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味

2018-09-26 10:05叶梓
山西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靖远筏子临夏

雪山驼掌

在一册有关敦煌文化的集子里,我看到了雪山驼掌的烹制方法:

将收集的骆驼蹄子先用凉水泡一周,再将毛皮煺尽,削去老茧,然后用慢火煮十多个小时,剔除骨头,再上笼蒸十多个小时。用大葱、大蒜、生姜将腥味去掉,将驼掌放入鸡汤内,加上火腿、猪蹄、鲜牛肉、香菇用慢火再炖。在泡、煮、蒸、炖的过程中,厨师们又将蛋清搅成糊状堆积为“雪山”,把午餐肉剁成肉末铺成弯曲路状,再浇上鲜汤汁,即可食用。

我非饕餮之客,亦不精厨艺,所以,无法从这样的文字介紹里复原出雪山驼掌的形制。而且,我数次到达敦煌,每次总是和这款大名鼎鼎的陇上名菜“擦嘴而过”。但是,我愿意去想象一位大厨在案板上气定神闲地做出这样一款菜。我甚至在想,能够做出雪山驼掌的厨师,一定是有胸怀的人。他的胸怀里藏着山水,这山水不是南方的山水,是大西北的辽阔山水,山是鸣沙山,水是月牙泉。他甚至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手腕之下,渐次出现了终年白雪皑皑的祁连山、广阔无垠的戈壁滩和缓缓而行的骆驼群。

雪山驼掌的点睛之笔在于将蒸好的驼掌取出后,肉片放置在“丝路”的拐弯处,筋片撒在“丝路”上,宛似骆驼留下的蹄印。然后把鲜汤、作料浇在肉筋上,如此一来,丝路上有了驼掌,加上远处的隐隐雪山,所以叫雪山驼掌,也挺形象的。

雪山,是白的;

丝路,是弯的;

而整个雪山驼掌,是淡黄的,一种晶莹剔透的黄。

遥远而漫长的丝绸古道,骆驼是沙漠深处最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而骆驼能在戈壁沙漠中长途跋涉,凭借的就是坚实的驼掌。一峰骆驼之于漫漫丝路,是一次苦难的守望。而雪山驼掌,暗含了人心里对这种坚韧不拔精神的无限怀想。不过,话说回来,驼掌全部是筋,营养价值很高,加之骆驼寿命长,一般很少宰杀,驼掌之难觅与熊掌不相上下。所以,现在餐桌上的所谓驼掌,不必全信,吃吃意境,未尝不可。

不过,古代就有“驼蹄入馔”的典故。

且不说杜甫的句子“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单在明代的《异物汇苑》里,就有“瓯值千金,号为七宝羹”的记载。此七宝羹,实为才子曹植所创。但又有一说,此菜实为驼蹄羹,见于曹操所著的《四时食制》。当然,《本草纲目》里的“家驼峰、蹄最精,人多煮熟糟食”就是另外一种吃法了。

应该说,古代的驼蹄羹是皇宫贵族们的养生补品,而现在的雪山驼掌更是彰显敦煌地域文化的一张文化名片。

顺便说说,明代的隐逸之人褚人获的《坚瓠集》里,有一则古人吃驼峰的小故事,读来十分有趣。

哈思山下,食靖远羊羔肉小记

小时候,我家有一位邻居,在靖远煤厂上班。每次回乡,他都带不少零食,我去串门时也能分得一二。这样的待遇让我觉着人间天堂哪是苏杭,而是靖远。这也是一个乡村贫寒少年关于靖远的全部认知。多年以后,有次公差途经靖远,在县政府招待所草草吃过一顿简餐,就匆匆离开,黄河边的这座小城就这样被我丢在身后。再后来,有一次一家省级文化单位组织作家们去靖远采风,我忝列其间,跟随大部队几乎跑遍了靖远的大小景点,现在回想起来,最美好的记忆竟然是在哈思山下吃过的羊羔肉。

之前,我对羊肉的看法,想当然地以为,还是河西走廊的好吃。毕竟,祁连山下水草丰美,羊肉自然好吃。然而,靖远的羊羔肉何以享誉陇上呢?一定有它的秘诀!当我在靖远云游数日后仿佛悟到了真谛——这也让我的美食世界里出现了一个新鲜的词:滩羊。

对,就是滩羊!

滩羊是蒙古羊的一个分支,在我国有不少养殖区,靖远就是其中之一。滩羊骨骼坚实,鼻梁隆起,眼大微凸,看起来比别的羊英俊。不过,滩羊的主要功能之一是提供羊皮。滩羊的毛色洁白,光泽如玉,轻而且暖,是羊产裘皮中的佳品。为了区别裘皮品种之不同,滩羊皮叫“滩皮”,民间叫“二毛皮”。据历史记载,滩羊作为轻裘皮用品种,于1755年就被列入宁夏最富有的五大物产之一,距今已有近二百多年的历史。明清时期,晋商经营的“西路货”里,滩羊羊皮就是大宗物件。与宁夏相距不远的靖远,就以滩羊为主。

我小的时候,祖父那一代人的人生梦想,就是拥有一件滩羊皮袄,出门时一披,精气神就来了。我读高中时,祖父送我到村口,总会拍拍肩,说上几句:“好好读,以后有出息了,就给爷爷买件宁夏的皮袄。”

——彼时,我有限的认知里还没有滩羊一词。

扯远了,还是说滩羊肉吧。

滩羊,因主要取其羊皮,一只羊羔大约在四十天左右,就被屠宰,以取羊皮。所以,肉质细嫩,亦无膻味,特别适合下锅制做,这也就是在靖远吃羊肉吃的是羊羔肉而不是羊肉的原因了。但是,好多人有所不知的是,靖远羊羔肉之所以好吃,跟其食用中草药也大有关系。靖远位于甘肃中部,每逢酷暑,羊无法适应川地高温,只好转场到气候凉爽、水草茂盛的屈吴山,哈思山一带。这里山林茂密,遍地都是各类中草药,羔羊饥食药草,渴饮山泉,肉质的味道自然与众不同。我在哈思山下吃羊肉时,身边的当地朋友一口气就给我背出十余种中草药的名字:柴胡、败酱草、菌陈、旋复花、地椒、防风、薄荷、苍耳子、甘草、独活、麻黄、益母草等。

靖远游玩数日,我在哈思山下吃到的羊羔肉计有红烧、爆炒、黄焖三种。很多年已经过去了,我再没有去过靖远,但我经常想起那段时间的漫游,想起风景优美的哈思山,想起我们在哈思山下一家专营羊羔肉的小店里喝酒、吃肉,聊文学的往事。我甚至还记着那个夏天的烂漫山花,它们像是山野里的小精灵,煞是可爱。哈思山是靖远的一座名山,明代有位官员登上哈思山上的哈思堡后,题诗写道:

黯淡山城古会州,胡天双目尽高邱。

春深柳色凝霜雪,日落鞭声起城楼。

读他的诗,我羞愧自己真是一介俗人,不思国事天下事,只想把自己味蕾之欢记录在案:时为2008年8月,夏秋之交,哈思山下食遍羊羔肉,大快人心矣——山上的野花,开得烂漫热烈。

一座城,一碗面

也许,外地人无法真正理解,厮居于黄河穿城而过的兰州人,每天早晨醒来,洗漱完毕,在上班的路上会日复一日地年复一年地吃一碗牛肉面,不管炎炎夏日还是寒冬腊月,百吃而不厌。为什么这座城的子民对一碗牛肉面如此一往情深呢?

像隐匿于大地深处的一个谜,深不可测。

正宗的牛肉面是马保子于1915年创制的,它有五项标准,概括起来就是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具体讲,就是汤要清亮、萝卜片要白、辣椒油要红、香菜蒜苗要绿、面条要黄亮。一碗牛肉面,只有具备这五样,才算一碗好面。不过,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其核心竞争力还是汤。马保子当年成功的秘诀也恰好是汤,而且,他最初的动意也是做汤。马保子幼时家贫,在家里做面,无意间把煮过牛肉、羊肝的汤兑入面中,香味扑鼻。于是,他沿街开店,试图推出“进店一碗汤”的经营模式。渐渐地,清汤牛肉面声名大振,且有“闻香下马,知味停车”之美誉。

而熬汤时对牛肉也是有所选择的。兰州牛肉面一般选甘南草原上出产的肥嫩牦牛肉——请注意,一定要加少许牛脊髓、腿骨(俗称棒子骨)以及牛肝。此外,虽名为清汤牛肉面,但不是开水加盐那么简单,需要按比例加入花椒、草果、桂子、姜皮等香料,在一口特大的罐形铁锅内再加入本地特产的绿萝卜片熬成即可。但在煮肉的调味料里,一定不能放大香,怕夺走牛肉之香。所以,牛肉面之“清”,是还原了本味的清,更是自然的清香。

当然,作为汤面之一种,牛肉面的面也马虎不得,得选甘肃地产的新鲜高筋面粉,这种面不仅蛋白质含量高,关键是拉扯數次而不易断裂。牛肉面的柔韧之味,就来自于无数次的揉搓、拉扯、摔拉。看一位拉面师的手艺,颇有些“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的味道,不过,将其视为面食艺术的造型表演也不为过,甚至,有人能看到面食的风情万种。

事实上,一碗牛肉面,无论汤还是面,任何一个环节的纰漏都会使其成为一碗遗憾的面。比如辣椒油的制作,得用温热的油炸到一定火候,火候不到,油没有辣味,火候过了,辣椒煳了,色变黑了,如同废品。而检验的标准,就是辣椒油放到碗里,若辣椒油漂与牛肉面汤浑然一体,用筷子挑起面条,辣椒油附于面上,红光闪闪,算为成功。

如果从几何学的角度来分析的话,经过拉面师魔术般的手,一碗牛肉面可以变幻出大致三种形状,圆形的,扁形的,不规则的。圆形的又有粗滴、二细、三细、细滴、毛细五种;扁形的有大宽、薄宽、韭叶、皮带宽五种。不规则形的,一种是荞麦棱子——样子就像荞麦粒一样,呈现三个棱边,另一种是四棱子形。不规则形的牛肉面最考验拉面师傅的水平,但食客不多,一般选择吃这种面的,都是在吃一份好奇心。所以说,从面的形制上讲,不管谦谦君子还是窈窕淑女,也不管贩夫走卒还是高官富贾,总有一款适合你。

有一次,我听到了这样一则故事。有一个南京男孩,认识了一个兰州女孩,他们一起在南京谈恋爱。这个女孩子在南京科巷发现了一家正宗的牛肉面馆后,硬是和男朋友在附近买了一套房子。结婚以后,她三天两头就要跑去吃牛肉面,吃得男主人公一见面馆就犯怵。

故事是我从火车上听来的。

那次回乡之旅软卧车厢里的女孩,就是故事的主人公。

在兰州,牛肉面已经是一种情结、一种生活方式。无论大人还是小孩,无论早餐还是午餐,都习惯吃一碗牛肉面。洞悉这碗面的背后,是一种辽阔的文化背景,这背景里既有落日夕照的大漠戈壁、紫外线强射而来等地理因子,也有伊斯兰教的信仰与力量。所以说,牛肉面看似是一碗面,实则与泥沙俱下的黄河、高亢的陇原秦腔等西北风情,共同构成一座西北内陆城市的肌理与风骨。兰州的大街小巷遍布牛肉面馆,占地不大,食客如云,抢不上位子的,会端着碗蹲在街头吃。这也算是兰州的一道街景。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几乎每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有兰州拉面馆的影子。作为快餐之一种,它因符合快节奏的城市生活而深得人心,但从美食的角度讲,它和真正的兰州牛肉面是风马牛不相及的。天南地北的兰州拉面馆,多为青海化隆人所开。据说,这是化隆政府部门扶贫项目里颇为成功的一个亮点。从脱贫致富的角度讲,收效固然不错,让不少从业者走到致富之路。当然,这也是另外一个话题了。有人曾经严厉地抨击说,全国各地的兰州拉面馆简直是对兰州牛肉面的暴殄天物。这样的说法可能失之偏颇了,存在即是合理。不过,每一个兰州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热爱着一碗牛肉面,演绎着一座城、一碗面的壮阔故事。

百合记

有一年,去兰州探望兄长,临别之际,他给我塞来不少袋装百合:这和南方的百合不一样,送送朋友,挺好的。我吃过的百合,记忆里口味最佳的,好像是陕西的龙牙百合和江苏宜兴的百合,所以,当我知道兰州也产百合时,有点惊讶。况且,我在兰州还生活过三年时间。

后来,我才知道兰州百合竟然享誉陇上,甘肃一带还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天水苹果张掖梨,兰州百合赛过玉。

兰州百合,和别处的百合相比,如果仅从外形上讲,它的特点突出了一个字:大。别处的百合宛似核桃那么大,而兰州百合像一个大男人紧握的拳头那么大。这恰好映衬了兰州是一座风沙俱下的老城。新鲜的兰州百合,剥开,数十瓣鳞片层层抱合,仿佛一个温暖的家,每片晶莹白净如玉,望之,让人难免想到百合之意竟然如此暖心。而且,兰州的百合无苦味,直接可以生吃,不似别处的,要佐糖。兰州百合之所以与众不同,跟兰州的环境息息有关。百合的生长,要求海拔高,昼夜温差大,日照充足,雨水也要适宜,而兰州的西果园一带正好具备这些条件,因此,兰州百合有西北“百蔬之王”的美称。

有科技部门鉴定过,兰州百合富含人体所需的八种氨基酸,是理想的养生滋补佳品。难怪,兰州百合早在明代就已经贵为贡品,入馔的时间在明代的《临洮府志》里也有记载。上世纪40年代,诗人张思温路经兰州,看到山坡多种百合,写《百合》诗:“陇头地厚种山田,百合收根大若拳。三载耕畬成一获,万人饮膳值新年。金盘佐酒如酥润,玉手调羹入馔鲜。寒夜围炉银烛耀,素心相对照无眠。”这个诗人真是不简单,短短一首诗就把百合的栽培特点、上市时间以及过春节时食用的民俗都这写得清清楚楚。

有趣的是,南方人引百合为馔,多以甜品为主,比如冰糖百合、干蒸百合、百合粥等,大多是餐桌上的搭配而已。而兰州百合却以“百合宴”而闻名。如此说来,南方人把百合吃成小品,而兰州人把百合吃成了大写意。20世纪80年代中期,有个叫柴学勇的烹饪大师,痴迷于百合烹饪技术研究,并结合甘肃的风土人情,创制了数十款菜点的“百合宴”,一度传为佳话。单单一个百合宴,有的以百合为主料,有的以百合为辅料,烹调方法也多种多样,蒸、煮、汆、炸、炒、煨、炖、煎、炝兼而有之,既有冷盘和热菜,又有羹汤和面点小吃,一应俱全,可谓百合大世界。

现在,我每回兰州,总要吃吃与百合有关的菜,印象中最深的有两款:鸡丝百合羹与蜜汁百合。鸡丝百合羹特别讲究刀功,要将鸡脯肉、鲜百合、胡萝卜和水发香菇,先片成薄厚一致的片,再切成长短一样的丝,焯水后放入砂锅,加入高汤,用小火烧30分钟,待汤汁稠浓时便成。这个菜不只色泽丰腴,清香扑鼻,且营养丰富,益气养身,确是一款雅致的陇上风味。

蜜汁百合,吃的就是那点甜。

在高原上,百合的甜,仿佛对一个人的思念,既挥之不去,又心生怅然。

河沿面片

北宋诗人梅尧臣写过一首诗,题曰《田家》,其中写道:“灯前饭何有?白薤露中肥”。依我的猜测,诗人如此质朴的句子应该来自一次郊游或者踏青。返回的路上,累了,也饿了,想吃点东西,在途经的一个小小村落寻进一户人家,一盏灯下,还真有白薤可食。喜悦之余,遂赋此诗以记之。

而这种专供旅人途中的可食之物,在甘南、临夏一带也有,它就是河沿面片。

听听这名字,多有趣别致。在美食的命名上,有的以人名之,如宋嫂玉羹;有的以地命之,如杭州的西湖醋鱼。其实,河沿面片也算是以地而名之,但它的独特之处在于并非特指某一具体之地,而是地名之大大得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因为辽阔天地间,河太多,河沿自然也就多了。但是,常在西北边地游走的人就会知道,河沿面片是甘南、临夏一带的一道美食。

河沿面片里的“河”,是洮河。这是一条横陈于兰州与甘南、临夏一带的大河。最早,往来于兰州和临夏间的商贩们常常要在路上吃些面食,就在洮河一带搭锅设灶,久之,面食之法渐渐传至临夏、甘南一带。窃以为,河沿面片的推而广之,肯定与临夏甘南一带当年常常出门的脚户有关。那时候,他们远走天涯,传播花儿,维持生计,奔走路上,想吃一碗家里的面片,可又出门在外,吃不上,怎么办?头脑活络的人就在脚户们常常投宿的洮河边,开一家这样的小饭馆,经营家常饭,遂取名河沿面片——这么一说,你就明白,河沿面片绝非什么怪异之食,实际上也就是当地人常吃的一种带汤的面片而已——更准确地说,就是一碗羊肉面片。它的做法,跟羊肉面片的做法基本无异——制作时,先将面粉用水调和、揉搓、捏团,捏成粗条状,之后掐成小团,蘸油搓成小条,稍发片刻,压扁之后在沸水中揪入面片。待熟后用笊篱捞入碗中,放入清汤或臊子,撒上蒜苗丝、香菜即可食用。

但河沿面片更深的意义,如同在古代的驿站歇息一样,让一个旅途劳顿的人在天低野旷的路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可食,在陈设简陋的小面馆里跟小厮说几句话,从老板娘跟前打听一下后面路程,甚至能让寂寞的路途生出一丝尘世的温暖,这些,都是河沿面片的人文意义吧。

其实,这也是我浪迹临夏一带时的经历。

至今,我还记得积石山下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那个贤淑的回族妇女给我借来的雨具,以及那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她的河沿面片,比我吃过的任何一家都香。就是那一次,我听她讲,在临夏一带有句谣谚——“上炕裁缝,下炕厨子”——意谓积石山一带的人,因为以面食为主,对即将出嫁的女儿要进行厨艺培训,等出嫁后新娘要在婆家做“试刀面”,以展示厨艺。

她自豪地说:“我的试刀面,让公婆家满意,才同意让我出来开饭馆的,要不,想干也出不来!”

从羊皮筏子到羊肉筏子

著名诗人阳飏的诗集《风起兮》的开篇之作,就是《羊皮筏子》:

羊皮筏子就是

把吃青草的羊的皮

整张剥下来灌足气

将它们赶到河里去

两种牧羊形式大不一样

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加不加魔幻主义

我在主义之外

看一群羊在河里

全身没有一根毛

没有弯弯好看的角

像是一堆顺河而下的大石头

在兰州黄河风情线玩过的人,大多坐过羊皮筏子,在“像是一堆顺河而下的大石头”上看黄河两岸的城市风景,顺便尖叫几声,然后寻一家街巷深处的小店吃一碗正宗的牛肉面,就又撤回到自己凡俗的日常生活。作为一种古老的水上工具,黄河上的羊皮筏子十分契合兰州这座边地之城的精神气质,只是这些年,随着一座座黄河大桥拔地而起,它也渐渐地沦为一款娱乐工具了。

青海青,黄河黄。

黄黄的黄河,给甘肃留下的不仅仅是羊皮筏子,还有羊肉筏子。

但羊肉筏子却是临夏的美食——只不过,临夏民间叫发子面肠的。临夏北濒湟水,跟兰州接壤,是黄河上游的一个回族自治州,早在春秋时期,是羌、戎聚居之地,这就形成了临夏风味独特的美食地图。羊肉筏子就是其中之一。说实话,作为甘肃人,我也只吃过一次,是在夜市摊上偶遇的。摊主是回民,中年,一脸憨厚。他的摊位前支一火炉、一铁锅、一小案、一小桌而已。我一坐下,他就将早已蒸熟的羊肠切成寸段,在锅里加葱花、鲜姜丝翻炒至微黄,出锅,随后熟稔地浇了些蒜泥、辣椒油、老醋,就端上来了:

“老板,可以吃啦。”

我哪是什么老板,只是一個大地的漫游者,一个途经临夏的异乡人。在这条有点油腻的长条桌上吃完一盘羊肉筏子,抬头一看,河州大地的上空星辰明亮,暖若故乡。而这样的夜晚,一盘羊肉筏子下肚,给异乡人换取了一夜踏实的睡眠。

羊肉筏子的制作,颇有讲究。取新宰全羊的大肠,清洗干净待用,再将心、肝、羊腰子及精选肉剁细成肉馅,拌上细切的葱白、姜末、精盐、胡椒粉,调匀后灌入肠内,复用细细的麻绳扎口,蒸之。蒸熟的羊肠,看起来像一截吹足气的筏子——我想,这也是给它取名羊肉筏子的理由吧。

不过,既然以筏子命名,足见其历史之久。

筏子,作为一种古老简单的水上工具,曾经是临河而居的人家再平常不过的必需品了,但现在已经很难觅见筏子的踪影了。我最近一次见,是在陇南康县的大山里,船夫就是用筏子把我们一大帮子红男绿女渡到红梅谷的深处。后来,闲读《齐民要术》,里面的一段话讲的似乎就是羊肉筏子:“取羊盘肠,净洗治。细锉羊肉,令如笼肉,细切葱白,盐、豆豉、姜、椒末调和,令咸淡适中,以灌肠”。《齐民要术》计有10卷92篇,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农书,有1500年的历史,据此推算,羊肉筏子的烹调之法估计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了。《齐民要术》系统总结的正是黄河中下游的生产生活经验,而临夏地处黄河上游,不知羊肉筏子沿着黄河一路传下去了没有。

尽管临夏的羊肉筏子不加豆豉,但丝毫不影响它古老的历史。毕竟,每一款美食都有一个渐变的过程。

蕨麻哲则

佐盖多玛,是甘南的一个牧区。

有一年,我去那里采访一个志愿者的故事,当天无法返回。当地的宣传部门想安排我住进政府招待所,被我婉拒。好不容易来到牧区,我当然想就近住在牧民的家里,也算此行的意外之喜。于是,他们领着我,绕过一条小河几家藏寨,来到了才让拉姆的家。她长得极漂亮,她的妈妈慈祥,爸爸长得壮实、剽悍。晚餐就在他们家吃,手抓羊肉、奶茶、糌粑,外加一小碗羊肉面片,吃得很踏实。

然后,我回房整理采访笔记。

次日早晨起床,本不想打扰他们,简单泡点随身带的方便面,就早早去赶开往兰州的大巴。我去厨房间找开水时,才让拉姆的妈妈已经在忙乎了。她见我端着泡面,有点不开心:“到这里来,不能凑合呀。”

我尴尬地笑了笑。

“吃碗蕨麻哲则,再上路吧。”

哲则,藏语里是米饭之意。我常来甘南,只是听说过,未曾一尝。我也不好意思去拦下她,只好回房。很快,她用一个木质的盘子端来了半盆米饭、半盆煮熟的蕨麻。米饭是酥油拌过的。她麻利地给我各盛了一半,撒了些白糖,又浇了些酥油汁,递过来:“拌一拌,就可以了。”

味道真不错,甜而不涩,油而不腻。应该说,这是很别致的一顿早餐,很有藏式风情。我一边吃,一边听她讲她家的牛羊有多么听话,她的女儿舞跳得有多美,她的丈夫射箭手艺又有多好。

这真是一个幸福的藏地之家。

之前,我喝过一段时间的蕨麻水,与水同泡,据说颇有营养——这是一位相知多年的老中医见我气色不好后给我的建议。这次在佐盖多玛吃到的蕨麻哲则,应该与蕨麻是藏地特产有关。据说,《西游记》里孙悟空偷吃的“人参果”就是蕨麻,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在甘南藏区广阔的草甸上,蕨麻处处可见,且被藏人称为长寿果。它的用途很广,根可入药,茎叶可提取染料,亦能酿酒。

大地,永远是我们的课堂。

刀什哈

生一堆火,将一块石头在篝火中烧红,然后把切碎的羊剔骨(剔掉骨头的羊肉)加盐、花椒粉等,拌匀,与烧红的石头一同装入羊肚,扎紧羊肚的两头——羊剔骨在羊肚里受热膨胀,可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跟着羊肚蹦蹦跳跳。此时,用一把锋利的藏刀把羊肚划开口子,取出积在里面的肉汁,吃一块肉,喝一口汤,滋味别具一格。这是盛夏时节甘加草原、桑科草原一带的野炊美食,地方志上美其名曰“石炙肉”,当地的藏民却喊它“刀什哈”——不管叫什么名字,它都是游牧文化在饮食上的反映,有着浓郁的藏地风情。

如果没有甘南诗人王小忠的推荐,也许,我這辈子都不知道,甘南的藏人这样吃羊肉。

人生苦短,我只吃过一次,时在2014年的盛夏。

叶梓,本名王玉国。甘肃天水人。中国作协会员。副研究馆员。文学创作二级。鲁迅文学院第2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江苏省作协第8批签约作家。出版有诗歌、散文集6部。现供职于苏州市吴中区文化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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