梨,向正坐在铺位上看书的男人脑袋上砸了过去。于小钧震惊了,她有些紧张地看着对面床铺,真担心那女的会从口袋里掏出菠萝、榴莲之类的具有杀伤性表皮的水果来。
男人抬起头。在给她捡起了苹果和桔子之后,眼见上铺的水果仍在源源不断地掉落,男人没有再理她,而是合上手里的书本,起身出去了。于是姑娘手里再落下去的香蕉,便不偏不倚地砸在了临铺女生的脑袋上。女生刚从床铺上钻出来,显然和于小钧一样,早已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她仰着头,看着上铺女生,唇角勾着一抹促狭的笑容,轻声说:“尴尬不?搭讪也没你这么干的啊,砸人脑袋那个是潘金莲好吗?”
于小钧没忍住,噗嗤一下乐了。伶牙俐齿的女生闻声转过脸,对着于小钧一笑,“我叫丁乐乐,你呢?”
那是于小钧和丁乐乐的初见。两个女孩子顶着同样蓬乱毛糙的短发,在逼仄的车厢里相视一笑。后来于小钧从上铺下来之后,就没有再爬回去,两个人坐在丁乐乐的床铺上唧唧喳喳聊了很久。躲出去的男人很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于小钧看着车厢门,有些好奇又有些八卦地低声问丁乐乐,“他去哪儿了?”
彼时已是正午,窗外阳光亮烈,看起来与车厢内像是两个世界,丁乐乐扭脸看了一眼窗外,
说:“管他呢,都让人当成西门庆了。”
于小钧又笑了起来。她觉得丁乐乐真可爱,太可爱了。丁乐乐是东北大妞,真诚直率,于小钧初来乍到,对这个城市仍有些陌生,却因为丁乐乐的关系,又生出了几分好感来。
身为武汉姑娘的于小钧,签下了一份大连的工作,而丁乐乐却刚巧在武汉工作过了一年,此次,她们一个赴工一个返乡,在旅途中完成了这次偶遇,为之后的故事拉开了序曲。不能不说,缘分这东西就是这样神奇。
2018年六月,世界杯开赛。球迷不需分辨真伪,丁乐乐的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中时常上演着雀跃和吐槽,有时候也有上传的照片,她和她的同事、朋友们,在酒吧或者家里,上演着美酒美食与运动荷尔蒙的狂欢。季安然就是这样进入于小钧视线的。尽管只是他的侧影和一个转瞬间的正脸,可她认出了他。
那是丁乐乐发在朋友圈中的一小段录影,一间有着大屏幕电视的房间里,四个人笑着说着什么,听不清,而季安然和丁乐乐则举起手里开了盖的啤酒瓶,两瓶交颈相碰,“当”的一声,倒是格外清脆。视频因为手持录影设备不稳的缘故,录影晃荡了两下,于小钧前前后后看了好几遍,仍旧辨不清两个人脸上的细微表情。评论写写删删,她终于在那条朋友圈下留言:男朋友?
然而她不停地解锁手机,却始终没有看见丁乐乐的回答。不知是她刻意回避了这个问题,还是这个问题本身就不需回答、不必回答,也或者不过是留言过多,将于小钧小心翼翼留下的几个字夹杂其中被忽略掉了。
高铁上的偶遇之后,于小钧和丁乐乐成了好朋友,两个同在异乡的姑娘惺惺相惜,于小钧拜托武汉的家人方便时照料一下丁乐乐,丁乐乐也打了不止一次电话回家,请自己的爸妈哥嫂关照一下初来大连的于小钧。
只是,于小钧再没有想到的,是丁乐乐居然和季安然成了好朋友。于小钧从来没有告诉过丁乐乐,自己的世界中曾有季安然这一号人的存在,无论他的身份是以同学、朋友,或者暗恋对象以及绯闻制造者。
于小钧默默地刷着朋友圈,连她自己都发觉了最近解锁手机的次数骤增。她盼望着丁乐乐的朋友圈中再次出现季安然的影子,却又害怕他再次出现,因为他出现的频率越高,越说明他在她生活中的重要性。
就这么纠纠结结、磕磕碰碰,直到世界杯进行到四强赛阶段,意大利队入围。于小钧向来知道,那是他喜欢的球队。季安然因此再次出现在丁乐乐朋友圈的照片中,几个人围成圆圈站在一起,手掌与手掌相握,额头抵在一起。和季安然站在一起的,是丁樂乐,而另一边的男生是谁,在于小钧看来显然没有半分重要。
于小钧忍不住再次发表了评论:身边的,是男朋友吗?
这一回丁乐乐回复了,虽然她没有@于小钧,语言看上去也像是自言自语,但回复的内容看上去却与于小钧的问题相当呼应。
丁乐乐只回了一个字:嗯。
季安然是于小钧的高中同学,同级不同班,高三之前,他们虽然没有什么交集,但他却以绝对优秀并稳定的成绩,成为莘莘学子们眼中的明星。高三那年的初秋,不知是因为要举办什么样的会议还是活动,于小钧上学和放学的必经之路上,一夜之间便移栽了许多花草。
一整排紫红色的五瓣小花出现在绿植掩映的花池里,牢牢吸引了于小钧的眼球。那样微小、细密又灿烂的花,在九月太阳的光照下,愈显鲜艳和明媚。那种色泽像是与阳光相辅相成、相得益彰一般,分不清谁为谁增色,谁得谁辉映。
于小钧每天从那条路上经过,丛丛簇簇的花开像是能够黏涩住她的脚步,让她连回家的时间也越拖越晚。
第七天,早开的紫红色花瓣已经凋落,而晚开的骨朵又纷纷涌了上来。于小钧值日,走得很晚,九月中旬的天气,灼热渐散,于小钧走到那丛她常常关注的花株前,忽然就走不动了。她鬼使神差一般弯下了身子,伸出两只手,将那株花捧了出来。花池中的每一株花,虽然看上去相挨相倚,却仍旧是泾渭分明地种在一个个小小的塑料盆里,因此于小钧做这些时,完全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然而,尽管如此,她仍旧觉得全世界的目光都在盯着她看。
于小钧捧着那束花走出了几步,忽然有些后悔。她不敢回头,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是连身后也有着千军万马的尾随,他们都看着她的行为,窃窃私语地议论着将公共财物据为己有的可耻行径,他们或者会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金……于小钧不敢想下去,她的心脏跳得慌乱而有力,仿佛在她的耳畔产生了回声。她拉开校服拉链,将那盆不大的花株藏进了校服的襟怀里。自欺欺人、掩耳盗铃……于小钧的脑子里不断出现这两个词,循环往复着,让她心神不宁。
毫无做贼天赋的于小钧,慌张到没有抬头看一眼红绿灯就想要横穿马路。然而她才迈出了两步,身后忽然伸出了一只手,将她猛地拽了回去。面前一辆白色轿车正擦着身边驶过,于小钧吓了一跳,慌乱中却仍旧没忘记抱紧手里的花盆。
于小钧瞪着一双慌乱无措而又茫然的大眼睛,看着面前和自己穿着同款校服的高个子男生——季安然,她努力吞咽了一口唾沫,终于小声说:“谢谢你。”
季安然没有答话,而此时刚好变了绿灯,他拉着于小钧的胳膊,准确地说,他是揪着于小钧胳膊上的一角校服,将她拉过了马路。
紫红色的五瓣花开在窗台上的第五天,于小钧发现自己有了心事。那个名叫季安然的男生,明明脸上生着青春期与学习压力双重加持下的标配青春痘,可是看起来颜值居然直逼最红的流量明星。于小钧觉得自己一定是偶像剧看多了,才会在看某个带有某种特质的男生时,仿佛眼睛自带了滤镜和柔光。
而她要不了多久就会明白,那种特质,叫作动心。
于小钧觉得当时的季安然,一定看见了自己在校服中偷偷藏了一盆花,可是他装作没看见,什么也没有说,单从这一点,已经让她感激不尽。她在某一夜的梦里,梦见他是一位身着黑色披风的大侠,飞檐走壁间,不知怎么着,自己也在他身边了,如同行走于云里雾里,她低头看见地面、山川与湖泊,心里是满满的欣喜和慌乱。
于小钧在那一刻解锁了喜欢一个人时会有的感觉。那原本就是不切实际,现实与现象全无统一。但却足够美好,足够曼妙,可以带领一个人奔跑,奔跑在铺满阳光或者引向歧途的路上,阶段内有着让人一往无前的力量。因此后来的于小钧,庆幸她喜欢上的那个人,叫作季安然。
第二天中午,于小钧看到了奔跑在足球场上的季安然,她在他下场时勇敢地迎了过去,将手里的矿泉水递给他,用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知无畏,脑残地搭讪道:“你好啊,恩公!”
是的,恩公,没毛病。于小钧想,如果当时不是他拉了自己一把,自己大概早被那辆行驶中的白色轿车带走了,就像带走一个轻飘飘的塑料袋一样。
她将自己的亲近之念、喜爱之情,解读为感激,这理由真是牵强,却足够堂皇。
于小钧胆小又莽撞,偏听偏信着心里那个关于感激的不怎么诚实的谎言。只是,若不如此,又能如何?
那年秋天的足球赛,进行得如火如荼,连高三年级组也没能例外。于小钧每天跑去观赛,指挥着班级里的男生为季安然的队友们搬来一箱又一箱矿泉水。队员们很快便和于小钧熟悉起来,有人打趣说:“天天矿泉水啊,怎么不换个功能饮料喝喝?”
于小钧好脾气地点着头,再搬来的果然变成了有着鲜艳包装的功能饮料。她没注意季安然的脸色忽然之间便沉了下来。
那场比赛中的季安然,作为队长,在下半场刚刚开场不久,便被红牌罚下,理由是恶意冲撞对方球员。满头大汗的他大踏步地经过于小钧身边,抓起椅背上的外套,一声不吭地起身便走。
“哎!”于小钧叫了他一声,声音微弱出口,余下的话却在嘴里打了个转,随后无声咽下。而他头也不回。
散场时,他又回来了。于小钧正弯腰收拾地上的空饮料瓶,将它们一个个捡进纸箱里,忽然听见季安然在身后说一句:“有钱给男生买饮料,干嘛不自己去买盆花?”
于小钧一噎,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终于装作没听见,继续捡拾着地上的瓶子。季安然看不到她的泪珠在眼底不停地打着转,无声地掉落在干燥地面。
要到很久之后,于小钧才明白,人们常常提说命运,不过是太多事情的发生与走向无从解释、难以控制。有时候一个人产生的突然之念,不能自抑、鬼使神差般地去做了某一件事,结果只是为了与另一个人产生关联。
比如,假使那天傍晚的于小钧,没有偷拿路边花池的一盆花,她会和之前的一千多次往返一样,脚步轻松地穿过人行道,走进自家小区的大门。然而,她拿了,生平第一次做了偷花小贼。她完成了生命中的某一个节点,同時也成为她自己心中,几年之后仍旧无法释然的污点。那是她通往季安然的路上,一块巨大的绊脚石。
于小钧觉得,自己在季安然眼睛里,显然有着一张不怎么光彩的名片,毕竟一个叫做“小偷”的字眼儿,看上去怎么都不会显得美观,要有许多个优点加持,才能掩盖掉一星半点儿。因此那盆花开在窗台上,也显得灿烂到刺眼。只是于小钧仍旧很喜欢它,夹杂了痛楚的那种喜欢,有着近乎尖锐的质感。不过它并没有开过那年的深秋,在花朵全部落败之后,花株和叶片也渐渐萎黄,浇水、喷药都全无用处。终于有一天,妈妈收拾房间时,将它扔进了垃圾桶。
于小钧仍旧时常会出现在季安然的视线范围之内。他是如常的沉稳淡然,看任何人时的视线都像是浮在头顶上方,而于小钧觉得,他看向身高只有162公分的自己时,视线愈发自脑瓜顶上,飘向了身后不知名的远方。
像是不知不觉,季安然成了于小钧努力追赶的目标,以及小尾巴刚刚翘起略有飘飘然时油然而生的自卑感。季安然的成绩稳坐年级前十,一样的打球、追剧、聊八卦——是的,聊八卦,尤其是张博的八卦——张博就是之前在足球赛后嚷着让于小钧买饮料的家伙。而自从那次之后,貌似他便和于小钧熟稔起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单方面的熟稔。他给她送资料、明星海报,有于小钧在场的足球赛,他从场上满头大汗地跑下来,拧开的第一瓶水,总是先递给她的,尽管多数时候她并不怎么领情。
而在于小钧没有到场的足球赛中场,季安然总会一拍张博的肩膀,仰头灌下一大口水,状似无意地问:“她没来啊?”
“谁?”
“你女朋友啊。”
张博眨眨眼,就抓着头发不好意思地笑了。这样的对话一旦久了,也能够成为习惯,不过因为习惯而模式略有简化,季安然会问:“她呢?”
少年人总是对这样的话题最敏感,不过似乎大家都忽略了,其实比张博更多提起于小钧的那个人,明明就是季安然。一传十、十传二十,在于小钧余下的高中生活中,赫然有了一个称呼,叫作张博的女朋友。
尽管张博和于小钧都明白,他们之间远没有达到男女朋友的关系程度,可是这年龄时期的男女朋友又能达到什么程度呢?在于小钧的理解里,也不过是偷偷地多望两眼,悄悄发两条欲说还休的消息,最大程度上也不过是在晚自习前的漆黑操场角落,偷偷牵一下手而已。而这些她能够想象得到的事儿,都是她想要和季安然一起做的啊。
然而,季安然,他的脑袋大概是用榆木雕刻的。他在于小钧出现在教室门口时,尽管用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准确对焦地与她对视了三秒钟,仍旧视线上移,如常地散了焦距,看向了她的脑瓜顶。还没等她说话,他已经回头叫了一声:“张博,找你。”
于小钧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暗暗地骂他:“真是一块死榆木”。倏忽却有难过弥漫,季安然,他果然是不喜欢自己的啊,或许还有那么一点嫌弃。她不知道有一种理工男,是情感晚熟品种,且脑回路异于常人、曲曲弯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双重历练。
而情感的生发早有端倪。于小钧从桂花树下经过时,一粒落花刚好藏进了她的发丝里,走了那么远一段距离也没有掉落。季安然看到了,他正要从她身边经过,却莫名地停住了脚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下意识、冒失地伸出手去,将那枚淡黄色的桂花拈了出来。
那个过程只有几秒,两人却于此时同时惊觉心弦轰然。两人对视的目光惊慌而又有如惊鸿,只是仍旧未及深究。
那个下午,不知是她的发香还是桂花香,沾染在他的手指、萦绕在他的鼻尖,让他心神不宁。
高考前余下的时间无需赘述,因为两人同样无暇他顾。季安然成绩稳定到足够吸引于小钧节节攀升,从一百名到七十,再到四十,只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
季安然没有主动去找过于小钧,以致于在每个黑甜的梦的缝隙里,每当想起季安然,她都几乎可以认定,成绩上升才是他帶给自己的唯一积极意义。毕竟靠近什么样的人,才会有可能成为什么样的人。
那年春天发生的唯一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是于小钧的班级里有人丢了一块从瑞士带回的手表。校园里很快便传开了,家长闹到学校,彻查时校领导和班主任的目光一遍遍从大家的脸上扫过,像探照灯,像X光。于小钧莫名的有些忐忑,她忽然就又想起了自己曾经藏在校服里的那盆花。她下意识地拉了拉校服的前面衣襟,觉得心脏越跳越快,像是校服里就要藏不住了,马上就要从拉链上方跳出来了似的。
下课后她抱着一摞作业本,有些心神不宁地低着头走过拐角时,险些撞在迎面走来的同学身上。她连季安然就走在自己身后也没有注意到。季安然自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问:“你不舒服吗?”
于小钧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又想要去拉校服的衣襟,可惜双手都抱着作业本,她红了脸,吞吐了一下才回答:“我……我肚子疼。”
话一出口,于小钧忽然看到季安然的耳根处泛出了一抹可疑的轻红,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忍不住骂一句:“死榆木,想哪儿去啦!”
她垂下眼睑,想要从他身边经过,可是他就站在她对面,似乎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她有些诧异地抬起头,看见他的笑容正朝阳初升般慢慢绽放在脸上,像是信任、鼓励,也像是极平静平常、并无特殊意义。却又仿佛极有感染力,她在他的注视下微笑起来,拘谨却真诚。那个对视微笑,是当时他们之间有过的唯一的默契与亲近。
后来丢手表的事情查清,不过是那位同学自摆的乌龙,他忘在了家里,却在学校里好一场大动干戈。于小钧事后回想,倒还真是有些感激他,若非如此,自己就不会心神不宁,季安然也就不会自身后拉她的胳膊,并有了那个默契真诚的对视微笑。可见世间事,我们的今日,或好或孬,也不过是踩在无数个昨天之上。
大学时他们分隔两地,不过因为张博的维系,仍旧能够知晓彼此的近况。半年后的一天,张博在朋友圈上传了他和一位长发女生的合照,并同时@了季安然和于小钧,在晒完了幸福、秀够了恩爱之后,他向他们分享了彼此的微信名片,并坦然而戏谑地告知:也老大不小了,你俩都别慎着了,当面谈吧。
季安然和于小钧默契地安静着,谁也没有回复张博。但他们因此没有失联,并在微信上有了一些看起来浅显的交流。
那年的春节假期,在老家武汉,他约她看电影,理由拙劣,他说:“和朋友约了看电影,突然有事不能来。”
于小钧忍不住问:“男的女的啊?”
“重要吗?”季安然反问,这个理工直男在在面对异性方面非但没有进步,相反的,还有些江河日下,他补充了一句,说:“电影票又不存在性别识别。”
于小钧差点把一口银牙咬断。但她还是去了,且颇有点屁颠儿屁颠儿的架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底的期望值过高,那场电影两人的神情看起来都很拘谨,让外人看着颇有点儿相亲的即视感。而这样的想法让于小钧忽然又添了三分紧张,加之季安然选的片子也有几分尴尬,明明说好的喜剧,却在影片中段夹了一场亲密之极的戏码,让于小钧觉得即使身处黑暗里都有些手脚没处放似的。
那年冬天很冷,他们从电影院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天色早早地便暗了下来,晚高峰车流、人流拥挤,过马路时,季安然忽然伸出手,拉住了于小钧的胳膊,准确地说,他是揪着于小钧羊毛大衣的一角,将她拉过了马路。
与他一年前曾做过的动作别无二致。
只是,此刻,当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时,她却垂下了眼睑。往事如同藏在衣襟里,放不下又拿不出的一束花,微小却盛放的,心间满覆。
返校前,季安然还约过于小钧一次,刚好是情人节——是的,于小钧将它理解为一个巧合。他们走在路上时,遇见卖玫瑰花的男孩女孩,他拉着她走到近前,手已经伸在了大衣口袋里准备掏钱,她却用力拽了拽他的胳膊,“走吧,”她催促着说:“快走吧。”
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碰到了她的手。那种温热的感觉从皮肤上一掠而过,忽然让她很心酸。那一刻,她其实很想牵他的手,却没有勇气接受他送的一枝玫瑰花。后来她想,如果不是花,是巧克力或者夹心糖,哪怕街边的糖炒栗子、烤地瓜,她是不是都会雀跃万分地接受?
而如果坦然地接受了那枝玫瑰花,是不是就能水到渠成地做他女朋友?
事实上那天晚上他们连一顿像样的晚餐都没有吃成。他们原本说好要去的餐厅,早被情侣和准情侣们事先订位。他们谁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走出去了好远,才找到一家中意的餐厅。他看着她冻红了的鼻子,她看着他呼出的大团白汽。他忽然说:“对不起。”她条件反射似的回了,“没关系。”
假期余下的几天里,他们没有再联系。在季安然发给张博的微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的笨拙和胆小很可能会导致我孤独终老。
张博问:“那姑娘是谁?”
“高等数学。”季安然答。
春天,当街道两侧再次铺陈开微小却盛放的花儿时,于小钧的个性签名是:茫然、认真并且怂。她接受了同系师兄的示好,开启了真正意义上的初恋。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忽然很想季安然能够看到自己与他相握的手。她有点鄙视自己的行为,内心深处却仍旧想看到他的反应,等着他进一步或者退。
两天后,季安然的朋友圈照片中,出现了一角印着碎花的裙边,旁边是穿着牛仔裤的腿。
于小钧心底五味杂陈,有酸楚也有欣慰,有难过也有卑微,不知是哪一种心情占据了上风。她忍不住在那条朋友圈下点赞,留下与“已阅”类似的印记。
不知是谁评论了什么,于小钧看到季安然留下了一个捂脸的表情符。
于小钧忽觉鼻翼酸楚,一场暗恋,至此结束了。
她不知道有一种操作,只需要一只手提着裙子,另一只手举着手机,稍稍弯下腰去,便可以拍到一张角度可随意调整,看上去像是两人并排站在一起的唯美亲密的照片。
后來她换了手机,导出了所有联系人,却唯独删除了他一个。是不再打扰,不打扰现在的他,也不打扰从前和现在的自己。这样的狠心却不过持续了三两天,她又将他加回了好友,偷偷去看他是否有发布动态,再删除,循环往复。他的朋友圈发的初一、十五,少有私人生活的内容,不过她由此知晓的,是他从未将自己从好友名单中删除,只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她想,也许恰恰说明他根本丝毫不在乎。
七月,于小钧忽然请求提前休年假。领导看在她平时工作还算敬业的份儿上,应了。
于小钧回了武汉。在回去的路上,于小钧便发微信约丁乐乐吃饭,并酸溜溜、暗搓搓地要求:把男朋友也带上。
“他出差了。”丁乐乐回答,大大咧咧地接着说:“下次再带他一起吧,不过那时候他就变成我老公了。”末尾附着一个龇牙大笑的表情符。
于小钧相当不由衷地快速抛出了两个快乐的表情包,没再探问任何有关丁乐乐男朋友的事儿,她可不想受刺激。并且,她觉得季安然还直接影响了自己和丁乐乐之间的关系,之后的几天里,她都没有再和丁乐乐见面。
回大连没几天,于小钧果然便收到了丁乐乐的婚礼邀请。没有请柬,是电话通知,丁乐乐在电话那头快乐地说着,都这么熟了,要那些繁文缛节干啥。于小钧附和着:对对对,是是是。
多年惯性,于小钧一沾着季安然的边儿就秒怂,这直接导致于小钧连丁乐乐的新郎叫啥名儿都不知道。婚礼在大连举行,于小钧没有理由不参加。去到之后才发现,穿着燕尾服满脑门子都是热汗的新郎不是季安然。她只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这人是在哪里见过。
新郎不是季安然,这让于小钧瞬间满血复活。她把对新郎眼熟却认不出是谁的疑问抛给了丁乐乐,丁乐乐笑着伏在她的耳边,告诉她,是当初坐在高铁下铺被搭讪的男人啊。那女的段位太低了。
丁乐乐说着又哈哈笑,她说:“你要不要跟我学习一下搭讪的正确打开方式?”
于小钧摆了摆手,说:“不要不要。”
丁乐乐将她的手臂一拉,指了指门口刚走进来的男子,“那是一只单身狗,你要不要以他为目标,先试试看?”
于小钧抬起眼睛,看见季安然。他正向她走过来,脸上噙着笑容,仿佛见到她没有半点儿意外。身边的丁乐乐笑着推了推于小钧,轻声说:“他是我老公同事,他看见你在我朋友圈底下的评论,知道了我们认识,居然还很巴结我,哈哈哈……有一次喝醉,他把你们的事儿全说了,我之前没有告诉你,是他们两个男的非要给你个惊喜……”
信息量太大,于小钧一时难以全部消化,只是不能置信地看了看丁乐乐,又转过脸看着季安然,忽然壮烈地想:“去他的,不管了!”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莽撞过,她迎了过去。162公分的于小钧扬起脑袋,看着183公分的季安然,认真地说:“嗨,恩公!真高兴又见到你!”
她觉得她终于可以将一盆微小却盛放的花,从校服的襟怀里掏出来,放回花池中间。
季安然笑了,略低了头看着她,轻声说:“我曾跟在你身后悄悄走了两年,如今终于可以跟你面对面。”
于小钧又懵了。季安然却笑得温柔而舒畅,他说:“我很笨,总是不知道怎样表达,可是反射弧却特别长。你给我时间,让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于小钧连连点头的模样看起来谄媚极了。因为她忽然明白了季安然话中的含义,原来她的恩公,始终在等待着英雄救美。原来高中三年,他始终在她身后,是笨拙少年动心在前,却先是不自知,后是不敢表达、不知怎样表达,以致于一别经年。原来有些人终究不会分离,欠缺的只是时间关系。
如此,那些光阴罅隙中的往事,便是时光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呢。便在岁月洪流中安之一隅,用尽全力长成喜欢的模样,脱去旧躯壳,然后再以奔跑的速度,去和他重新相遇。
自此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