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芳
上官婉儿,复姓上官,小字婉儿,又称上官昭容,生于公元664年,死于公元710年,唐代女政治家、诗人。祖父上官仪为唐高宗时宰相,后获罪被诛,尚在襁褓之中的婉儿与母亲郑氏同被配没掖庭。她过目成诵,文采过人,一步步登上权力高峰, “绮错婉媚”的诗风影响了当时的文风,唐代小说家张评价她: “博涉经史,精研文笔,班婕妤、左嫔无以加。” 上官婉儿曾建议扩大书馆,代朝廷品评天下诗文,一时词臣多集其门,当时只要上官婉儿做出一首新诗,就会很快被人们传唱开来,在诗风盛行的唐朝引起一股新诗潮。 《全唐诗》收其遗诗三十二首,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传奇女性的传奇色彩,从她的诗词作品中可以解读其真实性格和心灵轨迹,还原一个相对真实的上官婉儿。
婉儿的诗中有一些是奉和应制之作,如九月九日群臣上菊花寿酒时的一首诗,只是平铺直叙,读不出那种发自内心的快乐。 “帝里重阳节,香园万乘来”,开篇平平,紧接着的几句也是很一般的叙事。最后两句 “睿词悬日月,长得仰昭回”倒有借诗表达想得重用之嫌。《驾幸三会寺应制》中 “天杯接献酬”和 “太平词藻盛”句,则是为王朝唱赞歌。
至于 《驾幸新丰温泉宫献诗三首》中 “岁岁年年常扈跸,长长久久乐升平”虽是为皇上歌功颂德,有溜须拍马、讨主子欢心之嫌,但赞主是表,对江山社稷的美好祝愿与期待是实,我们不必过分追究其中有多少真情实意。
相比之下,这首 《奉和圣制立春日侍宴内殿出翦彩花应制》不太像应制之作:
密叶因裁吐,新花逐翦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此诗更像一首咏物诗,借物咏怀,托物言志。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读来在字里行间有一股倔强之气,不肯低头屈服,这更贴近婉儿的个性。
“势如连璧友,心似臭兰人。”这首诗 《句》只有短短两句十字,姿态似并蒂荷叶,心似轻嗅兰花,如此冰清玉洁,出淤泥而不染,正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写照。
上官家族遭武则天毒手,婉儿死里逃生,她一直生活在宫中,不得不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不轻易说一句话,小心做每一件事。在森严的封建礼教压制下成长,纵使内心有再多的烦恼,也绝对不能表现在脸上,更不能流露于笔端,她必须强颜欢笑,忘掉仇恨。
当年,武则天在她脸上留下一道刻印,这印痕是长鸣的警钟,是永远的提醒,更是心灵的伤疤。“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真正的婉儿终有一天将撕掉所有的面纱,做一回自己,哪怕只是像流星一样,绽放短暂的生命火花。
祖父上官仪被杀,婉儿以奴婢身份随母亲一起被发配入内庭。地位一落千丈,又是罪臣之后,在宫中倍受冷落和歧视,其内心的孤独和痛苦可想而知,却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就连写诗亦要写应时应景之作,可见她受压抑之久,孤独之深重。
终于熬得出头之日,十四岁的婉儿,被武则天重用,掌管文诰,文才轰动一时。后来,她又被封为皇妃,可以称得上是春风得意,青云直上。
脉脉广川流,驱马历长洲。
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
这首 《入朝洛堤步月》写的就是她在东都洛阳皇城外等候入宫朝见时的情怀,曙光已现,鹊飞报喜,表现出天下太平景象,又流露着自己执政治世的气魄。虽然此时的身份地位已不同过往,然而连帝位都不是永久的,这样的日子会长久吗?她从此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吗?最后一句 “蝉噪野风秋”,多少有几分凄清孤寂和落寞。
她的一首抒怀诗 《彩书怨》是极少的怅惘抒怀之作,屡被提及,评价甚高。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此诗写的是一位民间女子写信给远在蓟北的夫君,表达对夫婿的思念之情,实则借他人酒杯,浇自己胸中块垒。婉儿是得宠的妃嫔,然而自古以来,又有哪个女子能长久承君恩,毕竟以色事君者短。然而此诗绝不仅仅是一般的闺怨诗,女子有心上人可思,思念的痛苦也有书信可寄托,痛并快乐着,而自己呢,一个内心深处无情感寄托的女人,生命于她,意义又何在呢?表面看起来风光无限,可是,夜深人静,独对自己,何尝有真正的幸福可言?人前笑语花相映,人后哭泣倩谁听?此诗正是婉儿内心的真实写照。
值得注意的是,在婉儿所存诗中,只有这一首与其他诗作风格迥异,情感显得格外低沉,似乎一反常态,也许这恰恰最能反映一个在虚与实、现实与理想之间被剥离的婉儿。
婉儿有 《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二十五首,虽是写皇亲贵戚的园林别业,却皆山水清音,仿佛沉醉于大自然的怀抱,情感得以释放,从中很难看出宫廷生活的影子。
眼前之景总能引起她的无限遐想,她多想离开这现实的人间世,纵情于并不存在的极乐天堂世界,只有在自然的山水中,情感才能得到恣意释放,哪怕暂得欢愉片刻也好。
大自然的美无处不在, “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语),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 “美是对自然的升华,是人的精神与自然的交融。”婉儿真实的情感在大自然面前得以呈现,山水不会有机关算尽,山水也没有爱恨情仇,山水活得自在,坦荡,惬意。自然山水是婉儿情感宣泄的突破口, “山林作伴,松桂为邻”,与大自然融为一体,远离人间的种种纷争,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我愿不顾一切艰难险阻去寻找那人间仙境,就像寻找当年的桃花源。
诗中的 “长啸” “短歌”有魏晋名士之风,超然物外,我行我素,逍遥自在,诗中反复出现很多香草——藤、薜、苔、兰桂,用这些香草来装饰自己的居处,这与屈原的 《离骚》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其高洁的志向和追求。 “志逐深山静”,诗人直抒胸臆,她多想就这样终老山林,可她深知这是一种奢望,此生已经是不可能了。
“幽岩仙桂满,今日恣情攀”,平日束手束脚,就连爬上山岩都成了一种奢侈。 “借问何为者,山中有逸人”,时时流露出看透尘世,归隐田园的心志。 “山中真可玩,暂请报王孙”,仿佛一个喜态可掬的顽童在呼朋引伴,山里真的很好玩儿,赶紧去告知王孙们。这两句颇有王维 《山居秋暝》中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之风,隐逸之情再次凸显。 “豫弹山水调,终拟从钟期”,想要弹奏一曲,又时有知音难觅的苦衷,多想有一个可以一诉衷肠的高山流水一般的知己。
然而,于她这样一个女子来说,于她这样特殊的身份和境遇而言,纵情山水只是暂时的,终究还要回到现实,无法逃离现实。一个充满矛盾的婉儿,如此纠结,而现实中她却只能退不能进!
仅从婉儿现存的三十二首诗中,你无法认识一个完整的婉儿,但从以上的分析中,可以得出的一个结论是:在自由和压抑之间,在两者的夹缝之中求生存,不自由,毋宁死,这是婉儿骨子里的反叛。
婉儿的成长,经历了由小康坠入困顿,由喜至悲的转折,这在她幼小的心灵上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虽然她有幸逃过一劫,然而,一个人怎么可能轻易与过去一刀两断?
公元710年,临淄王李隆基起兵,发动唐隆政变。婉儿欲投诚,与韦后同时被杀。婉儿绝不是贪生怕死之徒,她并无丝毫犹豫的投诚背后其实是对那个旧王朝的憎恨。可惜的是,李隆基拒绝并杀掉她,旋即又后悔,他找来大臣张说,命他大力收集上官婉儿的诗歌,专门为她出了二十多卷的诗集——《唐昭容上官氏文集》。
上官婉儿死于仓卒之际,时春秋四十又七。婉儿最毅然决然地走向死地,心中必无遗憾,此生足矣!
上官婉儿出身名门,本无忧无虑,单纯率真,一场突如其来的横祸,使她的人生彻底转变,在深宫大院里,以奴婢的身份生活,她看透了这里的高低尊卑,看透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她也学会了隐藏,学会了假意敷衍,讨人欢心,她要改变命运。尽管凭借其杰出的文才和自身的努力,她获得了煊赫的声名和地位,但她始终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少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她带着面具生活,早已厌倦这样的生活,她渴望终有一天,远离政治,远离官场,远离纷争,挣脱牢笼,飞向蓝天!
婉儿的痛苦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是那个特定时代的产物。如果有来生,不愿生在钟鸣鼎食富贵之家,只愿生在平凡普通人家,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如果有来生,不愿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只愿得一知心人,平平淡淡。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婉儿流传下来的作品虽然不是很多,但可圈可点之作不在少数,她虽不是盛产的大诗人,但在那个年代她以一女子之肩身担数职,且皆得盛誉,实属不易。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她死里逃生,从最下等的奴婢成为巾帼宰相,活出了人生的精彩,活出了顽强的底色,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她的人生就是一段生动的命运交响曲。
婉儿是内心足够强大的巾帼英雄,亦是温婉可人柔情似水的美丽女子,天真无邪的婉儿,才华横溢的婉儿,自由随性的婉儿,隐忍的她,尊贵的她,孤灯独坐的她,众星捧月的她,快乐的她,伤心的她,你愿在哪一刻驻足怅望?一代才女上官婉儿的墓葬出土了,没有遗体,没有陪葬,徒有铭文而已,墓志铭中赞她 “光前绝后,千载其一”,诗如其人,人如其诗,她是天上谪仙,充满传奇色彩的她留给世人的注定也是一个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