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婷婷
马燕桃主任是北京大学第六医院情感障碍课题组负责人、牛津大学高级研究学者。她在接受本刊采访时提到,近年来中国的躁郁症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以前的高发人群年龄在25~40岁之间,现在至少提前了10年,有的孩子15岁,正处在从初二到高三的求学关键时期,就开始出现这个问题。
关于躁郁症高发人群的年龄整体提前的原因,马燕桃认为不仅有个体化的因素,更和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系:“社会促使了这样一种情绪,期待每个人长时间拥有‘轻躁狂那样的超人状态。从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看来,这是办不到的。”
三联生活周刊:躁郁症和抑郁症有哪些关联?
马燕桃
马燕桃:抑郁症有一个医学名词,叫“单相情感障碍”,躁郁症的医学名词叫“双相情感障碍”(bipolar disorder,缩写bpd或者bd)。有的人会抑郁,然后好了,过一段时间还会抑郁,这种是单相。有的人开始是抑郁,后来转成抑郁和躁狂都有,这种是双相。在疾病的发生发展期,从单相到双相并没有一个绝对的过渡期,很难鉴别,所以抑郁症和躁郁症的早期鉴别变得更加重要。难在哪儿?很多人在“躁狂”的时候根本就不会来找精神科医生,而在抑郁的时候来,也未必会聊到他“躁狂/亢奋”的时候。另外,抑郁症的抑郁和躁郁症中抑郁,采用的是同一套判别标准。即使对于非常有经验的医生来说,识别躁郁症都有难度。有抑郁症的人不一定有躁郁症,但是会有一定的风险。
三联生活周刊:如果一位对自我要求比较高的完美主义者,当自我期待与外界期待产生内心冲突,如何平衡情绪?
马燕桃:一个追求与众不同的人,是有标准的。什么叫与众不同?有“众”,才会有与众不同。如果一个人在森林里,跟麋鹿生活在一起,就谈不上与众不同,因为他肯定不同。所以“与众不同”是在社会情境的前提之下。
与众不同的人,确实有一些非常在意社会评价,表面不在意,内心很在意,或者是以不同的方式去在意,可能在意的关注点和我们预设的不太一样。凡是追求与众不同的人,一定程度上都是高期待。高期待的问题在于,不容易得到满足感。所以这类人所期待的社会的评价会要求得比较高。对他们来说,矛盾在哪儿?一方面,期待得到外界的高评价。另一方面,又知道不太容易获得这样的评价。所以不是说他得不到满足,而是说他内心永远是有冲突的。
大部分艺术家的内心都会有强烈的冲突,没有冲突很难完成好的作品。一种好的方式是经历过冲突的磨合期,把冲突转化成一种建设性的行为,通过内化的移置呈现到作品中。但是如果没有完成冲突的转换,在这个过程中会有相当大的内耗,不能在事业中得到成就感,他就可能把自己折腾够呛。
三联生活周刊:很多人都有内心的矛盾和冲突,艺人有这种冲突的比例会更高吗?
马燕桃:艺人是一个高度社会化的行业,必须得和观众打交道。很多艺人的焦虑问题是非常突出的。如果艺人需要在万众面前表现,面临一个社交期待,很可能会焦虑。如果有社交恐惧症,又需要在现场面对上万观众,就会形成一种控制与反控制的冲突。很多艺人有这种问题,但是可以克服,把它控制在一定的程度之内:需要我去表现的时候,尽量表现出我社交(social)的部分,有可能代价也比较大。
我们每个人都有内在的冲突,只是自我防御多采用压抑、否认、隔离、强迫等方式不对外表现而已。而艺术家的群体里呈现得会更多一些,这与艺术的“求真”本质有关系。艺术家会比较敏感、追求完美,希望获得世人的肯定,这是他们的动力所在,也是软肋之处。这种冲突对艺术来说有利有弊。在心理学上,情感的移置要有一些办法,比如写文章、画画、唱歌,实现我们内心情绪的转化。但是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有一些艺术家遇到问题不去找心理咨询师?我想有一种可能性,也许他不屑于用一些平常人的途径去宣泄,他希望玩高的,通过这种方式可以实现移置,一种心理的防御方式,移置得好就变成了作品中源源不断的创造力。但是,在这个移置过程中很有可能面临一个很大的问题:他得担心自己的创造力耗竭。因为消耗的不仅仅是情绪,还有能力。如果他开始怀疑自己没有创作的能力,那么这很有可能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三联生活周刊:和心理咨询师的角色相比较,爱情和亲情对缓解躁郁症的帮助有多大?
马燕桃:亲密关系的作用一定是无可替代的。如果有足够的支持系统或者说资源(resource),当然可以把爱人和朋友当成药。如果你有一百个朋友候着,总有一款在关键的时候能接住你,可以安慰你不同方面的情绪,这是最理想的状态。但事实上往往没有,我们不太可能获得这么多的资源,有也不一定能当药,或者说不一定能当那么有效的药。一个朋友只能满足你的一部分。
心理咨询师在某些情况下,是人内心理想化的朋友、家人甚至偶像。所以心理咨询师会成为一个安全形象,你需要的时候,他总在那儿,很稳定。但是,咨询师不能走进你的生活帮你解决问题,这是治疗的一个清晰的边界。最终解决问题的往往是你的伴侣和你一起。
三联生活周刊:你接触到的躁郁症患者,是否在某些人群中发病率较高?
马燕桃:躁郁症是不分种族、不分男女、不分贵贱、不分贫富、不分受教育程度高低的一类重要的情绪疾病,目前业界普遍认为具有一定的生理学基础。
近年来中国的躁郁症有一个明显的特点,以前的高发人群年龄在25~40岁之间,现在至少提前了10年,有的孩子15岁,正处在从初二到高三的求学关键时期,就开始出现这个问题。由于我的医院处在北京海淀区,周边校园人群较多,我遇到的很多是初中生和高中生,当然也有研究生和博士。根据我的观察,最近10年,在整个群体里,特别在中国社会,躁郁症的发病率有迅速上升的趋势。
三联生活周刊:为什么躁郁症的高发人群的年龄提前了?
马燕桃:在我看来,它不仅有個体化的因素,更和所处的时代背景有关系。15~25岁,是心理发育期,基因变异也很容易在这个阶段表现,所有的精神疾病高发期都是15~25岁。20年前,躁郁症患者还很少。10年前,躁郁症患者数量进入到一个高峰期。可以回顾一下,我们这个社会经历了什么?正处在奔向越来越快发展的阶段。社会促使了这样一种情绪,期待每个人长时间拥有“轻躁狂”那样的超人状态。从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看来,这是办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