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李贵平
重庆市巫溪县(古称大宁县)宁厂镇,地处大巴山东段渝陕鄂三省市结合处,坐落在后溪河的深山峡谷中。南北高山横亘,东西峡谷透穿。街道狭长崎岖,三面板壁一面岩,古称“七里半边街”。镇上建筑多系竹木结构,临河而建,下立木桩,柱上支撑木楼,这些悬空的房屋被称为“吊脚楼”。
群山环抱的古镇,有一座起源于商周、兴起于秦汉的大宁盐厂遗址。历史上,这座盐厂所产食盐远销秦楚、川陕和云贵等地,明清时更成为皇家贡品。历史虽然改变了这里的模样,但空气中依稀散发出淡淡的咸味儿。
2.大宁盐场遗址
清晨,漫步在宁厂镇,厚厚的云层开始变薄,一缕阳光从云遮雾绕的山巅探出头来,经过两天大雨冲洗的大宁河谷,弥漫着潮湿而清新的空气。河水清澈依旧,但早已不像多年前那样激流滔滔,也再无行舟的身影。
来到张家涧龙君庙遗址,只见一面小瀑布下有一方小池,池中之水呈褐色,上面泛着白色泡沫。在龙头吐珠石壁上,刻有“宝源天产”四个字。盐池下有个残损的龙头。当地人说,在龙头没被破坏以前,这个龙头的嘴两边,一边流的是咸水,一边流的是淡水。光绪十一年版《大宁县志·盐井》载:北宋淳化二年(991年),大宁监雷悦创建龙池,于盐泉口安一石龙头,盐泉自龙头流出,注入石池,池前横置木板,上凿30眼。
被开掘使用千年的这股盐泉,依然丰沛流淌,但曾经名动天下的大宁盐厂,却已成废墟。除了退休的盐厂老人经常来走走看看,平时很冷清。
3.河边人家
昔日的制盐车间,墙壁颓废,柱头孤立,房梁歪斜。曾用于熬盐的灶、锅、木桶零星可见,锈迹斑斑。牛牛草、巴茅杆、三月莓、老虎刺、马鞭草充斥其间。四五只小鸡仔漠然低头觅食。在出盐口,有一片白色的东西盖住红砖,用手一摸,发现这是当年制好的盐粒粘在砖上,经历岁月磨砺,已然钙化。
1.河边古栈道
2.宁厂古镇半边街
3.昔日舟楫往来的盛景不再
盐业一直被历代王朝视为经济命脉,牢牢扼在手里。任乃强所著的《四川上古史新探》将巫溪县宁厂镇和彭水县郁山镇这两处盐泉,称为“巫臷文化区”和“黔中文化区”,认为它占据了特殊的食盐地利,直接推动了上古时期蜀文化的形成。
巫溪县档案局副局长吴健介绍道,宁厂因食盐出产于深山峡谷,纯度高、盐味温和而成为中国南方的盐业重镇,古时盐品就已远销秦楚、川陕、云贵等地。
从出产运输路线来看,大宁盐运最远的地方是贵州和云南。光绪十一年《大宁县志》和1995年出版的《巫溪县志》记载,康熙六年(1667年),川东大宁盐厂运往贵云两省的盐全年280余船,若按每船装运16担计算,约有4480担浩荡出川,这些盐一路从大宁到渝州、合江、(贵州)赤水、习水、毕节、六盘水、(云南)宣威、曲靖。无论是通过舟楫往来,还是马帮背夫跋涉,雪白的盐犹如滔滔大宁河水,似乎永远没有流尽的时候,它在中国南方的崇山峻岭间留下极为坎坷也极为漫长的足迹,给后人留下无尽的念想和致敬。
镇上的盐厂退休工人陈世义回忆道,上世纪50年代的大宁盐厂,那叫一个红火,当时镇上有100多家灶房,为盐厂服务的船工、搬运工就有1000多人,好不热闹。川东地区最早的银号也因此开在宁厂。
今天的大宁河西侧,距河面四五米高的岩壁上,排列着许多方形石孔。这些相距约两米的石孔,音符般连缀成串,由巫山县龙门峡溯河而上,延伸到巫溪县宁厂镇的后溪河,全长两百多里。据任乃强考据,这是国内迄今发现的最长输卤栈道,保存下来殊为不易。
南北走向的大宁河,沿岸山势奇险,急湍似箭,猛浪若奔,靠人力根本无法将盐卤水运到下游。东汉初年,官署大举开发大宁食盐,为了把巫溪宁厂镇的盐卤水引导到下游的巫山县大昌镇大规模熬制,征用数万名民工,在大宁河岩壁上凿建栈道,上置笕竹,输送盐卤。这项工程耗时50多年,到东汉永平七年(公元64年)才完成,其规模之浩大、施工之艰难、使用之久远,堪称奇迹。
我无法想象,千年前,高岭大峡里的古国先民,是如何用麻绳把自己拴在绝壁上施工的。望着这些绝壁,仿佛看到,半空中,他们抡起凿子,一锤一锤打眼凿孔。他们头顶蓝天,下临急滩,身上的肌腱被烈日晒得青铜般油亮。身上不断滴落的汗珠儿刚落到岩石上就被咝咝烤干。冬天,猎猎峡风将悬空的他们吹得风筝般晃荡。崖壁下,河滩上,女眷们用石头垒砌火灶,为男人做饭烧水。孩子们长大后,又接过父辈留下的工具,继续悬空修道。叮叮当当的凿孔声此起彼伏,惊飞了盘旋在山顶的鹰隼。一代代先民们薪火相传,迎日出送晚霞,凭血肉之躯铺架出一条引卤栈道。
大宁河绿波荡漾,滔滔南去,映照出一个千年盐厂的沧桑背影,吟唱着代代先民开盐创业的遗风。有人说,宁厂镇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中国古代盐业史和巴渝文明史的影子。
作为古代中国南方最重要的产盐地之一,大宁盐厂吸引了八方客商,除了将盐卤输送到大宁河下游制盐,还要把已生产出的盐巴源源不断地销往外地。于是,从西汉开始,以大宁为中心,形成了几条向外延伸长达上千公里的古盐道,其中,最奇险的就是陕西镇坪县的盐道。
当年从大宁厂到镇坪县背盐,往返需要四五十天,近的地方也要十多天。为此,背夫们发明了一种叫“盐背子饭”的专用食品作为干粮。盐背子饭用苞谷面做成,酥软干爽,不易变质,又方便携带。
盐背子的生活异常艰苦,出门后,他们把一袋袋写有自己姓名、做有记号的干粮寄放在沿途客店里,以便在返回的路途中充饥。行走中,盐背子们形成了自己的交通规则,“上七下八平十一”。就是说,上坡的时候,走七步歇一歇。下坡的时候,走八步歇一歇。平路走十一步歇一歇。盐背子年龄有大小,力气有强弱,背负的重量也不同,但必须步调一致,否则就会乱套。盐背子有时住店晚了,客店通铺上已睡下太多的人,再难挤入,店老板就用一根粗木杆沾上水,使劲往人堆里插。木杆两边的人受到冷的刺激,猛的一惊,让开一条缝,后来的人便趁势钻进去。实在无法住店时,他们则在岩龛下生起熊熊大火,既可烧饭取暖,还能驱散野兽。 这种前赴后继、风餐露宿的跋涉情形,与历史上古代南方丝绸之路(蜀身毒道)和茶马古道上的背夫、马帮,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夕阳下,徜徉在半边街,峡风在耳边凛冽,几座早已歪斜的吊脚楼撑在粼粼河面上,投下破碎的身影。拖着夕照下的阴影,再次回到盐厂想看看那些盐锅老灶,尝尝宝源山流淌下来的汩汩盐泉,努力辨识这股盐泉和先民的汗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千转百回的后溪河滔滔流淌,像是为古镇吟唱的一首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