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祥林
一
月亮田原名大湾田。“月亮田”是年少的我给它取的名字。
那时,大湾田静静地躺在我老家房屋西边的沟坎上。大湾田似一张巨弓,从我家左侧的房沿,由南向东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延伸到两百米外的“水池边”,把西邻家的房子包围在弧线中间。
“水池边”原有一个巨大的蓄水池。自从我记事起,“蓄水池”就被放干了水,在水池的下方凿了一道门,作为邻家的住房而存在。我们曾在水池顶上滚铁环、捡石子、丢手巾,度过了很多欢快时光。有一年,我家在水池边的旱地里种了一季西瓜。西瓜快成熟的时节,父亲还在水池顶上搭了个窝棚。我放学后常常带着作业去那里做,天气晴朗的晚上,还可以睡在窝棚里,对视一弯月亮或满天的星星,看浩瀚的宇宙,听田里蛙鸣,心情别说有多舒畅了。
刘欢的歌正红遍大江南北,也风靡到我们这边远的小乡镇。那时,《弯弯的月亮》每逢周末,便从乡镇电影院传到我懵懂的耳朵里,感应着我少不更事的朦胧的忧伤,激起了我当时所谓的诗意。
二
这并非虚构。当我和母亲讲起我脑海里存下的那些介质,比如从低矮的土墙房搬到月亮田边上的木房——所谓的木房,用竹篾作楼板,因为屋顶上瓦不够密,晴天透着光、雨天漏着水;而两边的“山花”也因为没有足够的木料,时常会有风雨飘进家来。或者说起有一次大人们为我理发,把我的耳朵剪出了血。
母亲肯定地说,这些场景只能发生在我两三岁的时候。
但真正有成片成片的记忆,应该是5岁以后的事情。那时,我拖着蹒跚的双脚,从家门往左走,还没到百步的猪圈边,便开始坚持不住,只好趴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前爬。我会很吃力地跨过猪圈后边的一条小沟,再用尽几乎全部力气爬完一道长不足十米的斜坡,以胜利者的姿势坐在田坎边,沉迷于各种声响。春天和初夏,这里有叮咚作响的溪水声,盛夏有树上的蝉鸣。秋冬两季,有簌簌的风声把树叶一片一片吹掉到我的身上。当然,还有一年四季断断续续的鸡鸣犬吠牛哞马嘶。如果是星期天,便可以听到不远处的街市上鼎沸的人声。
还有一些声音是植入心底的。那就是周末时,一公里外的电影院房顶上高音喇叭传出的招揽看客的歌曲声,以及电影放映中的对话、音乐或打斗声。特别是《刘三姐》和《少林寺》。因为《刘三姐》放过之后,寨子里有录音机的人家几乎都买了一盘《刘三姐》磁带,肆无忌惮地放着。大人小孩们开始流行用唱歌来取代一些不太合适直接用语言来表达的对话。
而《少林寺》的放映,让我身边的小伙伴们一度放弃了丢手巾、躲猫猫等常规游戏,热衷于分“好人”“坏人”来玩“武打”。
三
我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时,应该已经有6岁多了。
一次,寨中的老奶奶看到我在田坎上翻爬,夸了我一句:“小长林(我小名)聪明得很,走累了就爬,爬累了又起来走。”
当时,我无法领会这句话的意义,依然在每天吃饱喝足后,没人约我玩的日子里,爬爬走走到我的“专属领地”,发呆傻笑。直到那年秋天,我的小伙伴们,好几天不来约我。而某日我一个人在田坎上发呆的时候,看见他们背着书包路过回家。他们都得去读书,为什么不送我去?我问父母。
你还小。父母说。
小?他们几个比我还小。我說。
父母无言以对。
后来的几天我总是早早就起床,跟着小伙伴们往学校的方向爬走。但没走多远就被落在后面,大约十来点钟的时候,我就被看不见我找寻而来的母亲在离家五六百米的沟坎边“擒获”。
母亲把我牵着往家走,我偏要往学校方向挣。挣扎着,我就会看到母亲的脸上流满泪水。有时,她会轻声说,你和别人不一样。还有时,她会从路旁取一根树枝,劈头盖脸给我几下子,然后痛哭失声。
好几次,我躲进月亮田中间的稻谷深处。母亲找我时来回从旁路过,却总是找不到我。母亲拖着哭音,喊我的小名。
那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漫长而灰暗的幼年时光终于有了转机:父母筹了钱,将要把我送到城里去手术。
我很快就能够以一个正常孩子的模样,昂首挺胸在小学的校园里飞奔!
这个梦想麻痹着我的神经,居然能够支撑7岁多的我战胜手术后的疼痛、创口发炎的折磨、拆换石膏时医生近乎野蛮地对我双脚的掰扯……
半年多反反复的换病房、换药、进出手术室,终于使我的右脚较以前正了一些,而左脚几乎没什么变化。
手术后的一段时间里,我骑着一张小板凳,在老家的院坝里进行“康复训练”,再次错过了公办小学9月招新生。
一个多月后,街上办起了一所民校。因为离我家比公办学校近,再加上我所谓的“康复训练”有些效果:我终于不用依靠板凳和木棍,可以颤颤巍巍地走上二十分钟的路程。
10月中旬,我结束了自己的童年。斜挎着崭新的帆布书包,雄姿英发地成为发耳街上民办学校的一年级新生。
四
拿着课本,我并没有改变发呆的坏毛病。8岁多才结束童年时光的我,发呆时开始思考一些所谓的问题:“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为什么他们要叫我跛子,还在我的身后作恶作剧。”
从小学开始到大学毕业,老师们总是对我格外关照。虽然我相当长一段时间并不是班里的优秀学生,但每换一拨老师,都会在班上要求其他同学不准欺负我,还要多帮助我。
私下里,总有那么一些捣蛋的孩子,学我走路,给我取在我听来是最难听的外号,甚至故意跑过来把我撞倒在地上,然后在旁边哈哈大笑。有一次,我忍无可忍跟一个比我个儿大的男孩扭打在一起。围观的人一大堆,哄笑声不断。村子里的一位表哥赶来,劝开了我们。后来,消息不知怎么传进我父母耳里,我被母亲狠狠地打了一顿。
成绩一般,但还是和我走路一样:虽颤颤巍巍却最终没有倒地。在各种力量的前拉后推中,我在民校读了一年转到了乡公办学校。初一下学期,我被父母送进了城里。
我曾敏感于听到“跛脚”、“瘸子”之类的词语;我总是穿宽松的长裤来掩饰畸形的双脚。读大学之前,我甚至没有进过一次公共澡堂、没穿过一天拖鞋……
在我懵懂的少年时光里,我曾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一名邻家女孩。有一段时间,我们常在一起玩游戏,她有着银铃一样的歌声。母亲说,她长得像天仙一般。我曾把想对她说的话写成诗,悄悄放在她必经的道旁。“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长在你必经的路旁/阳光下慎重地开满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席慕蓉的这句诗,大概最能表达当时我的心情。后来,因为我的内向和自卑,年少的所谓初恋还没有真正开始,便宣告失败。
我内向而孤僻,我甚至明白,有很多事情该怎样去争取,但是,我却很少主动,我的内心,注定是一条内流的河。
五
每个人都是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你伤得太深,是因为上帝爱你太深。
其实未必。
不久前回了一趟老家,猛然发现,由于小城镇建设需要,儿时的“水池”已然不在,“月亮田”完美的弧线也已荡然无存,余下的边角如被顽皮的孩子啃过的月饼,不规则地扔在高楼与木房之间。
挖机轰鸣,正带领着一幢幢新的高楼,吞噬着月饼的残渣。这块土地上,好像从未有过一湾月亮般的水田,更不曾有过一个在田坎上发呆的傻少年。外化于形,内化于心的月亮田,无处不在了!
和我一起回老家的妻子,成长于邻县一个叫月亮田的煤矿。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