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先生刚刚六十岁,但在很多文学界的朋友眼中,他却仿佛是一位老者。这里的“老”,不是垂垂老矣,而是犹有古风,行状很似老辈学人。某次与一位朋友聊起孙先生,一番感慨之后,他说孙先生年龄不高,却提前进入了德高望重之列。那位朋友是一位十分犀利而少见的文学评论家,曾因为刊发过一篇犯了某种忌讳的文章,在单位的处境极为尴尬,后经孙先生的努力,最终改变了生存环境。2017年年末,孙郁先生六十初度,没有祝贺的活动,我特意去看望了在家养病的孙先生。依旧是笑容满面,依旧是侃侃而谈,还是鼓励我多多写作,赞叹我的文章越写越好了,又说高校的许多学者文章写得越来越糟糕,反而是李零、阿城这样没有经过体制驯化的写作者,文章才是高妙的。谈他的病,也并不避讳,认为人活着更重要的是质量,自己已看轻生死,以后深入的写作会少很多,或许还会写点书话之类的文章。我请他在随身携带的一册再版的著作《鲁迅书影录》上写一段话,他爽快地答应了,略有沉思,在扉页写了如此一段题跋:“航满兄指正 此为旧作,建新、张胜二友精心制版,让我感念不已。序言系化疗期间在医院用手机所写,如今思之,恍如梦中。孙郁 2017.12.16”。告别之际,想到和孙先生交往近十年,竟还没有合过影,于是提出来,也是爽快地同意了,然后找帽子,因为化疗,头发已经很少了。
我与孙先生是在2008年5月初认识的,距今整十年矣。当时孙先生还是鲁迅博物馆的馆长。我因为台湾学者蔡登山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受到邀请出席他在鲁迅博物馆举办的新作《鲁迅爱过的人》发布会。出席那次发布会的,都是研究现代文学的专家,我这个门外汉竟不知天高地厚,也讲了一些看法,大体谈了谈自己对于鲁迅的认识。不料有位尊胡适贬鲁迅的学者听了我的发言后,便劝告年轻人不要被鲁迅误导,然后又对鲁迅的思想多有批评。对此,我倒是很不以为然,以为鲁迅与胡适何必要分个彼此,他们之中有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都有需要我们学习的地方。但我当时怎么见过这样的局面,一时真是颇为尴尬。会后,孙先生找到我,温和地对我说,他是孙郁,之前读过我的文章,以为写得很好。然后让我稍等片刻,便去办公室拿了一册他的新作《鲁迅藏画录》送给我。后来在一篇文章中,他还专门写到了这次见面的印象:“朱航满是个可亲近的人,不仅有文章在,还有他的为人。记得在鲁迅博物馆讨论鲁迅研究的作品时,他有一个发言,厚道的语气给我很深的印象,许多话说得让人心热。没有俗气,还能和不同观点交锋与辩驳,在气质上与‘五四的文人有些接近。虽然身处红尘,却无庸人的谬见,总是让人感动的。”
随后我应蔡登山先生的邀请,为他在台湾主持的秀威出版公司编了一本书稿,内容无非是当时拉杂所写的一些品评文字。书稿编成,我请蔡先生写个序,以感谢他的情谊,他说出版社由他主持,再写序言,似为不妥。而我当时认识的学者极少,便想到了刚刚结识的孙郁先生,于是把书稿的内容和自己的请求用电子邮件发了过去。当时也不过是试试看的心情,不料孙先生竟是很痛快地答应了,而且还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就写好了序言。在这篇序言的开篇,孙先生这样写道:“我偶然在网络上读到朱航满的文章,是谈孙犁、邵燕祥的,印象很深。读他的文章,仿佛彼此早已是老朋友,内心有着深深的呼应。在学术与创作间有一个地带,类似旧时的小品笔记,介乎于书话和诗话之间,朱航满的文字属于此类。”这便是他对于我的那些起步文字的认识,充满了热情的肯定。而下面這一句更是写得分外动情,“这是本纯情的思想者的书,可在闲暇时作为消遣,但绝非读后掷去的什物,像深夜里突听到笛声飘来,在沉寂的时候,你还会总惦记着它,希望它在什么时候再响起来。那个幽玄而清新的旋律,倒是可以驱走我们独处时的寂寞的。”孙先生的这篇序文热情、恳切,却绝非一篇泛泛的应酬文字。
现在看来,我的那本书稿实在是羞于出手的,但正是因为这本书的出版,为我增添了继续写作的动力,为此我要特别感谢当时愿意出版这本书的蔡登山先生,以及为此书撰写序言的孙郁先生。然而,也正是这本在台湾出版的书稿,让我同时经历了一番坎坷。虽然出版的是一册文学论述的著作,但我当时所在单位以未经批准在境外出版而大为恼火,不但给以严厉的批评教育,而且谋饭的差事也面临不保。年轻人在未经风浪之际,却突然遭受一番刀霜剑雨,其心境乃是可以想象的。在处境最为困难的时刻,我到北京求助师友,同时也拜见了已到人民大学文学院任教的孙郁先生。在孙先生的办公室,他听到我的遭遇后,很表同情,于是立即写信给鲁迅博物馆的一位朋友,请他在我工作的当地看看能否帮忙协助调动工作。我带着那封信立即去了鲁迅博物馆,见到了孙先生曾经提携过的学者,我们在鲁迅先生的故居旁谈起当今知识分子的处境,颇多共鸣之处。虽然他对我的处境也多同情,但一番分析,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个阴沉的下午,北京的天际即将落幕于黑暗,我们一起站在鲁迅故居旁的一个台阶上,都沉默着。我遥望不远的天空处,看见一群乌鸦在树际盘旋,心情顿时黯淡,想到鲁迅先生当年的处境,便又觉得自己真有些可笑了。
孙先生到人民大学后,主持文学院的工作,就我所知道,先后引进了作家阎连科、刘震云、张悦然等人,其中的阎连科乃是当时已颇有争议的作家,但还是被他引进到了人民大学。阎连科到人民大学之后不久,便写出了一部极具争议的小说《四书》,大陆自然无法出版,终由台湾麦田出版社出版。孙先生不但给予这部小说充分的肯定,而且还专门组织召开了小型的研讨会,随后在他编选《当代文学经典读本》时,又以“存目”的形式将这篇小说收录,并在导读中认为阎连科是“中国最有争议的作家之一”,“但他可能是最被误解的作家,或者说,乃是一个‘不该有问题的问题作家。”孙郁先生的独特之处,便是在于他的这份宽容,能够兼容不同的意见,并且予以欣赏,这是现代研究者的精神,也是大学文学院的气度。我在北京读研究生时,便曾去鲁迅博物馆参观过由他策划的王小波和汪曾祺的展览,也聆听过崔卫平女士在鲁迅博物馆的演讲,虽然错过了陈丹青在鲁迅博物馆的那次颇为轰动的《笑谈大先生》的讲座,但作为这次知名演讲的催生者,孙郁先生功莫大焉。但即使在他工作繁忙,或者在外人看来乃是春风得意的时刻,他也并没有遗忘我这位学界之外的小人物,关心着我的处境,希望我能够多读书也多写点文章。
孙郁先生显然还是个文学界的行动派。以他对于我的关心,并不是只是语言上的抚慰。到人民大学任教后,他很快便取得了招收博士的资格。他请一位好友推荐人选,他们都认为我是合适的,这位好友打电话给我,希望我经由此路而改变处境。我自然是非常高兴的,一时欢雀起来,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外语水平,便很快又打了退堂鼓,最终还是放弃了。随后,孙先生又推荐我到天津日报社去做副刊编辑,并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给当时的副刊主编宋安娜女士。他说孙犁先生曾在天津日报副刊部工作,那里有很好的传统,你若能去,自然是好的。在当代文坛之中,我知道孙郁先生评价最高的,不过张中行、汪曾祺、孙犁等寥寥数位,他多次对我说,这些文章写得最好的人,却都是闲云野鹤之人,言外之意,颇多期许矣。我记得那封推荐信中写到了我的情况,并请宋老师一定帮忙,还推举我是一位可造之才,认为帮助年轻人便是做功德事情。推荐信写得真诚也恳切,我读来却是极为惭愧的,自己何德何能,毫无成绩可言,却令孙先生如此分心。宋老师读到孙先生的推荐信后,也是非常重视。她请我先试着给副刊编一些稿子看看,我便约了包括孙老师在内的一些文学界朋友的稿件,很快赢得了宋老师的好感。然而因为中国的人才流动体制,又考虑到家庭的原因,最终还是错过了去报社工作的机会,宋安娜老师不久也退休了。
一再辜负孙郁先生的美意,连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但孙先生依然没有放弃对我的帮助,此时他应黄山出版社策划一套关于民国学人的著作,其中的《胡适卷》便邀我来编写。记得我在人大拜访他时,他说先把合同签了,书稿可以慢慢来编写。我自然答应了这本书的写作,也知道这是孙先生提供给我在学术界展示的很好机会。但恰在此时,我在经历了诸多坎坷之后,终于冲破了诸多束缚,调到了北京,虽然没有在文化学术单位任职,但工作的环境一时宽松了许多,而之前答应孙先生写作胡适的那本著作,却因工作调动的繁杂,一直没有动笔。这令我颇感惭愧,便也不敢再去联系孙先生了。但孙先生还是没有放弃对我的关心和期待,正如他所写到的那样:“像深夜里突听到笛声飘来,在沉寂的时候,你还会总惦记着它,希望它在什么时候再响起来。”而此时我在台湾出版的那册集子在国内也修订出版了,孙先生在报纸上读到了一位朋友所写的评价文章,知道了这个消息,立即发了短信给我,“航满,许久未见联系,近况如何,念念。看到大作出版,祝贺!”我由此才发觉自己的失礼,立即带上新书登门拜访,孙先生还是一如往常的热情,并未怪罪我之前的错失良机,反而赞赏我能够坚持写作,问我现在的情况,也是给予多多的鼓励。
在人民大学文学院做院长工作,孙先生实在是太忙碌了。虽然我们相距并不太远,但见面的机会却并不多,对于我的请求,他都总是满足。到北京工作两年后,我出版了第二本书,这不过是一册颇为粗糙的文学评论集,现在看来,这本书的出版似乎没有太多的实际意义。但为了这本书的出版,我还是免不了虚荣,请我的导师陆文虎先生写了序言。不敢再麻烦孙先生,便请他写了一段推荐语印在书后。没有寄书稿给他,短信催问了两次,他在从外地出差回来的一个凌晨发给了我,推荐语写得真诚而热切,言语之中还是鼓励之情,令我再次感动孙先生的殷切提携:“朱航满的文章,有一种悠远的情思暗中浮动。温润的文字里有着历史的厚度,穿梭在各类文本之间。不附和,少应酬,多奇思。锐利的目光,穿过精神的暗夜,给没有亮色的地方以暖意。其人静,其思深,文史交融,今昔互动,朗朗然有君子之风。在远离文坛的地方谈古论今,道出今人难见的风景。”这本书还得到了上海陈子善先生的推荐,并写出了很长的一段评语,令我感慨。如果读者诸君看到这册著作,其实只需要欣赏陆文虎老师的序言文章,还有孙郁、谢泳和陈子善诸位先生的评语即可,因为他们所作都是令人颇多回味的美文。此后我再出版集子,便没有再劳烦诸位先生们了,并不是自己已经不需要前辈们的提携,而是不敢再冒失地令老师们为自己耗费精力了。
然而,就在我们相忘于江湖之际,我却偶然得知一个消息,孙郁先生病了。立即打电话给他,不通;又给一位与孙先生和我都极为熟悉的朋友,她也不知道,为这个消息感到震惊。后来孙先生给我发来短信,说了自己生病的情况,并言其已经请了北京最好的大夫做了手术,效果很好,让我不必为他担心,休养一段时间便会好起来的。果然,半年后,孙先生大病痊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一切又忙碌了起来,我想去拜访他,不是在开会,就是去外地讲学,或者出席各种各样的文学活动,我们见面的约定总是一推而再推。我劝他多多休息,注意调养,文章可以少写些,他说写完手头的一册《鲁迅与俄罗斯》,再写完一册关于父辈人生遭遇的著作,就可以好好休息了。我几次听他谈到其父在“文革”中的坎坷境遇,谈到自己曾因政治运动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便也不好再继续劝说了。不久,我又接到短信,請我参加他的新书《民国文学十五讲》的新书座谈会,并言来开会的都是一些老朋友,也希望我能来。新书发布是在腾讯大厦召开的,出席研讨的有陆健德、止庵、黄集伟、解玺璋、徐小斌、李静、张洁宇等人,都是文学圈和学术界的名流,也都是孙先生比较看重的朋友,而我竟也忝列其中。我想孙先生是把这次新书发布会看作是老朋友的一次聚会,是看作他大病新愈后的一次重聚,于是座谈讨论也开得其乐融融。
那次座谈会上,我坐在陆健德先生的旁边,陆先生问我在什么单位工作,又问我是不是孙先生的学生,言语之中颇多好奇。后来我猜测,那年我编选花城出版社的《中国随笔年选》,选了陆健德先生和孙郁先生的文章各一篇,其中序言中夹带私货,写了孙先生对我的影响。陆先生一定是收到我的样书后,也读了我所写的那篇文章。说来孙先生对我最大的影响,便是在做文章方面,他一再痛惜今人丧失了中国文章的传统,因此对于能够写好的文章的人多有青睐之处,但他却绝不是执拗的好古之人,而是能够从“五四”出发,融合了清明的现代思想与古朴的美学精神,成一家之气象。在那篇序言的结尾,我大胆评述孙郁先生的文章,表达了我的这番敬意:“孙郁先生为拙作《书与画像》所写序言中的一句话:‘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眼光。‘五四以来形成的文体,其空间还是那么的大。那长长的路还没有走完的时候。只是有时弯曲,有时笔直,有时隐秘。好的文章,在我们这个时代不是没有,只是我们有时没有看到而已。孙先生研究周氏兄弟多年,又在鲁迅博物馆浸润数十年,文章温润澄澈,又沉厚开阔,想来乃是见识广、胸襟大、积淀深的缘故。他的这句话,我几乎都背熟了,想来是忧思,也更是期许呢。”
朱航满,1979年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文学硕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精神素描》《书与画像》《咀华小集》《读抄》等作品多种。编选花城出版社2012年以来《中国随笔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