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穹
张猫是个猫性突出的女生,第一,她很黏人,每天24个小时,时时不离开一个人;第二,她嘴里会发出叽里咕噜,如同猫念经似的言语。但以前,她是个安静的女生,像猫一样喜独处,不善言谈,几个女人扎堆,她只是远远地静观其变,偶尔捡到一块笑料,就微扬嘴角,瘦削的长瓜脸上涟漪般荡漾着几缕笑容,但她绝不插言半句。
近半年,据说为了她黏的人,她求佛吃素,甚至住在寺庙里近一个月,只求得铅华尽染的一颗心能皈依净土,不再困苦劳顿挣扎在繁华洛景、紫陌红尘间。但她毕竟不是佛家子弟,终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归来后的她变了一个人似的,喜欢聚堆与人交谈,且侃侃訚訚,不是道三说四,而是摆上《孝经》或《道德经》。侃到兴趣处还会激昂陈辞,像个普度众生的布道家。
张猫是个有故事的女人,但她的故事又很简单,除了她离不开的那个人,好像什么都不剩了。五年里,她一直与她黏着的人隐居他乡,过着冷暖自知的生活。那个让她要负重一生,却给她带来偶尔欣慰的,使她不离不弃的人是她的儿子。儿子一周岁前,会哭会笑,懂得与她肢体互动,没什么异样。一周岁后,不说不笑,对声音敏感,却对来自她的呼喊置若罔闻,任她怎么喊,他就像被罩在一个透明的真空仓里,与对面的她如隔世花,径自绽放。尽管之前已做好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在得知结果后如晴天霹雳。
儿子一点点成长起来,该上幼儿园了,结果去了很多家,都被园方婉言拒绝了。几次碰壁,张猫转失望为愤恨,她恨这无情的人世,恨这倒霉的自闭症,甚至恨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就是恨不起来儿子。他那乖巧的样子,他那恋生的目光,清澈幽深。虽然她看不透儿子的心灵,弄不明白他的世界里所有的物象跟现实里的景况有什么不一样,但他跟它们一定有过交流,一定有过,她坚信不疑。你看一张纸、一个摆动的秒针、一个上下蹿动的电梯按钮、一个能打开电视的遥控开关……静止的,流动的,在他专注的目光和沉溺的手指间都充满了诗性的语言。撕得不能再撕的纸屑,纷纷扑拥地面时,会告诉他:“因为你,我裂变了无数个我,每一个我都是独特而精致的我。”他呵呵一声,继续撕,目光更专注。电梯的按钮经他纤细的指尖一按动,承载着使命般,对他说:“你好,因为你的乘坐,让我懂得生命可承受之重,也可承受之轻,什么时候都要严阵以待。”他嗯嗯自语,更愿意坐电梯了……当然,这些,都是张猫的想象。
儿子不懂得黏她,只会亲近她,她却总黏着儿子。比如有臭臭了,儿子会跑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在那里转一圈,这是儿子独特的肢体语言,唯有她心领意会。儿子若在那里独自玩时,她坐在近旁陪着,看到儿子一脸专注劲,她总要情不自禁地过来抚摸儿子的头或想抱抱儿子,却遭到儿子的冷漠拒绝。她不死心,又凑上前,儿子这下急了,举起手里的东西恨恨地摔向地板,嘴里呜哇着,以示抗拒,她這才乖乖地坐回去。
儿子上不了幼儿园,她就自己在家里教,从一个个单音发声训练慢慢发展到一个词组,后来一个四字或五字短语,也能从儿子嘴里说出,这令她有种绝地逢生般的欣慰。但一段时间下来,儿子的语言训练也只能止步于她单项的一问一答,而她永远挖掘不出儿子潜藏在灵魂里的语言泉源,她多么希望有一天,一觉醒来后儿子能自主地向她喷薄而出储蓄在心灵里五年的话语。为了那一刻,她毅然决然地带上儿子背井离乡,踏上了寻医路。五年下来,收效甚微,儿子的病症只得到了一点缓解。
一天,她带着儿子在步行街散步,一个六十来岁的神秘兮兮的女人,与她迎面走来,正要擦肩而过时,她被那女人叫住:“你儿子上辈子与你有怨,他上辈子做的孽,需要你跟他这辈子一起来承担。”她忙转过身,无不顶礼膜拜,像是看到了救主。一席交谈后,她问仙婆:“我该怎么做,才能偿清我和儿子上辈子的债?”仙婆让她带上儿子去求佛,待上一个月,厘清前尘今世的怨。
张猫很听话,带上儿子在寺庙里住了一个月,回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但那只是她的改变,儿子依旧那样,她在那边喊,儿子偶尔转过头,看看她,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绘画:孙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