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
梁启超的子女个个成才,可以说,这源于他的寒士家风,他的父亲推崇“淑身济物”,日常生活十分简朴,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梁启超回忆,“父慈而严,督课之外,使之劳作”。在这样的家风影响下,梁启超反对娇惯溺爱子女,他对子女们说:“你们谅来都知道,爹爹虽然是挚爱你们,却从不姑息溺爱,常常盼望你们在苦困危险中把人格能磨练出来。”这里面蕴藏着他对子女极为深沉的“智慧爱”——家庭逆境教育。
一、培养怎样的人
梁启超对子女进行逆境教育,经过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作为家庭逆境教育的探索者,他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为逻辑起点,以逆境为教育契机,激励子女克服并战胜逆境带来的种种挫折与困苦,打开人生经验的有限性,促进子女乐观向上、意志坚强、有所作为。
(一)逆境趣味与乐观向上
梁启超的家庭教育信仰是“趣味主义”。其积极乐观的态度,正是在逆境中寻找“趣味”的产物。1901年,清政府开始推行“新政”。顺应时势,梁启超和蒋观云等人在日本发起、组织了政闻社,以促进清政府的“预备立宪”,达到实施君主立宪的目的。但是,清政府下令查禁了政闻社。面对这种挫折,梁启超并未偃旗息鼓,而是不断发表文章,推进国内的立宪运动。他虽遇险阻仍然不改初心,抱着积极乐观的态度,等待时机的到来。那么,这种态度由何而生?梁启超自述:“我所做的事,常常失败——严格的可以说没有一件不失败——然而我总是一面失败一面做,因为我不但在成功里头感觉趣味,就在失败里头也感觉趣味。”正是这种“在失败里也感觉趣味”的特殊人生体验,是他面对逆境仍然乐观进取的动机来源。
(二)逆境磨炼与意志坚强
意志品质是一个人取得成功的必备心理素质。在梁启超看来,坚强的意志至少具有以下三层涵义:其一,意志是人生事业的原发点。“人生最要紧的是意志,不论大小事业,都要从坚强的意志中产生出来。”其二,意志是承担责任和勇于行动的内驱力。“意志磨练到家,自然是看着自己应做的事,一点也不迟疑,扛起来便做。”其三,意志是排除外在障碍的心理动力。“意志坚强,可以排除一切外界之障碍。”因此,具有坚强意志的人,才能持之以恒地去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将不利因素转化为有利于人生成功的因素,走向成功的人生之路。
就教育而言,人的坚强意志,是后天磨炼的结果,并非先天遗传。所以,梁启超将逆境视为打磨意志力的绝好时机,彰显出家长“智慧爱”的力量。逆境“是别人想要也得不到手的—种磨练意志的绝好资料,你居然碰着了,也是你前世根基深厚,承天地特别眷爱,得这种好机会,来做成你一辈子的人格”。
梁启超将逆境带来的人生考验视为一种“天地眷爱”,鼓励子女和学生们欣然接受,以磨炼和成就自己的人格。这其实是继承和发扬了孟子的德育思想,所谓继承,体现在梁启超同样认为,不利的环境与条件,能够磨炼人的心性,造就^的能力。所谓发扬,则体现在梁启超从被动走向主动,强调要抓住—切机会磨练自己的意志。即遭遇逆境“无非借着外界种种困难,将自己的意志千锤百炼,炼成—种不屈不挠的作用。”也就是说,只有在逆境中一点一滴地去克服各种困难,才能形成一个人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也只有具备这种人格品质的人,才能走向人生的成功之路。
(三)逆境逾越与有所作为
梁启超强调,逆境是人生的一种常态,一个人唯有经历逆境才能有所作为。他说:“人不能无逆境,犹行路之不能无上山时,航海之不能无逆风时也。倘祗能下山,祗能航顺风,则一旦苟遇上山及逆风,其不倾倒而失慎者几希。”揭示了“逆境逾越”与“有所作为”的关系。《颜氏家训》曰:“有志尚者,遂能磨砺,以就素业;无履立者,自兹堕慢,便为凡人。”那些贪图生活安逸的人,注定只能无所作为。只有那些主动将自己置身于各种社会危机与个人困苦中锻炼的人,才有可能大有作为。
因此,子女面对逆境时,家长的态度与行为是检验家长是否优秀的分水岭。将逆境视为不可逾越的障碍而有意规避的家长,是不负责任的家长。而将逆境视为教育良机的家长,就是具有“智慧爱”的家长。很显然梁启超属于后者。他认为,人生与忧患相伴,无法规避。但是,遭遇逆境是人生的一种险运。什么叫“险运”?就是“险”之所在,“运”之所生。这种运气唯有在逆境中才能获得催人生长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抵抗力。它表现为“经历一次困难,则抵抗力增加一分,往后則抵抗力愈强,困难愈少,将无不成之事矣”。此外,“劳苦有以增益其抵抗力也”,就是说,能吃苦耐劳的人,不会被困难压倒。总之,经历过逆境的锻炼,人的各种抵抗力就会不断加强,面对逆境时就会得心应手、无所畏惧。
总之,家庭逆境教育的根本出发点在于培养子女坚强的品质,体现的是家长的“智慧爱”。《诫子通录》有言:“夫士君子生于世,己无能而望他人爱之,己无善而望他人爱之,亦犹农夫鲁莽种之而怨大泽之不润,虽欲弗馁。其可得乎?”反之,家长如若一味溺爱子女,只会导致子女无能无善,无由被爱,更无力去爱。因此,“智慧爱”可以能让子女心地善良,有被他人所爱的资本,也有爱他人的能力,这是家庭教育的根本。
二、怎样培养人
在面临社会危难与遭遇个人失败的双重困境下,梁启超切己体察,敏感地将逆境作为一种教育情境。
(一)以逆境为契机的苦乐观教育
处于民族危机空前的历史际遇之中,梁启超审时度势,清醒地意识到:中国社会不会马上和平,自己的子女在这样一个社会中也许会吃比自己加倍的苦,如果不进行正确的苦乐观教育,子女将无以应对。
1.鼓励子女“往吃苦的路上走”
梁启超说,“生当现在中国人,悲观的资料太多了”“但修养功夫未够,也许便因为挫折而堕落”。为了预防子女因悲观而堕落,他总是鼓励子女不要怕苦,并告诫他们:
“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该往吃苦的路上走。”
1928年,梁思成学成归国时,原本可以去清华大学,可梁启超认为,在清华大学工作比较舒适安逸,很容易消磨人的志气。所以,建议梁思成去东北大学工作。他写信给梁思成说:“那边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起温柔乡的清华强多了。”“在那边几年情形熟悉后,将来或可辟一新路,只是目前要捱相当的苦。”在梁启超看来,与其到清华大学享受安逸、坐享其成,不如到东北大学经历创设建筑专业的各种考验,这才是梁思成磨练自己、成就一番事业的真正机会。
2.要求子女居安思危、乐观向上
梁启超在子女身处顺境时,生怕他们变成纨绔子弟。这种担心触发了梁启超关于在顺境中进行忧患意识教育的思考,他要求子女即使在顺境中也不可贪图享乐,要做到居安思危。
在生活比较安逸之时,已经习惯于家庭逆境教育的梁思忠对父亲说:“照这样舒服几年下去,便会把人格送掉。”梁启超说:“你想自己改造环境,吃苦冒险,这种精神是值得夸奖的。”此次对话之后,梁思忠主动参军,到艰苦环境中锻炼自己。梁启超对此很欣慰,他对梁思忠说:“借此来磨练自己的德性,是最好不过的了,你有这种坚强意志真令我欢喜。”这就是梁启超对子女实施的居安思危教育。
梁思成学成归国之前,梁启超便事先写信提醒儿子,他说:“现在时局之混乱,职业能否一定找着,也很是问题。……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意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纵令回国一时未得相当职业,也不必失望沮丧。失望沮丧,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我们须终生不许侵入。”可见,梁启超对子女的教育,既体现了防范于未然的远见卓识,又强调了对现实人生的严肃态度,那就是不能因为环境所迫而屈就,即使处于逆境之中,也要对生活充满希望。这是梁启超作为父亲对子女的“智慧爱”,这种爱关注的是子女精神是否健全,情绪是否愉快,人格是否完善。
(二)指导子女的学习困境
梁启超在子女遇到学习困境时,总是能作出迅速的教育反应,为子女指明路径,提供解决问题的正确方法。这种对子女教育契机的敏感和迅速的反应,是家长“智慧爱”的一种具象化。
1924年,梁思成进入美国费城宾州大学建筑系学习。当时的建筑系教育信奉法国巴黎的古典美术主义,要求学生练就扎实的基本功。因此,古典建筑绘画技巧成为梁思成每天必须反复练习的内容之一。他写信向父亲抱怨:这样成天伏案绘图,怕埋没自己的天才,以后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只会绘制建筑构造图的匠人。梁启超回信劝道:“中国先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今在学校只有把应学的规矩,尽量学足……这种工作乃为一生历程所必须经过的,而且有天才的人绝不会因此而阻抑他的天才,你千万别要对此生厌,一厌倦即退步矣。”面对梁思成的抱怨,梁启超作出了及时准确的反应。首先,明确花时间做基本功的训练并不会埋没天才,相反,是天才成功的必要修炼。其次,不要因学校呆板的教育方式而产生厌倦情緒,而要充分利用这种机会来磨炼自己的性情。此后,梁思成每每遇到情绪方面的问题时总是想起父亲的教导,从而潜下心来钻研,最终顺利完成了学业。
1925年,梁思庄初到渥太华预备中学学习时,有一次英语考试在全班得了第十六名,这件事对她的自尊心伤害很大,为此,她郁郁寡欢。梁启超得知后写信鼓励道:“庄庄成绩如此,我很满意了。因为你原是提高一年,和那按级递升的洋孩子竞争,能在三十七人考到第十六,真亏你了。好乖乖,不必着急,只需用相当的努力便好了。”之后,梁思庄又因年龄小没能及时升入大学而焦虑,梁启超依然及时劝道:“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得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既批评她急于求成的错误,又鼓励她循序渐进,打好学业基础,以促使她克服因急躁而产生的焦虑心理。
(三)立于逆境中的家长榜样作用
梁启超的一生,经历了政治上的失意、丧妻的痛苦、病痛的折磨,但他依旧坦然、无畏地面对一切,做子女最好的榜样。他在给子女的信中这样写道,“你们几时看到过爹爹有一天以上的发愁,或一天以上的生气?我关于德行的涵养的工夫,自中年来狠经些锻炼,现在越发成熟,近于纯任自然了,我有极通达、极强健、极伟大的人生观,无论何种境遇,常常是快乐的。”“随便环境怎么样,都有我的事情做,都可以助长我的兴会和努力的。”梁启超面对逆境时泰然处之的态度,在逆境中依然奋斗不息的行为,为子女的人生树立了良好的榜样。
1915年8月,杨度、严复、刘师培等为袁世凯复辟“帝制”,在北京成立了“筹安会”,进行一系列大规模活动。此时,梁启超“患赤痢甚急”,但是,面对袁世凯意欲“登基”,国事紧急,他顾不得身体欠佳,于12月16日南下筹划护国之役,惹来杀身之祸。1916年3月,为了避开官府的追杀,梁启超从香港转搭一条日本运煤船,经越南进入广西,期间的狼狈读来令人泪目:“吾被褥既委不带,今所御者,此间俑保之物也……地卑湿蚤缘延揭间以百计,嘬吾至无完肤”“曾发热病两日,极狼狈,以为将客死此间。”“吾在越南十日,实厉无量艰辛。盖伪政府已知吾在彼,谍骑四布,必欲暗杀。”身陷如此困境的梁启超却仍然发出积极向上的感慨:“吾抱责任心以赴之,究竟乐胜于苦也。”这种处于危难之际,仍能泰然处之的人生境界,成为其子女仿效的典范。
梁启超一生短暂,却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极大地影响了子女的成长,使得他们最终都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他成就事业,既不为官职,也不为荣华富贵。他说:“当失意时更不能相弃也。作为今日之中国人安得不受苦,我之地位更无所逃避。”正是这种“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博大胸怀,不因外界的纷扰而逃避社会责任的使命感,成为梁启超感召子女、影响子女的关键因素。
三、启示
在当代家庭中,因为苦乐观教育比较缺失,导致多数蜜罐里长大的孩子,很难拒绝坐享其成的安逸,更别提去理解“自讨苦吃”的意义了。许多家长也是在子女受到“遁世享乐观”的严重腐蚀成为“啃老族”之后,才来抱怨,后悔不已。
我认为,这种现象产生的一个原因主要在于,部分家长陷入了“快乐教育”的认识误区,他们错误地认为,所谓“快乐教育”就是避免子女体尝痛苦,甚至有的家长在谈到自己的教育观时,只是强调:我对孩子的教育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孩子快乐。但是,孩子快乐的源泉在哪里,却从来不去想。
早在20世纪30年代,杨贤江就批判了那种只追求“自我快乐”的人生观,将其视为堕落与犯罪的根源之一。其实,以功名利禄为乐,是堕落的开始;以物质享受为乐,是奢靡的根源;以感官刺激为乐,更有可能轻意地滑向犯罪的边缘。家庭教育虽然要顺应子女的自然天性,但绝不能由此溺爱、放纵子女。
“快乐教育”的真正价值是要赋予子女正确的苦乐观,使其明确快乐的真正源泉:奋斗、创造、助人。“快乐教育”的实质是,让孩子在奋斗中“以苦为荣”;在创造中“以苦为乐”;在奉献中“助人为快”。
事实上,“快乐教育”与“逆境教育”看似不同,内核却是一致的。家庭逆境教育是以社会危难与人生坎坷为契机,对身处其中的子女所采取的一种转化不利情境、克服消极情绪,激发其乐观进取精神的教养方式,目的是使子女获得“以苦为荣,以苦为乐”的人生态度与能力。而这种人生态度与能力,是子女克服一切困难的内在动力。
当代家长在子女的教育问题上尤其要注意两点:一是教育时间错位导致“爱”的扭曲。即孩子小的时候一味骄纵、不加约束,等到孩子大时再教,为时已晚。司马光在《家范》中就有这样精辟的见解:“人之爱其子者,多日儿幼未有知耳,俟其长而教之。是犹养恶木之萌芽,曰俟其合抱而伐之。其用力顾为多哉?”二是缺乏教育机智导致“爱”的愚昧。即家长对家庭情境中的教育时机缺乏敏感,不能及时作出正确的教育反应。当子女最需要帮助时,家长却无动于衷,而子女不需要提醒时,却又喋喋不休,唠叨个没完。梁启超时刻注意子女在面对逆境时无法顺利应对的情况,及时给予他们针对性的指导,体现出了家长的教育睿智。当代家长们应当珍惜与子女相处的每一个时刻,抓住每一个教育契机,赋予子女真正的教育智慧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