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奈川冲浪里

2018-09-26 10:05张玲玲
山西文学 2018年8期
关键词:北斋神奈川富士山

几天前,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到我公寓来。此前他去台南旅行,我委托他顺道买了几本台版繁体书(多是军事类的人物传记和秘史,这些小说出海关时费了他不少麻烦和口舌),原本打算让其邮寄,但因为邮费不低,又担心出现别的问题,所以他主动提出亲自跑一趟。

我这个朋友在大学有份教职,他妻子和我妻子是大学室友。当时四人出行多了,我和他反倒熟悉起来。只是那会儿我还在公司上班。

他把书递给我,扫了一眼,先说屋子明亮干净——我那屋子位于长宁区一个老楼里头,七十多方,两室一厅,客厅和餐厅布局不大合理,存储空间也很不够,多出来的相册装饰品、水果盘都只能堆在地上。经历了前一小段时间的变故,物品四散,沙发污渍斑斑,久未清理,我不得不拿了只格纹绒布靠垫将其遮挡——他又说这么长时间没见,身上灰T恤的领子都野了,胡子龇得到处都是,尾梢也开了叉,最好拿把剪刀修一修——我只能解釋,我已经有小半年不怎么上班了,现在自己接一点私活做一做,勉强维生。一直不见人,自然也没什么收拾的道理。

他不再说话,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我把冰箱的听装喜力递给他。他摆手不要,说早就戒了。然后盯着我沙发正对墙壁上的一些画框,道,最近看你好像藏品丰盛不少。

我说,附庸风雅而已。她嫌白墙太秃,我们又不想做繁复的软包,从网上买来的复制画挡挡。每副售价两百到三百之间,小尺寸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材质不佳,油彩缺乏层次,色彩失真,线条也模糊得厉害。

他点头,然后指着装饰矮柜上方那幅《神奈川冲浪里》道,你这幅还不错。

我说,这你倒说对了。这画是我从日本买回来的。虽然不是什么知名版本,但还过得去,和那些粗制滥造的玩意不可同日而语。

他看了看,道,你这画挂歪了,看了怪让人难受的。说着站起身,走到画框边。

我并没去制止他。

果不其然,等他坐回沙发,画框又歪了回去,跟之前一样,不多不少,约三十度角下倾。

他愣了一愣,自言道,这算怎么一回事。

说着又站起身,重新调整背后绳扣。

但不管怎么调整,只要等他一转身,画框都会下滑。

他问,你这个钉子是不是钉歪掉了?还是画框不太稳?

说着把画摘了下来,开始检查背后框和玻璃是否存在问题。

我说,是有原因,但是却不是因为这些看得见的原因。

他笑,说,怎么,难道还有什么门道吗。

我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反正也没什么事情,跟你慢慢讲也行。 是这样的。前年十一月,我和她去日本旅行。假期共九天,计划游东京,镰仓,箱根三地。住的是新富町地铁一号口一幢红色小楼五楼,每天约四百四十块钱人民币,和一般的日本酒店相比还算便宜。

前三天全部在东京,所以时间还算充裕。攻略上说某些地方,如明治神宫、新宿御苑等等非去不可,我们却觉得没什么非不可,所以计划随心为主,并没那么固定。

到了第三天,我们打算去浅草寺一带,走了一圈,结果发现只是个商业寺庙,游人如织,不算有趣,打算往晴空塔方向慢慢走。走到半途,我们看到路边一座三层小楼,门口列着一块参观的木牌,写着“黑泽明电影道具展”以及“浮世绘展”。

我们问了下门票,单张一千二百块日元,折合人民币约七十块。想到可以借此看两个展,觉得也算划得来,于是买了两张。

黑泽明的道具展设在一楼,进去后发现所谓道具,其实只有衣物,而且还是冲绳当地的印染牛仔蓝布衣服演变史。我们对衣物布料完全不精通,十分钟就全部看完。其间还不断有他当时工作纪录片播映,画质陈旧,颜色偏暗发黄,颗粒感很重,日英文字幕只能一知半解,但是为了展厅的沙发,我们还是休憩一会儿。

上到二楼,是一个手工体验坊,提供付费印染花布体验。参与者寥寥,只有两个大学生(也可能是白领)模样的女生在调制颜料,另一个母亲陪着一个四五岁左右、扎双辫的小女孩,女孩手上沾满了靛青,往麻布上摁。我们继续上楼,看见扶梯两侧挂着十多幅六寸左右,葛饰北斋晚年所绘制的《富岳三十六景》。我并未见过原画,但感觉似乎比原作小不少。但是那段时间大面积使用的普鲁士蓝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三楼展览多半是屏风样式,纸面印着几十幅各个时期的代表画作。里面小厅内,同样是以投影方式,播放录像,按照时代排布,依次解释了铃木春信、东洲斋写乐、葛饰北斋、喜多川歌麿、菱川师宣、溪斋英泉等一些著名浮世绘画家。除了画家生平,大到街景布局、节日文化风俗等等,小到艺伎身上和服的纹饰意义、黑齿白面妆容的由来,都做了巨细靡遗的介绍。

其中占据最大篇幅的自然是葛饰北斋。三十六景是从其自七十岁开始为了替子孙偿债所绘,虽然境遇潦倒,确是其真正走上了画家道路的开端。直至其晚年,歌川广重等年轻作者开始起步,更具想象力的年轻画作显然更受市场欢迎,九十岁的北斋才于凄清潦倒中憾然落幕。

和黑泽明展的纪录片一样,都是日文旁白配英文字幕,放到广重这里,妻子已经睡着。我看了看时间,正是下午两点半,要去夫妻桥那边乘游览船时间颇为紧张,不得不推醒了她。

看完展览我们都有受骗上当之感,因为除少数柜中衣物为真品,其他要么复刻,要么影像,甚至还有几件现代牛仔,套在三四个斜卧着、搔首弄姿的光头人体模特上,很难让人产生美和情欲的联想,与我们想象的实在有别。至于浮世绘,还不如去神保町等旧书市场直接看好些的版本实际。

因为此种难以言喻的不满足,出门前,我们发现楼下设有一个十来平方米的纪念品商店,便进去逛了一番。墙上和架子上都是浮世绘画家的画册集以及各式周边,诸如杯垫、靠垫、环保袋等。我注意到地上其中有一幅画卷以灰纱布蒙着,在一众里面颇为抢眼,不免好奇起来。

服务员是个年轻瘦削的日本男生,我于是以磕磕巴巴的英文问,那幅画作是怎么回事,他以同样磕磕巴巴的英文回应说,这是一个印错了的版画。然后他掀开灰纱布道,就是一幅普通得不得了的画作。 我看了看,正是葛饰北斋最为出名创作于1831年的《神奈川冲浪里》。但是乍看过去,不明所以,于是请教,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男生哑然失笑,大概为我的无知感到不可思议,但是还是颇有礼貌地指着一幅画上的富士山。

我呆了一呆,忍不住蹲下仔细端详,才恍然大悟,这幅错版画中,别的大概全无二致,但画面居中、至为重要的富士山不见了。

他努力解释说,在漫天大浪之中,葛饰北斋天才地选择了一物作为动荡中最重要的平衡点,即标志性的富士山。作为《富岳三十六景》中的一幅——北斋曾从三十六个角度审视富士山,画下其各个角度和季节的风貌,富士山自然是不可或缺的要素,但是在这幅画作中,富士山成为了静态稳固的标志。如果颜色船只出了问题还好说,但是没有富士山的《富岳三十六景》又何以成立呢。

我点头称是。男生露出体谅的笑容,指着摆在货架另一侧道,这里有大量的旅游画册,一套数万到十多万均有。单幅选择也很多,千元到上万,随君选购。

我再次看了看失去了富士山的那幅画作,其他部分栩栩如生,蓝绿白色之间比例精妙,波浪细节亦是,即便进行了超过一倍的放大,线条和点依然没有变得模糊。

我小时候收藏过一段时间的邮票,知道错版邮票弥足珍贵。设计、制版、印刷、用纸等等环节都可能产生失误。但或许因为失误往往造成另一种意义上的不可再得,意味着独一无二和罕有,所以藏家蜂拥而至。而且失误也未见得不够美丽。著名的错版邮票,如“倒置的珍妮”,飞机倒置后,看起来倒像是在做一次滑翔特技表演似的。

虽然不知道这版画的错误于何时造就,但最终到了这里,被我看见。我想象它经过工厂匠人的手,蒸汽颜料的分子,经过一连串的旅行和颠簸,和这个时候的我碰见,不自禁被这种时空的纵深感和隐秘打动,并且越看越觉得,画作因为这个显见的错误,变得更加动态且不可遏止了(当然,这只是我极其浅薄的绘画观念,专业者也许觉得我的想法颇为可笑)。巨大凶狠的浪头颤颤巍巍扑面而来,好像随时能够将海面和船倾覆。如果和旁边的正确版本仔细比较的话,可能浪头位置、背后的十字形云彩和正常版本之间,错版画更加偏右,鹰爪浪的弯曲度也有细微差别,亦是因此,显得更加残忍凌厉,直向着那些海上孤舟而去。

我看得着迷,劲头上来,于是跟那男生说,不想要正版,单想要那幅错版的。那男生好像颇为吃惊,直表示这已经说好要打包退回工厂,为此特意蒙上纱布,以和其他区分。今天傍晚就要寄回,实在难以同意。

我于是说,这几天自己快要回中國,来一趟日本也不算太容易。我对这画一见钟情,更不会因为质量问题找他麻烦。

在我再三恳求下,他看似有些动摇,同意问一下店长,之后跑到后面,与一个中年黑T恤的男子小声商议了一会儿,然后跑来,说可以卖给我,但是对于画作存在的质量问题,则无法负责。

我欣然同意。

听到这里,我朋友不由站起身,细看画作,道,难道这个画挂不好,跟画面的失衡相关? 一说完他就自己先摇头否认:不可能,画面本身又不是什么实体,不过是些颜料,就算有重有轻,差异也不会那么大。

我笑笑,道,大概吧。实在说不好。你先听我说完。 因为买画费了点时间,所以我们没能坐上去台场的船,在路边一家叫名代宇奈鳗鱼饭店吃了简单晚餐之后,搭乘地铁回到新富町。当天晚上,我在居住地将画打开,看个不停,像是发了魔怔似的,越看越觉得妙不可言:

——对于过去的水手来说,神奈川外海不啻于鬼门关,而对于此时风雨飘摇、家国将倾的北斋而言,神奈川上的惊涛骇浪也是其观心自照。但是他还是试图寻求一点平衡和拉锯。作为圣山的富士山,始终居变不移,稳健固定,所以有人看去,甚而会觉得船夫呈现出一副奋勇搏击之态。但在这幅错版画中,宁静的光芒消逝了,只余下三只危如累卵的无篷船和22个白面蓝衣船夫。而左下角那个蓝色海浪阴影——看起来像是一个祈祷的僧侣侧面一般,因为海浪整体的变形和倾斜,同样消失不见。画的均衡被打破,没有一桩是在正确的位置上,一切都变得恶魔化了,自然则彻底地战胜了人。

所以,这是失去了北斋灵魂的画作。

因为一直想着画,说好的性事也提不起太大精神,没法到达一定硬度,尝试之后,只能作罢。当然我们没有性事也有段时间了(他插嘴说:这最正常不过,我们也是如此),我躺在床上又想了一会儿,大约九点四十五左右,抱着妻子睡着了。

当天到了半夜,我被一种柔软但是持续的震荡惊醒,妻子也醒了过来,在我胸口发抖,小声问怎么回事,我嘘了一声,叫她别出声。眩晕和震荡持续了约五分钟。只有亲历地震才知道这种致命的深入漩涡感到底怎么一回事情。好在日本房屋避震系统尚可,一旦出现此事,大概躲在房间里面一动不动才是最好的办法。等到眩晕一结束,我几乎是滚爬下床,迅速打开吸顶灯开关,检查了门窗。

妻子赤裸坐起身,问我是不是地震,我依然说不出话来,只是默不作声地下载东京地震情报,又检索了网上消息,发现神奈川发生了5.4级地震,连东京也有显著震感。

因为第二天原本有去相模、镰仓的打算——都在神奈川一带,我们商议之后决定不去了。

这是2016年11月22日凌晨的事情。

经过这番波折,我们必然是睡不着了,只能躺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思绪却完全停不下来。不知道为何我想起了这幅画。神奈川海2008、2010年等都发生过海啸和地震,对于地震频繁的日本来说,谈不上稀奇。但是恰好在于我发现和购买下这幅失去平衡的错版画之后,我不免觉得二者之间或者存在某一种可能的联系,即便这个联系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那是没有可能的。”我朋友哑然失笑,好像这不过是个荒诞不经的臆想,“只是恰好而已。”

“但是如何理解这种偶然的产生呢?”我道,“有时候答案就在面前,但是我们却对此视而不见。”

他坚持:“这件事情不可能产生关联。”

我不辩解,于是跟他解释,画作本身并不值钱,但是装裱却花了点时间。为了防止画面褪色,买回之后,我花了五百块钱进行了装裱,很难解释为何对这画这么上心。但是等到装裱完,拿回家挂起来之后,发现非常奇特的是,不管怎样,画框都挂不平整,始终会向下倾斜约三十度。

非限于如此,之后一个礼拜,我常从睡梦里听见海浪声。我不能非常笃定地说那就是来自画面。但是我总在进入快速眼动睡眠后,听见一种拍打声周而复始,从凌晨一点持续到三点半,直到室外此起彼伏的鸟鸣声盖过海浪在房屋内的盘旋和回响。

我问妻子是否听见,但她说,除了我一贯叫她头疼的磨牙毛病之外,什么也不知道。她想把画扔掉,我坚决不同意,两人为此大吵一架。失衡当然是一连串的行为。我们的失衡当然远不止这个时候。

朋友不再说话了,以一种看疯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装作没看见,顾自说道:“……看的时间久了,甚至会觉得,当时北斋留下来的那第三只船——这里头当然只画了点船头——但是画面似乎延伸到了观看者身上。原先封闭的空间被打开,从那几十平方厘米的平面中直溢了出来,我时常觉得自己和那几个月代头的船夫一样,不得不匍匐在船尾,抓紧船舷,唯恐被大浪掀翻,但是不知道为何,内心始终非常绝望,知道那大浪迟早会扑到我身上。”

我站起身,侧立于画册边,对他道:“你如果肯多站在这边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这画中的海浪迟早会打到我们身上。”

张玲玲,女,1986年生于江苏,浙江省作协会员,2017新荷十家。曾获2016年浙江省文学之星优秀作品奖,浙江百家内刊小说奖,并入选2016中国小说学会中篇小说排行。小说散见于《十月》《山花》《长江文艺》《青年文学》《西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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