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诗歌界,韦其麟是一个特别的人物。他的名气不小,1955年还在武汉大学读书时就创作出版了长诗《百鸟衣》,名噪一时,很多现当代文学史都对其有所论述。其后他又出版了《凤凰歌》《寻找太阳母亲》《童心集》《含羞草》《梦的森林》《苦果》《依然梦的在人间》等诗集,以及《壮族民间文学概观》等学术著作。他曾担任过广西文联主席、党组书记、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等。但他一直很低调,我们几乎很难在公众场合见到他,更难听到他谈论自己的创作。
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韦其麟创作了一系列总题为“给诗人”的散文诗,这些作品后来结集为《森林的梦》出版,是韦其麟作品中非常具有特色的作品集,体现了一个诗人对历史、现实、人生甚至诗的艺术的思考,差不多三十年过去了,这些作品依然可以从多方面为我们提供有益的启示。
一、人格、诗品及其他
诗品即人品。无论读诗还是评诗,我都常常把诗人的作品与他的人生历程、人生追求联系起来看。诗是诗人心灵的外化,是诗人对人生与现实的态度的揭示,生活是生成诗人情感的最基本源泉。虽然诗的审美人格与诗人的现实人格存在着一些差异,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诗人的现实人格是诗的审美人格的基础,如果这二者相疏离,那么我们就有理由说,这样的诗存在着不真实的因素。
从出版《百鸟衣》到现在,韦其麟又出版了不少诗集和散文诗集,虽然数量不算太多,但只要细细研读,我们就会被诗人在创作中所花费的心血、所奉献的真诚所折服。韦其麟是一位踏实的诗人,是一位爱诗如命因而不愿随便涂鸦以免损伤了诗的崇高的诗人。从他的诗中,我们可以感受到诗人对民族的爱、对人生的爱和对诗的真诚,感受到他那颗追求正义、追求真理、不断求索的心。
韦其麟的人格是令人尊敬的。这可以从他对自己的诗的评价中感受出来。在《寻找太阳的母亲》的后记中,诗人自称他的诗只是“所谓的叙事诗”“幼稚的习作”;《壮族民间文学概观》中的“作者介绍”对诗人的创作与研究也只写了“曾发表了一些诗歌作品和有关民间文学的文章”。这与那些把收进了一篇文章的书也称为“专著”的人相比,韦其麟的形象显得高大许多。
韦其麟只是踏实地生活着,只求不愧对人生、不愧对生养他的大地、不愧对孕育了他的心灵的民族文化。他的诗是他的人生追求的真实写照,他曾说过:“写的时候,我从没有伪装过我的感情,我从不曾欺骗过自己的感受”(《寻找太阳的母亲·后记》)。诗人敢于说真话,抒真情,对所爱的就大胆地爱,对所恨的就入骨地恨。
有了崇高的人格才有崇高的诗。1987年至1988年间,韦其麟以《给诗人》为总题写下了一系列精粹的散文诗,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示了诗人的爱与恨,追求与鞭笞,显示出了崇高的艺术审美人格。
在散文诗《诗——致诗人》中,诗人写道:
你教我不歌唱金钱,金钱嘲笑你的寒伧。
我的心里充满着希望。
你教我颂扬善美,而善美往往被丑恶所戏弄。天地间不时荡着戏弄者得意的微笑。
我的心里充满了酸苦。
你教我礼赞崇高,而崇高每每被卑鄙所亵渎。天地间不时响着亵渎者放荡的狂笑。
我的心里充滿了痛楚。
你教我赞美智慧,而智慧常常被愚昧所评判。天地间不时飘着评判者阴冷的嗤笑。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哀。
这是诗的呼唤,也是诗人自己艺术追求的展示。诗人崇尚希望、善美、崇高和智慧,然而,当希望落空,当善美“被丑恶所戏弄”,当崇高“被卑鄙所亵渎”,当智慧“被愚昧所评判”的时候,诗人便酸苦、便痛楚、便悲哀,从另一个角度展现了诗人的追求,因此,这酸苦、痛楚、悲哀是值得赞美与颂扬的,是诗人人格的表现,也是我们评价诗人作品的根本立足点。
二、“作品人物”及其他
“作品人物”(persona)一词源于拉丁语的“假面具”,是指诗人借用来以第一人称说话的具有主体特色的各种形象,这些形象常常包含着诗人的个性与品格,但有时候又超出诗人的自身,能够包容诗人自身所无法包容的情感内涵。比如,韦其麟诗中的“狗”,我们不能把这个“作品人物”与诗人自身直接联系在一起,但诗人正好借用它把他心中所要抒发的情感抒发出来了。
美国评论家兰德尔·凯南在评论惠特曼的“作品人物”时说:“利用作品人物,诗人能够表现得非常独特,并且说出许多特别的东西,然而,如果诗人的声音只代表一个单个的平凡人——诗人自己——的声音,这一切是无法表达出来的。利用他的作品人物所允许的自由,惠特曼既能作为他自己——华尔特·惠特曼,诗人,——在诗中出现,也能分离开来,作为所有的个人,所有的普通美国人的精神而存在。他能够成为大自然的声音,展示它的所有的美,成为美国民主的斗士,以及各种行业中的美国人的代言人;惠特曼作为普通美国人的代言人发言,他的作品人物及其提供的自由使他成为他所观察的那个事物的一部分。”①通过“作品人物”,诗人可以自然地与自然、与时代、与人群联系起来,抒写出对自然、社会、人生的具有普遍性的见解、态度和认识。
韦其麟创作过许多优秀的叙事诗,善于借助单纯而完整的故事情节抒发自己心中之情,这种手法转化到他的散文诗中,就是他对“作品人物”的极大重视。他常常不是直接地抒写心中的感受,而是借助丰富的“作品人物”对“真诚的诗人”评说心曲的方式来展示,使诗显得开阔、真实,具有明显的普视效果。同时,丰富的“作品人物”有利于多层面地展示诗人对现实、对人生的认识,使诗显得别致而深刻。当“狗”对诗人这样说的时候:
我是狗,就做一只堂堂的狗。我有狗的品格,甚至有狗的尊严,当然,也有狗的气味。
诗人,我接受你的鄙夷,然而,我却十倍地鄙夷你的某些同类——他们虽称为“人”,却没有人的品格,人的尊严。我以我灵敏的嗅觉,我敢说,他们没有人的气味!
——《狗》
我们便可以深深地感受到我们的某些人已经成为什么模样,甚至连狗都不如。
韦其麟散文诗的“作品人物”使他的作品在展示诗人情感的时候具有一种十分独特的角度,即通过外物为主体而形成诗与现实的距离感。“旁观者清”,这种距离感更有利于观照现实、观照人生,揭示其本质和置身其中时就难以发现的内涵。
“作品人物”的丰富常常体现出诗人认识生活的深度与广度。韦其麟散文诗中的“作品人物”往往就是诗的题目,有具象的,比如“卵石”“皱纹”“蜗牛”“狗”“蜜蜂”“乌云”等,也有抽象的,如“时间”“真理”“信心”“名利”“世故”“虚名”等,这些“作品人物”所包含的内涵涉及人生与现实的各个层面,涉及真善美与假丑恶的各个领域。诗人通过对真善美的受压抑或者假丑恶的招摇过市的揭示展示了他的人生观、艺术观以及潜存于心中的重重忧虑。
诗人在谈到《给诗人》系列散文诗的创作情况时说:“人都免不了做梦,我也常常做梦。梦中,和我相遇的常向我倾诉自己的心迹。我多么感激,醒来之后,便把这些倾诉记录下来。倾诉者都把我当作诗人,因而在发表这些记录时,用了《给诗人》这样一个总的题目。”“倾诉者”就是这些散文诗的题目所示的“作品人物”,它们在梦中拜访诗人,真诚的诗人也未辜负其期望,通过迷茫而又是最清醒的“梦境”,抒写了人与社会应有的良知,说出了整个社会都在关注的问题。
三、时间、真理、美德、信心及其他
韦其麟诗中的“作品人物”都是人类之外的物象,并且可以分成两大类,一类是与人类的应有的追求相一致的物象,比如“真理”“美德”“信心”等,同时也包括那些由于长期的文化积淀而富有褒义性内涵的物象,如“太阳”“蜜蜂”“马”等;另一类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类,则是与人的应有的追求相反或者富有贬义性内涵的物象,如“痛苦”“乌鸦”“变色龙”“名利”“无耻”“世故”“市侩”等。诗人借助这些物象或者歌颂人的美德,或者揭露人与社会的丑恶与虚伪,构成了一个充满活力与魅力的多姿多彩的艺术世界。
诗人通过与人类应有的追求相一致和富有褒义性内涵的物象,主要是正面地歌唱了人的品格与美德。这种品格与美德是人们都应该具备的,也是引领诗人情感流向和诗的审美流向的基础。
《生命》一诗歌唱生命在于向往在于追求这一普遍的人生哲学。万物都在追求,即使在达到目的之后,自己也将消亡,追求也是生命之必然。“山泉向往江河。虽然,它知道,达到自己所向往,自己也就消失。”“山泉并不因为自己的消失而丢弃向往。”因此,“生命”说:“唯有向往之美好,我才存在——于是有蓬勃的生命:禾苗翠绿,拔节抽芽。”展示了诗人对于生命、对于人生价值与意义的认识。
诗人写人之追求与品德不只是从一个角度落笔的,而是常常采用整首诗对比的手法,把这些追求与品德的对立面摆在读者的面前。这种构思是别具匠心的,诗人希望人们在发扬这些品德、完成这些追求的同时要克服与弃绝与之相对立的东西,否则,追求将会变质,美德也可能变成丑行。
诗人这样写“真理”的自述:
我不高贵,但也绝不卑贱。
我绝不是显赫权威的仆役,
我绝不是豪门贵族的奴隶;
我从不是任何人顺服的侍者,
更不是受雇于人的傭工;
……
谁不尊重我,自己必受蔑视,
谁不相信我,自己最终不被信任,
谁敢戏弄我,自己最终走入被嘲弄的沼泽,
谁敢侮辱我,自己最终陷落耻辱的深渊。
我比一切严峻都更加严峻,
我是真理。
——《真理》
诗篇不仅揭示了“真理”的实质,而且从多角度揭示了践踏真理必遭惩治的人生哲学,目的是要人们尊重真理。“作品人物”在这里是抽象的概念,但诗人却用形象的手法把它具象化。诗中有诗人的影子,有诗人的对待真理的态度。
《信心》一诗,诗人写太阳、大海不因人的指责而放弃自己的个性与责任;高山不因浓雾的笼罩而惶怵,长河不因严冬的薄冰而惊慌;只有泥塑的菩萨害怕被摔碎,只有草扎的稻草人害怕被揭穿——揭示了“事实不畏惧谎言”“存在不可能抹杀”“欺骗才害怕事实”的道理,抒发了只要真实、只要真诚就应该自信的人生哲思。这种无畏的人生之爱、自我之爱正是诗人人生追求的折光。
诗人歌唱“美德”:“我是纯洁心灵之泉涌出的清莹。我是高尚心灵之花散发的芬芳”。接下来,诗人抒写了与“清莹”和“芬芳”相对的“不是”:不是“高贵的花冠”炫耀于人前,不是“漂亮的时装”,“不是锦旗,可以悬挂而使蓬荜生辉”,“不是花瓶,可以摆设于富丽的厅堂”。这一正一反的“勾勒”展示了“美德”的本质及其所厌恶的东西。在最后,诗人这样写道:
我不是一种时髦的发型,可以得意地招摇于闹市,
我不是一个魔术的节目,可以表演于辉煌的舞台。
如果是这样,那是我的劫难;
如果是这样,我不再是我,我已沦为丑行。
——《美德》
这样的抒写更展示了美行之可贵,也更显示出诗人对崇高的美德的追求。没有美德的人是唱不出真正的美德之歌的,至少说不可能剔透地展示美德的本质。
歌颂性质的诗是不好写的,常常容易流于浅薄或说教,但是,韦其麟写的颂歌式的诗却不浅薄。这除了他选择的抒情角度有利于诗人的创作之外,他对所歌颂的对象的本质的把握以及选用的揭示这种本质的形象和抒情方式无疑增加了他的诗的魅力。说到底,无论写何种类型的诗,诗人都要寻求不断创新的路径,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艺术道路,否则,他就形不成自己的个性与风格。如果韦其麟按照他过去写叙事诗的方式来写抒情诗或散文诗,那么,我们就肯定读不到既如此深蕴哲理又如此富有艺术魅力的诗篇。写叙事诗的时候,韦其麟是一位善于叙事又善于在叙事诗中抒情的诗人;写散文诗的时候,他把握的只是心中之情,他成了一位抒情气质十分浓郁的诗人。韦其麟是一个不断突破自己也不断发现和发展自己潜能的诗人。诗心不老便由此而来。
四、痛苦、蜗牛、乌鸦、鬼火及其他
诗贵发现。诗人只有用自己的心灵去发现那些潜存在事物的外表之下的而别人又不曾发现的内涵,他才能写出独特的诗,写出属于他自己的诗。独特的诗歌发现是诗歌摆脱模式化倾向、摆脱千人一腔而获得创新与突破的基础。没有新的发现,便没有诗的发展。
韦其麟是一位善于发现的诗人。他善于从别人用过的题材中去发现新意,善于从新的角度去观照现实、观照人生,从而获得对生活与现实的本质的认识,这种“发现”是他的散文诗艺术魅力的重要源泉。
《给诗人》系列散文诗写了许多在一般人看来具有贬义性内涵的物象,诗人正是从这些物象中发现了一丝亮丽的内涵,从而反观人生与现实,用这些物象的口吻说话:“真诚的诗人啊,你的有些同类连我们这些卑微、这些丑恶的东西也不如啊!”诗人也正是通过这独特而新颖的发现在揭示人类所存在的劣性与虚假,玲珑剔透,实可谓鞭辟入里。
痛苦是人所不愿的,然而,有些时候,痛苦又是一种伟大、一种幸福、一种真诚的表現,比如“当卑劣奸污崇高的时候,当邪恶蹂躏善良的时候,当真理被荒谬嘲弄的时候,当正义被强暴凌辱的时候,”痛苦便是美丽,“比幸福更美。”然而,“诗人啊,我还是希望远离人间,我还是不希望我的存在,虽然我美丽。”(《痛苦》)这种对于“痛苦”的揭示是独特的,“痛苦”不愿驻足人间,因为“只有那些长满青苔或积满尘垢的心灵,不需要我的陪伴。”这种痛苦观与幸福观是值得赞美的。诗人也是值得赞美的,因为他的这种发现。
诗人的发现只是一种结果,其过程要漫长、曲折得多,那就是对人生的体验,丰富的生活经验以及对人生与现实、历史与未来等的深沉思索。只依靠天赋去寻求“发现”往往是不大可能的。
韦其麟对人生的思索是深刻的,因此在他的笔下,“皱纹”出现了另一种面貌:“赤诚与认真之铭刻”“不知索取只知奉献的热忱之铭刻”“支撑沉重负担的坚毅之铭刻”……(《皱纹》)“皱纹”成了奋斗与奉献的象征,这种发现很独特,无奉献与奋斗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因此,要真正理解韦其麟的《给诗人》系列散文诗,我们就必须特别注意他的那些“翻案”的作品。实际上,这种“翻案”只是诗人换了一个角度观照生活,是诗人的新发现。诗人通过在“丑”的东西中发现“美”来揭示人类所存在的“更丑”的东西。
在人们心目中,“蜗牛”是渺小的,然而诗人却通过“蜗牛”之口展示了它的坚毅:“纵然,我没有达到目的,我已经逝去,却留下一条闪亮的我自己的路”(《蜗牛》)。
“乌鸦”是不吉祥之物,这是人们的普遍观点,然而诗人却这样写:“我以我不好看的翅膀飞翔,我以我不悦耳的声音呼唤,”“人们由于我的叫唤,想到了世界上并不是一切都吉祥如意,还有不吉祥的灾难在潜伏在窥伺”(《乌鸦》)。比起那种只唱颂歌的人来说,“乌鸦”要美得多,它敢于说人们不敢说的真话。
人与世界万物是相通的,不论是在品性上,还是在生命发展的历程上。因此,诗人通过自然之丑显示人类的某些更丑的东西是可行的。“变色龙”是一个贬义之词,但“变色龙”却自称:“诗人,你可以轻蔑我,可是,请不要把你的某些同类比作我。那是对我的玷污,那是对我的贬辱。无论如何,我这小小的爬虫,绝没有他们那样卑劣,那样无耻,那样险恶”。(《变色龙》)。人之卑劣、无耻与险恶不是因此而显得更明晰了吗?
杜甫说过“富贵于我如浮云”。而“富贵”却说:“浮云?看芸芸人寰,多少眼睛燃烧着对我的欲火,燃烧得何其炽烈,何其可怕啊!”(《富贵》)。这又是一幅人间风景画。“无耻”则更大胆地说:“我能把你的灵魂带走,像那些拐骗妇女的人贩子那样,把你的灵魂拐骗,然后玩弄,然后带到遥远的地方,然后出卖,使之永远认不得归来的路。”“请看,我的那些莫逆之交——那些风风光光而又洋洋自得的我的莫逆之交,谁还有灵魂呢?”(《灵魂》)“虚名”也显得很自豪:
我如同艳妇之青春,
多少正人君子狂热追求而匍匐于我的脚下,
多少堂堂的丈夫为我辗转不眠而神魂颠倒,
君不见,在芸芸闹市,有人出卖自己,只为从我手中换取一项廉价的桂冠而招摇过市。
——《虚名》
是的,这世界真善美与假丑恶有时被人为地易位。诗人敢于揭露这一切,是诗人的使命意识使然。他不能眼看着这世界永远失落,永远沉沦,他要用真诚、用丑恶对人的讥笑来唤醒人们,要寻回世界所失落的一切:真诚与博爱、善良与美德。诗人,不愧是时代的哲人,时代的魂魄。
韦其麟的诗揭露丑恶是为了匡正现实,他的诗仍然是以歌唱希望、奉献、追求、真诚为中心的,这是人生的正确流向,也是诗人所选择的诗歌审美流向。于是,诗人在“乌云”中发现了奉献(《乌云》),他在“溪流”中发现了向往(《溪流》),他在“石灰岩”中发现了潜存的力量(《石灰岩》),他在“礼物”中发现了“愉快的奉献”(《礼物》),他在“鬼火”中发现了“闪光家族的一员”(《鬼火》),他在“横杆”中发现了对奋斗与拼搏的渴望(《横杆》),他在“珍珠”中发现了真实(《珍珠》),他在“飞来石”中发现了良知与力量(《飞来石》)……虽然这中间还有人们的悲哀,因为他们还不曾发现;虽然“坏蛋”还迷恋着“在垃圾堆里”的“辉煌的归宿”,迷恋绿头苍蝇的嗡嗡的赞颂,虽然“状元桥”还在渴望人们走过它而“平步青云”……但是,诗人已为我们揭示了一切,失落的世界在诗人的心中得以复归,也将引导人们去思索人生、现实,这便是真诚的艺术的审美力量。
五、情与理及其他
诗歌遵循的是情感逻辑,它蔑视叙述与推理。诗是不以推理见长的,虽然有些诗的品种如哲理诗与政治抒情诗时有说理的诗句或诗节。
然而,情与理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当诗人所说之理与所抒之情达成一致的时候,理有时候还有利于推动情的铺展。
韦其麟的散文诗常常闪现着理性的光辉,这种光辉既是诗所体现的对现实、对人生的思辨,也是诗所体现的对人生哲学的直接揭示。对于读者,理性光辉具有确定性与指导性。
诗人在《真理(又一章)》中引罗曼·罗兰的话“人的特点就在于……为真理而牺牲自己”作为题记,诗的正文是这样的:
这就是人的特点么?诗人。
而那些为自己而牺牲我——真理的,又是什么东西呢?
这两个反问句无需回答,其中的包含已渗透在问句之中。这是诗的思辨性的表现,既有理,也有情,情景交融,相得益彰。
类似这样的篇章还很多,比如《大地》,诗人借雪莱的诗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为题记,引出了“如果没有严冬的冰霜”的反问。《狮爪中的鹿》更具特色:
你那么激赏狮子的英勇,
為什么赞美我的善良?
这就是你的诗吗?
“激赏”狮子的英勇与“赞美”鹿的善良形成悖论,引人深思。
韦其麟的有些散文诗带有推理的色彩,比如《溪流》:“如果我躺在深山那安逸而宁静的深潭,如果我流进山麓那荒芜的积满腐叶的沼泽,当然,我没有颠簸的痛苦,但同时也没有了我的向往,我的歌唱。”有的还直接叙说道理:
诗人啊,请告诉世人:
不要玷污我,玷污我的同时也贬辱了自己,
不要损辱我,损辱我的同时也丧尽了人的尊严。
——《礼物》
但是,这样的理不是说教,不是把理论用形象排列,而是诗人情之所至,从生活中发现的人生哲学,因而不空洞、不枯燥,反而给人一种深邃之感,亲切之感。
因此,当理与情融合的时候,理就成了情的闪光,情的深化,是诗人的文体自觉性与他的对现实和人生的认识的诗意结合。
六、结语及其他
当歌德的《浮士德》出版之后,不少人要诗人讲述他在诗中说了些什么,歌德听后十分气愤。是的,如果书中所说的能用别的语言讲清楚的话,他为什么还要用六十年的心血去浇灌那些情感那些故事呢?
诗无达诂。相对于原作而言,任何评论、任何解读都是蹩脚的。虽然我对韦其麟的《给诗人》系列散文诗进行了细品,发现了自己的一些感受,但是,这篇称作评论的文字是无法包容它丰富的内蕴和所体现的艺术成就的,有些问题甚至还没有提及。
比如他的诗的传统感与现实感。韦其麟有很高的传统文化素养,特别是对他自己的民族有深刻的了解和浓厚的感情,因此,他的诗常常把历史与现实相交融,从历史中发现现实,从现实中审视历史,具有丰富的历史感与传统感。同时,他的这些散文诗所抒写的是现代人的感情,所揭露与歌颂的都是现代人生、现代社会,因而具有强烈的现代感。我从来不认为只有现代主义的诗人才有现代感,现代感是关注现代人、现代社会的所有诗都可能具有的品格。
又比如他的这些散文诗所体现出来的对诗歌艺术的见解。韦其麟采用了一个新角度关注人生与社会,他的“作品人物”对他说话,“作品人物”所揭示出来的追求,特别是与诗人的人生追求相一致的那些渴盼,自然体现了诗人对诗歌艺术的认识:真诚。
诗人把这些散文诗编成《梦的森林》。《梦的森林》是《给诗人》系列散文诗中唯一提到梦的一篇。可以说,这首诗道出了诗人创作这一系列散文诗的动因;森林由于平静而变得烦躁,由和平而变得与人类社会一样充满杀戮、掠夺……诗人无法不歌唱;这首诗也是诗人勾画的他所面对的人类历史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的漫长历程的缩影,浓郁的忧患意识展示了诗人对人类命运的热切关注。
【注释】
①兰德尔·凯南:《惠特曼的〈草叶集〉》,英文版,皇家出版社,1965年,第13-14页。
(蒋登科,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百年新诗中的国家形象建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5BZW1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