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笔法 暗含不满

2018-09-25 09:42殷虹刚
教育教学论坛 2018年34期
关键词:胡适教育

殷虹刚

摘要:深入解读胡适自传体散文《我的母亲》文本,可以发现其童年存在游戏生活缺失、发展机会错失、内心生活扭曲等三方面的缺憾,深受美国哲学家杜威教育理念影響的胡适对于自己的童年心存遗憾,甚至不满。但“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的胡适在散文中并未直接表达此种情绪,而是采用“春秋笔法”的叙述技巧,有意通篇不使用“教育”一词,代之以“训练”、“管束”和“教训”等词,含蓄曲折之中更多体现其对母亲当年艰辛和不易的理解。

关键词:胡适;《我的母亲》;教育;春秋笔法

中图分类号:I2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4-9324(2018)34-0115-03

课文《我的母亲》是胡适的名作,节选自胡适的自传《四十自述》。在这篇文章中,胡适刻画了一位青年守寡、严以教子、隐忍坚强、顾全大局的母亲形象。胡适笔端饱含深情,语言朴实动人,称母亲是“慈母兼任严父”,自己“受了她极大极深的影响”,对母亲的感谢之情溢于言表,读来引人感慨,令人动容。不过,细读全文,发现胡适通篇没有用“教育”一词,而是用一些其他的词语来代替(引文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下同):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

胡适在《我的母亲》中使用了“训练”、“管束”和“教训”这三个词语来代替“教育”。《我的母亲》节选自《四十自述》的第二章,该章标题为“九年的家乡教育”。在标题中使用“教育”一词,但是在具体行文中却避而不用,这是胡适无意间的疏忽,还是另有原因?值得探析。

胡适在《四十自述》的“自序”中写道:

这几章都先在《新月月刊》上发表过,现在我都从头校改过,事实上的小错误和文字上的疏忽,都改正了。(中略)但我究竟是一个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的人,写完了第一篇,写到了自己的幼年生活,就不知不觉的抛弃了小说的体裁,回到了谨严的历史叙述的老路上去了。[1]

可见胡适很重视这第一本自传的出版,不仅认真做了文字上的校改,修正了一些事实上的小错误,而且强调自己“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对于自传中自己的幼年生活,采用的是“谨严的历史叙述”的手法,由此可以判断,胡适对于自传中的文字是负责任的,甚至可能是字斟句酌的。因此《我的母亲》中胡适不用“教育”一词不是一时的偶然疏忽,背后有其深刻的原因。

通过深入解读文本,可以从字里行间发现胡适隐藏在文章背后的深层心理。当他四十岁回顾自己的童年时,内心是有遗憾的,甚至有不满。

一、童年游戏生活的缺失

文章开头部分胡适在回忆自己的童年生活时写道:

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绉绉的。

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中略)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意儿了。

胡适说自己“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这话意味深长。对于儿童来说,玩是一种本能,尤其对于男孩子来说,天性好动,调皮捣蛋更是很正常。而胡适回忆自己的童年,却是如此循规蹈矩,单调乏味。在母亲的严厉管教之下,胡适“不曾享过儿童游戏的生活”,胡适的童年与其他孩子相比,“总是文绉绉”的,缺少活泼和快乐,这是一种有严重缺失的童年。

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曾深受哲学家杜威的影响,后来还为他的小儿子起名胡思杜,意为思念杜威之意。在著作《明日之学校》中,杜威主张“教育就是人类天性能力的正常生长”,并引用卢梭的话说:“你怕他虚度童年,未作一事。什么叫虚度!难道快乐不算什么吗?终日跑跳不算什么吗?他一生永远不会再有这样忙碌的时候了。”[2]杜威的教育理念对胡适影响深刻,所以当胡适四十岁写这篇自传性散文时,回顾自己无趣的童年,心底是不会认同母亲当年对自己实施的是“教育”的。细味有些话语,能体会到胡适内心除遗憾外,甚至还有隐隐的不满。

二、童年发展机会的错失

教育不仅要尊重孩子的天性,还应该根据孩子的兴趣发展其特长,帮助孩子实现其人生发展潜在的可能性。但是,胡适的童年却“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于是我便失掉了学习音乐的唯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不知道。……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也许当年“文绉绉”少年老成的胡适在母亲眼中是乖巧懂事而且充满希望的,但是当胡适四十岁再回忆童年,心中却满是遗憾,因为他没有机会去尝试发展自己多方面的兴趣。

胡适在文章《杜威的教育哲学》中曾经说过:“真教育只有一种,只有儿童被种种社会环境的需要所挑起的才能的活动:这才是真教育”,并认为“儿童的兴趣即是才力发生的记号。……某种兴趣的发生,即是表示这个儿童将要进到某步程度。……凡兴趣都是能力的记号,最要紧的是寻出这种能力是什么。”[3]后来胡适在题为《教育学生培养兴趣》的访谈中又强调:“总结还是一句话,是注重训练学生本能天才的发展,使他的知识能力有创造性,能应付新的问题,新的环境,我认为一切教育都应该如此,决不能为某种环境、某种家庭,去设想。”[4]

因此不难理解,自己童年时经历的这种只让读书写字,不让孩子发展其他兴趣爱好的教养方式,在四十岁的胡适看来,自然也称不上“教育”。

三、童年内心生活的扭曲

文章开头部分胡适回忆起童年的一件小事:

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穈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得面红耳热,觉得太失了“先生”身份!

这件事虽小,但是留给胡适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至三十余年后他还对当时自己内心的“羞愧”情绪记忆犹新,并写入了自传。据心理学家研究,羞愧“是由個体对事件的理解产生的”[5]。本来在儿童眼中,玩“掷铜钱”之类的游戏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乐在其中,胡适当时作为一名儿童,肯定也是喜欢玩“掷铜钱”游戏的。但是,因为老辈的一句话,胡适却为自己在和其他孩子一起玩掷铜钱而感到“羞愧”,这说明当时理智上胡适认为自己玩“掷铜钱”是不对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很显然,当时胡适是用外在成人的标准和目标来评价自己的行为,从而压抑了自己作为一名儿童的内在天性,用胡适自己的话来说,他这是在“装先生样子”。

需要注意的是,羞愧是一种负面情绪,带有对自我的否定。“研究结果表明,当你认为自己不好或者无价值时,你更倾向于羞愧。你通过解释负性事件来证明自己无价值,并认为自己整个自我都是有缺陷的。”[6]本该开心玩耍的孩子,却“装先生样子”,压抑自己活泼的天性,胡适这种童年生活是不正常的。胡适不仅被剥夺了童年“嬉戏的能力和习惯”,还被扭曲了儿童天真活泼的心理。这种天真活泼的心理是儿童的内心世界和内心生活,这种心理比“嬉戏的能力和习惯”更加重要。

23岁就不幸守寡,在一个大家庭中为人后母后婆,胡适的母亲当年承受了巨大的委屈和痛苦,于是在胡适身上寄予厚望,对他严加管束,希望他能勤奋读书早日进步,给自己争脸,为自己撑腰。母亲经受的艰辛和不易让胡适从小懂得自我克制,不玩游戏用功读书,后来终于学有所成名扬天下。但母亲的这份厚望过于沉重,给胡适的童年带来了伤害,正如杜威在《明日之学校》中所说:“人的长成是各种能力慢慢地成长的结果。成熟要经过一定的时间,揠苗助长没有不反致伤害的。儿童时期的意义实在就是生长和发展的时期。所以,为了成人生活的造诣而不管儿童的能力和需要,是一种自杀的政策。”[2]四十岁时胡适回顾往事,用教育科学来分析自己的童年,是不难理解母亲当年对自己的这种爱是带有缺陷的。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这么说,胡适认为自己没有真正拥有过活泼快乐的童年。尽管母亲很爱他,为了医好他的眼翳甚至真的听信传言用舌头去添眼睛,尽管她作为一名后母,为了家庭操心劳累忍气吞声付出很多,但作为一位母亲,她剥夺了胡适的童年,她那种严厉的眼光:

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

那种惩罚的方式:

犯的事大,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

让胡适心中对她更多的是敬和畏,缺少的是亲和爱。在胡适看来,当年母亲对自己的言行是“教训”“训练”“管束”,而非教育。因为教育要尊重孩子,要考虑孩子内心的想法和感受,要以促进孩子天性发展为目的。这就好比马戏团里驯兽,小狗本来是喜欢满地乱跑撒欢的,驯兽师却让小狗推车、跳圈,完成一系列人为设定的任务,虽然看起来很精彩,但是这根本上是违反小狗的天性的,这只是“教训”“训练”“管束”的结果,谈不上“教育”。

虽然胡适对童年时母亲的教养心怀不满,但是作为一个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读书人,胡适在自传中没有直接表达自己的这种不满,而是通过不使用“教育”一词,代之以“训练”“管束”“教训”等词汇,委婉而曲折地表达了出来。自称“受史学训练深于文学训练”的胡适一定熟悉中国史书中“春秋笔法”的叙述技巧。这种据说孔子首创的历史叙述方法讲究微言大义,用笔曲折迂回,不直接表明态度,而是委婉地表达叙述者的意见,往往寓褒贬于一字。《左传·卷十三·成公下》曾对这种笔法作了精当的概括:“《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胡适写作《四十自述》时,既然采用的是“谨严的历史叙述”的方法,遵循的自然也是这种历史叙述的传统。母亲青年守寡,含辛茹苦把自己养育成人,一方面自己在自传中要做到实事求是,另一方面又不能损毁母亲的形象,于是胡适就只能这样“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了。

综上所述,课文《我的母亲》中胡适不用“教育”一词,是他有意选择的一种叙述方法。四十不惑的胡适在执笔书写自己前半生的传记时,心中定然是感慨万千思绪翻滚,他对自己的童年有遗憾,对母亲当年的教养方式有不满,但是从他这种叙述方式中,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他对母亲当年艰辛和不易的理解,一腔感恩,以及他浓浓的中国传统文人情怀。

参考文献:

[1]胡适.四十自述[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2-3.

[2]杜威.杜威教育名篇[C].赵祥麟,王承绪,编译.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6:105-106.

[3]胡适.胡适谈教育[C].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5:2-3.

[4]胡适.胡适论教育[C].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89.

[5]刘易斯,哈维尔-琼斯,巴雷特.情绪心理学[M].南莎,译.北京: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573.

[6]施塔,卡拉特.情绪心理学[M].周仁来,译.北京: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5: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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