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齐物论”的生态美学意义探析

2018-09-30 06:43周颖
文教资料 2018年20期
关键词:生态美学庄子

周颖

摘 要: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与生态价值,其哲学基础是老庄哲学的“道”、“气”论。本文从众生平等的生态价值观、虚淡空明的生活态度、知止不殆的行为方式三个方面解读“齐物论”的生态美学意义,以为生态美学的理论建构奠定基础,也為庄子美学的当代阐释提供契机。

关键词: 庄子 齐物论 生态美学

一、引言

“齐物论”是庄子美学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子认为世间的万物是相对相生的,每个事物都存在对立面,比如生与死、福与祸、得与失、美与丑、是与非等,表面看来这些词描述的生存处境是对立的,但是从万物的根源——“道”的角度而言,这些事物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而且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互相转化,因此庄子主张不要被事物的表面形态困扰,而要抓住事物的本质。“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1](24)。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与当代生态美学的理论主张和价值取向近似。“生态美学是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生态学学科已经取得长足发展并逐步渗透到其他各有关学科的情况下逐步形成的”[2]。总体而言,学者们对生态美学有狭义和广义两种解释。狭义的研究对象是指人与自然之间的生态审美关系;广义的研究对象包括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生态审美关系。由于生态美学是伴随着对席卷全球的生态危机的反思和批判而诞生的,生态危机不仅涉及自然领域,而且关涉人文精神领域,笔者更推崇广义的生态美学研究。迄今为止,作为一个新出现的学科,生态美学的学科建构远未完成,它需要从历史上较成熟的理论形态中汲取营养,就此而言,庄子美学恰恰为生态美学的理论建构提供了重要的历史资源。在此以“齐物论”作为切入点,探讨庄子美学的生态内涵与生态价值。

二、众生平等的生态价值观

庄子深受老子思想的影响,从“道”的角度审视宇宙万物的起源与本质。纵观《老子》一书,老子将“道”描述为某种原始混沌的状态:“有物混成,先天地生”[3](163);“道之为物,惟恍惟惚”[3](148)。“道”是有限与无限的统一,虚与实的结合:“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3](53)“道”可以产生宇宙万物:“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3](75)那么,“道”是怎样使万物得以创生的呢?老子指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3](232)这里的“一”是指“气”,“二”是指“阴”、“阳”二气,“三”是指“阴”、“阳”二气交汇中和的状态。“万物就是从阴阳二气交通和合中产生出来的,所以万物的本体和生命就是气,也就是道”[4]。

老子关于“道”、“气”的论述构成了庄子“齐物论”思想的哲学基础,宇宙万物,包括人类的诞生都是“阴”“阳”之气交汇融合的结果,因此从“道”、“气”的角度来说,人类与万物是同根同源的,更进一步,万物在本质上是平等的,并无高低贵贱之分,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齐物论”思想。在《庄子·知北游》篇中有言:“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1](359)这段话是说生与死是人的生命状态的两种外在表现形式,“气”聚合则生命得以诞生,“气”消散则生命走向死亡。就“气”而言,生与死是相伴相生的,其地位是平等的,没有必要过于抬高生而贬低死,圣人以万物齐一为贵,可以将生死等同视之。这段话是对“齐物论”思想的进一步阐释。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透露出某种“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带有浓郁的“非人类中心主义”倾向。庄子并不认为人是万物的灵长,相反,他认为人只是自然万物之中一个渺小的物种,人与万物地位平等,应和谐共处于浩渺自然的生态链环之中。“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此其比万物也,不似毫末之在于马体乎?”[1](259)更进一步,庄子认为自然万物都有独立的内在价值,不能以人的欲求作为价值尺度衡量万物。《庄子·人间世》记载了一段匠人石与徒弟关于一棵栎树的对话,这棵栎树高大壮美、世间罕见,人们纷纷驻足观看,然而匠人石却不屑一顾,徒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石回答,这棵树没有实际用处,用来造船会沉没,用来做棺材会腐烂,用来做器具会毁坏,用来做门户会脂液外渗,用来做柱子会被虫蛀。正因为它没有什么用处,才得以长久存活。在这里,庄子提出“无用之用”的说法,指出“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1](74)。这棵栎树对人而言是无用的,它难以满足人的欲求,但正因如此,它避免了被砍伐的命运,得以延年益寿。这棵栎树因其特质而得以保全,因此对树自身而言,它又是有用的。庄子认为,从道的角度审视万物,万物齐一,物无贵贱,如果仅以人为中心去评判万物,那么不仅视野是偏狭的,而且结论是不可靠的。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呈现出鲜明的生态特征和生态智慧,与当代“深层生态学”的理论主张不谋而合。“深层生态学”是由挪威哲学家阿伦·奈斯提出的。“深层生态学”坚决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反对人类为满足自身的欲求而无止境地开发和掠夺自然资源,主张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提倡生态整体主义原则,把是否有利于生态系统的完整、和谐、平衡和持续存在作为衡量一切事物的根本尺度。这些理论主张是对西方传统哲学中主客二分思维模式的突破,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老庄“天人合一”思想的肯定。

三、虚淡空明的生活态度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强调以“道”观照万物,众生平等、无分别心,这就需要在心态上保持一种虚淡空明的状态。在《庄子》一书中多次提到至人、神人、圣人,并指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1](3)。他们作为庄子笔下的理想人物,集中体现出其追求自由超越的生命情怀。庄子主张遵从人的自然天性,清心寡欲、天真无为,不受外在的功利性目的的束缚。庄子酷爱自由,认为自由的最高境界是游心于道,虚淡空明的心灵状态是得道的前提条件,“心斋”、“坐忘”描述的就是这种虚淡空明的心境。人在这种心境下,可以“外天下”、“外物”、“外生”,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1](3)。

“心斋”出自《庄子·人间世》:“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53)意思是说,道汇集于虚淡空明的心境,这种虚淡空明的心境就是“心斋”。“坐忘”出自《庄子·大宗师》:“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1](119)意思是说,毁坏形体,退除听觉和視力,脱离身躯并抛弃智慧,从而与大道浑然相通为一体,这就是“坐忘”。实际上,“堕肢体”、“离形”是要求人们从各种生理欲望的束缚中解脱出来;“黜聪明”、“去知”是让人们从各种是非得失的计较和思虑中解脱出来。总体而言,“心斋”和“坐忘”倡导人们在内心深处彻底排除利害观念,达到无己、无功、无名的状态,这样才能做到无分别心,实现对“道”的观照,这是一种至美至乐的境界,也是一种高度自由的境界。

庄子所推崇的虚淡空明的心灵境界和非功利化的人生态度对物欲横流的当代社会无疑是一剂解毒良药,它以某种矫枉过正的方式触及当代人的精神痼疾。当人们为了自身的物质欲望疯狂地掠夺自然资源时,自然对人类的报复也开始。1972年,罗马俱乐部发表了人类危机的著名报告《增长的极限》,报告认为经济过热与人口增长如果不加以有效遏制,地球及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类将由于环境污染和食物不足而在100年内毁灭。这一报告使全球为之震惊。残酷的现实迫使人们重新思考人类的发展道路、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人类未来的命运等根本性的问题。人们逐渐认识到全球性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在于现代文明所推崇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以及由此导致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全面恶化。人类中心主义将人与自然置于二元对立的两极,主张以人的欲求为中心征服和改造自然。这种价值观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内因有助于提高生产力水平而具有进步性。然而人类的欲求无穷,自然的承载能力有限,当人类为满足自身的欲求而过于开发和掠夺自然资源、践踏自然环境时,就会引发大规模的生态灾难,人类最终将被这场灾难所吞噬,成为自身欲望的牺牲品。生态美学就是伴随着这场席卷全球的生态危机而诞生的,它旗帜鲜明地反对以人为主体、以自然为客体、客体服务于主体的价值观,致力于改善人与自然的关系,重建人与自然的和谐,使人类可以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就此而言,庄子所推崇的虚淡空明的生活态度、不受心智欲望干扰的心灵境界恰恰是生态美学所倡导和弘扬的。

四、知止不殆的行为方式

“知止不殆”一词出自《老子》第四十四章:“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3](239)老子认为,知道满足就不会受到屈辱,知道适可而止就不会带来危险,这样就可以保持长久。这段话启示我们:要合理地节制自身的欲望,才能得到可持续性的发展。庄子赞同老子的这一主张并在生活中积极践行。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使他可以无分别心地对待各种人生处境,穷与达、贫与富在他看来并无本质差别,他拒绝了世俗的、功利化的生活方式,选择了逍遥自由的人生,他不愿意为了名与利而出卖自己的自由。《史记》中记载,楚威王曾派使者携带贵重的礼物去看望庄子,请他做宰相,庄子拒绝了,并表示宁愿在污浊的沟渠里自娱自乐,也不愿意出仕为官。

庄子热爱自然,经常徜徉在山水之间。在《庄子》一书中,多次记载了他在大自然中游玩的场景,比如“庄子钓于濮水”、“庄子行于山中”、“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等,他的生活态度和行为方式具有天然的生态美学特征,他的一生物质贫困,但精神充实,深通各家学说,受到当时人们的赞誉。

知止不殆的行为方式是让人们合理地节制物质欲望,追求尽可能简单的物质生活和无限丰富的精神生活,庄子的一生就是这样度过的,同时这也是当代生态美学所倡导的行为方式。美国诗人梭罗也是这种行为方式的积极践行者,他从1845年至1847年在康科德郊外的一座小木屋里隐居了26个月,他每年为最基本的物质需要而劳动的时间加在一起,只有6个星期,其余的时间则用于读书、写作和与大自然沟通交流。他在这里完成了著名的散文集《瓦尔登湖》,成为今天研究生态文学的典范文本。梭罗的行为启示人们:追求简单的物质生活和丰富的精神生活,可以活得更质朴、更从容、更充实、更本真,完全没有必要挣扎在物质的罗网中,将自身异化为物欲的工具。随着生态美学的勃兴,越来越多的人认可了这种行为方式。人们逐渐意识到,现代化或现代生活不是高楼、汽车、病毒、荒漠、沙尘暴,真正优质的生活不需要太多人工的雕饰和过剩的物质炫耀。如今西方许多人已经认识到“拼命生产、拼命消费”生活方式的弊病,中产阶级中更悄然兴起“简单生活”——把家搬到乡村,自钉木板房,不使用过多电器,挣有限的薪水,充分享受大自然中的空气、阳光。社会学家认为:这种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简单生活,在21世纪必将成为一种普遍的风气。这种生活场景与庄子美学所提倡的“至德之世”有某种相似性。

五、结语

庄子的“齐物论”思想包含着丰富的生态智慧与生态价值,在生态美学的语境下解读“齐物论”的思想内涵,具有深刻的理论意义与现实意义。

就理论意义而言,这一研究为庄子美学的当代阐释提供了一个契机,也为生态美学的理论建构奠定了基础。就现实意义而言,这一研究有助于缓解当今世界日益恶化的自然生态危机和人文精神生态危机,这两大危机均来源于现代性的恶果。现代性犹如一把双刃剑,一方面给人类带来巨大的物质财富,另一方面带给人巨大的生态灾难。目前人类所面临的最紧迫的生态灾难是气候与能源危机。气候变化正在加剧,极端天气频发,南北极冰盖消融导致海平面上升;石油、煤炭的储量正在急剧减少,很多不可再生性资源濒于枯竭,资源和环境承载力已近极限。与此同时,人类的精神生态同样遭遇到空前的危机。在西方现代性的引导下,世界各地的人们都正在走向“理论翻新时代”和“肉体体验时代”。他们从生活话语方式、日常行为模式、当下时尚态度中,将生活娱乐化、文化流星化、生命肉身化、精神平面化,消费主义、肉身感成为这代人的精神轨迹。面对日益严重的自然生态危机和人文精神生态危机,庄子提出的“万物齐一”、“无用之用”、“心斋”、“坐忘”等美学观点无疑有助于调节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之间的紧张关系,有助于使人们摆脱“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逐步建立起生态整体观和生态责任意识,把维持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评判人类生活方式和经济增长的终极标准,在“道法自然”的前提下,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可持续发展。

参考文献:

[1]方勇,译注.庄子[M].北京:中华书局,2010.

[2]曾繁仁.中西对话中的生态美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132.

[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M].北京:中华书局,1984.

[4]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7.

基金项目:2015年度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青年基金项目“生态语境下的老庄美学研究”(编号:SQ151182),本文是这一课题的最终研究成果。

猜你喜欢
生态美学庄子
建构人本生态美学的开创性努力
曾永成美学研究之路述评
怀特海有机哲学审美经验观的生态学审视
和谐之美
浅谈绿色设计中自然材料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