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良才
爷爷是个打小从枪林弹雨中拼杀出来的老革命。
爷爷亲口告诉我,他亲手镇压过不少劣绅、叛徒、汉奸、顽匪,现在都没留下什么记忆了,只有土豪老南让他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那是在皖西。
老南是那一带有名的大地主,有良田千亩,富甲一方。
头戴瓜皮帽,身着锦缎袍,手拄文明棍?错!老南不管你怎么看也不像个有钱人,纯粹一个乡下老农民!
只看他冬天的装束吧:上身穿露出几处棉絮团的破棉袄,下身着的是同样的破棉裤,脚蹬尖口黑布鞋,要命的是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为的是束紧衣裤,防止冷风往身上钻。
这个土豪老南,家里有十多条耕牛,几十个长工,上百户佃农,他却每天听到鸡叫就起床,背着一副粪箕满世界去捡牛粪狗屎,说这些都是宝贝哩,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
老南对长工不错,一日三餐都让他们吃干的,说长工吃饱饭才有力气为我干活哩!自己却顿顿喝稀饭,也不舍得轻易动荤腥,硬把自己吃得黄皮寡瘦病恹恹的。
他老婆为他生下一儿一女,得痨病死了。老南不续弦,不纳妾,也不嫖不赌,只好一口烟。烟叶自己种,烟丝自己刨,除了晚上困觉,三尺长的乌竹旱烟袋和烟荷包一刻不离地吊在裤腰上悠悠晃晃。
老南说他有三件宝贝,拿命都不换!
一样是儿子,老南的儿子黄埔军校毕业,在国军队伍里当营长。
一样是女儿,女儿很新潮,很漂亮,在省立女子师范学校读书。
还有一样,老南自诩为宝中之宝!那是他不知哪辈祖上手植的金丝楠木!
老南无比骄傲地说,这是傳家宝,也是镇宅之宝。
爷爷亲眼见过土豪老南家庭院里的那株金丝楠木,高达20余米,树干比老南家晒干货的团箕还粗,浓荫蔽日,夏天真是纳凉的好地方!
爷爷也听说过金丝楠的稀罕珍贵,说是只有皇家才用得起哩!
老南专门请了两个家丁,还花钱买了两支长枪,轮班日夜守护那棵金丝楠木。
老南为这个镇宅之宝,可伤透脑筋啦!问题还出在自家人身上。
先是儿子要将这棵金丝楠木伐倒,准备送给顶头上司装修私宅用,老南断然拒绝,暴跳如雷,这是我的“老家”哩!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
女儿闹学潮被校方开除了,干脆投奔了新四军,不久她爱上了新四军的一个团长,组织上批准他们结婚。正好这时队伍驻扎在老南家附近,女儿跑回去央求老南,要用金丝楠木打一副梳妆台。
老南气得山羊胡子直抖,呵斥女儿滚出去,永远别回这个家,他不认这个女儿女婿!
女儿是哭着走的。
爷爷说,老南就是这么个怪人,对自己和家人特别吝啬,对外人却并不刻薄。
那时是国共合作时期,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阶段。抗日队伍找他征粮,老南起先是讨价还价,见队伍上果真是粮饷奇缺,他叹一口气,愁眉苦脸地说,看着给吧。
有回,见新四军实在拿不出钱来,老南竟破天荒地让新四军打了欠条,借出几千斤救命粮。
那棵金丝楠木后来怎样了呢?我问爷爷。
爷爷接着往下说,后来,老南那个他本引为骄傲的儿子投靠了日本鬼子,当上了皇协军,老南同时听到两个惊人的消息,顿觉天旋地转,吐血而死。
管家麻爷奉了老南的临终遗嘱,让长工伐倒了那棵金丝楠木,精心打制了豪华的棺木。那里管棺木叫“老家”。
出殡那天,老南睡的是一副薄木棺材!
老南女婿睡了那副楠木棺材。
老南女儿哭得几次晕过去,老南还让管家给她打了一副金丝楠木梳妆台。
爷爷红着眼圈说,老南女婿是我的老首长,在阻击日寇进犯老南家乡的一次战斗中牺牲了。
爷爷说,问题是,那棵树同时挖出两副楠木棺材。另一副老南干嘛自己不睡?
爷爷自问自答:管家告诉老南女儿,让我们队伍上务必尽快除了老南儿子,让他睡那一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