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佑
霍全给母亲打电话,让她准备一下,下午他开车上去接她,这次是让母亲到城里住,不再回去了。他在电话里特意交代,那些破被烂袜的东西,能不拿的就别拿了,拿来没用,倒还占地儿。霍全母亲嗫嚅着说,也没啥拿的。她的语气幽幽的,带着点怯意,似乎还想说什么,那边就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霍全母亲呆坐在那里,目光就落在了对面的炕上,炕墙那儿围着粉红碎花的围墙。炕上叠着两床被子,一床摞在另一床上面,用一个被单苫着,那被单有些旧了,但上面绣的牡丹仍然鲜艳,像几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想到要告别住了几十年的地方,霍全母亲生出不舍来,这种不舍随着霍全母亲目光的游走,潮水般一层更比一层汹涌地漫上来。炕上的毡条、被窝,炕下的柜里柜外、坛坛罐罐,哪一样不是费心费力置办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炕沿边上的柜子是霍全出生的那年做的,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大丰收,粮食一袋一袋扛进来,满屋子就弥漫着粮食的香味,有点甜,似乎还有点泥土的味道。刚好村里来了个河南木匠,小塔一样壮壮实实的一个小伙子,姓刘还是姓李,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说话大朗朗的。柜子做好后,废料又做了几把小凳子,她屁股下面坐的就是。她还记得,她在坐月子,欢心地感受那丰收的喜悦。看那柜子和粮食袋子,觉得就像是一个母亲领着一群孩子,这个印象她一直留在脑海里。
再过来,窗子下是一张账桌,那是公公当了文书留下的,是公家的东西,倒也结实。几十年了,上面的紫色油漆上又混合了黑色的油渍,拐角处的油漆磨掉了,但木头好好的,一点都没松动,那时候的东西就是结实。山墙那边是个衣柜,是她嫁过来时娘家陪的,那时候的新鲜货,中间一面镜子,两边是两扇门,上面印着梅花,两只喜鹊在那儿嬉戏,是“喜上眉梢”的意思。门背后那儿是案板,乡里的案板又厚又大,像门扇那样大,乡下家口动不动就是十几人,做饭呢做馍呢,揉面的战场都很大,小了咋施展开手脚呢?那是乡下女人的战场。案板本来是两个土泥的台子支着,霍全嫌不好看,后来拆了,换成了一副三角铁焊成的架子,里边放着油罐子醋坛子米箱子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房子的中间是一个沙发,是霍全媳妇生霍小全那年做的,她记得很清楚,那年庄稼卖了好价钱,霍全爸一高兴,置办了一大两小三个沙发。那沙发是个浙江木匠做的,霍全爸说浙江人手艺好,活做得细法。那沙发真能塞东西啊,破棉袄、烂棉絮什么的塞进去了不知多少,就像坐月子的女人,特别能吃。那样的东西也结实,坐了六七年了还好好的。
她的目光又移到了那条被单上,那是她绣的。这样的被单她绣了多少个,已经记不清楚了。看着被单上的牡丹花和上面飞舞的两只蝴蝶,她搓了搓手指,手突然觉得有些痒了。她有多长时间没有绣过被单子了?仿佛已经很久了。她站起来打开那个放衣服的柜子,从最里面捞出一个蓝布包袱来,打开里面叠着的一个同样的被单,只不过这是一条从来没有用过的被单,但可以看出这被单存了很长时间了,白布已略略发黄,上面绣的牡丹也不是那么鲜艳了,仿佛颜色失去了水分,显得有些干、有些呆。她用手摩挲了一阵,叠好,放进了包袱,又从下面拿出来一摞鞋垫。她小心地打开鞋垫,她的手微微有些抖。那些鞋垫都是一双一双用线连在一起的,像一扇扇彩色的门,做得真好看,有的绣着花,有的绣着草,有的是两只蝴蝶,有的是一双鸳鸯,都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霍全母亲一双一双仔细瞅过后,用手悉心抚摸着,发出哧啦啦的声音,像时光划过的声响。
霍全母亲的脑海里于是就跳跃出一个画面,货郎担摇着拨浪鼓游街串巷,在巷口的某个地方卸下担子来,一会儿周围就围满了大姑娘小媳妇,她们都挑选着自己喜爱的线,那些花花绿绿的线,不久以后就会密密匝匝地缝在她们的日子里,把日子绣得五彩缤纷,绵绵长长。秋日里阳光很灿烂,蚂蚱的叫声此起彼伏,乡间的麦穗黄了,风儿卷着尘土刮过来,远远的山道上走过来一个人儿,这边窗口上一双眼睛就盯着那个人影儿一点一点移动。她的手里正在繡着一面被单,针突然间重了几次,正绣着的鸳鸯嘴角起了一个小小的棱。晚上她总做着梦,梦到的又总是猫儿狗儿。
也是秋天,那人上大学走的时候,霍全母亲给他绣了一个被单,是一幅鸳鸯荷花图。她照着一张画绣的,绣了很长时间才绣好。她记得绣那两只鸳鸯时,好几次扎破手指,钻心的疼到了心里,变成了一股股暖流,变成了琼浆。那两只鸳鸯一只回头,一只相随,下面荡漾着微微的波纹。她对他说,也不知道送你什么好,这个不算土,到哪儿也用得着。同时给他的还有两双鞋垫,一双绣的是一枝牵牛花。他笑笑,高高兴兴地带走了。
假期回来的时候,她早早又为他绣了一条被单、两双鞋垫。她问他,好看吗?他却有些心不在焉,淡淡地说,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土。他走了以后,她怅然若失。她悄悄地问过一个邻居朋友,你说啥是土、啥是洋?朋友被问得愣愣的,问不会是人家嫌你土了吧?我早就说过,吃上几年城里饭就会变心,你还不信!她慌忙说,没有、没!你就说啥算土,啥算洋就行了。朋友想了想,说,这个我也不好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比如说,你扎这样两条辫子就是土,人家城里人的剪发头就是洋;你穿着布鞋就是土,人家穿的高跟鞋就是洋;我们叫爹妈就是土,人家叫爸妈就是洋。反正就是乡里传下来的就是土,城里流行的就是洋,明白了吗?她摸着自己的两条辫子,说,我觉得很好看啊!又卷着自己的衣角说,这素格子的衣服我也挺喜欢的呀!朋友说,所以说你土嘛。
霍全母亲收拾好包袱,没有放回柜子,而是放在炕沿边。往常这个时候,她是要打扫屋子的。她拿起了笤帚,向四下望了望,想了想又放下,然后从屋里出来,太阳明晃晃的,她觉得太阳今天格外亮。花池里的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几只鸽子在屋檐上咕咕咕地叫着,仿佛知道她将要离开似的。她走进了上房,自从霍全爸没了后,上房屋里就不住人了,但一切陈设都没有动,正面是两个小沙发,四周家具支得满满当当,也都是一件一件置办的。她在上房屋里站了一阵,进了侧面的里屋,那里面放着一张写字台、一个书柜,书柜里面歪歪斜斜地放着几本书,都是霍全爸看过的。再里面是一面小炕,霍全母亲盯着看了一会儿这屋里的光景,她突然觉得写字台上有些乱,随手把早已不亮的台灯、几年前的台历什么的往整齐里放了下,心里也敞亮了些。她又打开了书柜,手不知往哪儿放,就又关上了。她走过去把炕上的床单往平整里拉了拉,不知再做什么了,就出来了。出来后刚要锁门呢,又进去,把沙发间茶几上放着的霍全爸的遗像拿了出来。
她锁了门,然后到后院,那儿是一排圈和棚,马圈羊圈早就空了,马是早不养了,土地转包给别人后马就卖掉了。一圈羊最多的时候有二十多只哩,卖的时候只有八只了,一共卖了六千四百块钱。圈里没有了牲畜,就黑洞洞空寂寂的,仿佛张着大嘴的怪兽。后院散发着牲口粪的味道,是一种腐草气味中夹杂着一丝尿骚的味。棚子是放农具和杂物的,架子车放在棚子下面,头仰着,两条长辕条向前伸着,像一个做体操的女运动员。两边墙上挂着马鞍、扎鞭、壅子等物,都整整齐齐。霍全爸是个细法人,啥是啥样子,啥是啥的地方,从不乱扔。旁边也是一个棚子,堆放着煤炭,先用大块煤围了一个圈儿,里面小山似的堆放着细的和小的,墙角那儿码着脱好的煤砖。墙上也挂满了物件,镰刀是一把把插在墙缝里的,一把快要掉下来了,她重新插好。她把旁边的一把拔出来,拿在手里握了握,手握的地方弧度刚刚好,很熨帖很舒服。这镰刀把是霍全爸削的,她依稀记得他削把的时候,她在旁边给他缝手套。她夸他的把,他夸她的手套,两人对视一笑。耙、耱是放在架子上的,霍全母亲的眼睛停留在墙角那儿,那儿挂着的铁环和钩是霍全小时候玩过的,霍全爸都没舍得扔。铁环上了锈,本来是银色的,现在完全成了锈色了。
霍全母亲像检阅兵营的将军一样,把屋里屋外、房前院后统统看了一遍,这期间,她把一张铁锨放进了车棚里,先是头朝下放,想了想,又头朝上立在墙根。又把一个芨芨草编的筐扣在了架上,把一把扫帚放在棚子里,刚看到几个空啤酒瓶,想码在一起呢,却没有动,难不成还要回来么?到死总要回来吧——而死的事谁知道呢?霍全二爸是全村第一个进城的,临走时对谁都说,房子要保存好,死了还要让儿子拉回来发送呢,他可不在城里发送,一定要回乡里来!但谁又能说上呢?他终究没有回来,他死时已说不出话来,儿女们也不打算回来,在城里的丧葬公司“最后一站”把他发送了。死掉了,咋了咋去。活人的事都说不上,死了的事谁能说上呢?
霍全母亲走出院门,朝外面望了望,对面不远处,河流哗啦啦地响,再远外就是那条她熟悉的弯弯曲曲的山道,几十年了,那山道从没变过。她的娘家也有这样一条山道,那条山道曾给她带来无限喜悦和希望,曾经留下过一个人影儿。那年后,那人就再也没有回来,她听说他攀上了一个高干的女儿,两人结婚了,留在了大城市。她把目光收回来,看着眼下的路,路是水泥路,前年才修的,以前都是土路,如今路修好了,人却不住了。再跟前就是人家了,前面的人家墙面那儿本来有一副老犁的,长长的臂,像耍剑的女子伸出的长腿,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想起来,霍全母亲觉得就像做梦一样,哪儿想过要离开生死相依的地方呢?一辈接一辈人都过来了,从没有想离开过。她记得,村子上的人三年前开始时兴进城的,村里的学校撤了,先是有学生娃的家想方设法进城,照顾娃娃上学。再后来是城里有工作的人,在城里买了房子接老人去养老。再后来是外面挣了钱的人在城里买了房子搬走了。再往后,不往城里搬不行了,这么偏僻的地方,不进城找媳妇都难。现在找媳妇的条件是城里有房、有车、有存款,没有房子门都没有。多数人家搬到城里,男人出门打工挣钱,女人在家照看孩子上学。几年间,七八成人家都搬进了城,有些人只在春种秋收时才回来住一下,多数人再也没有回来过。
霍全两口子在青海打工已经多年了,前些年就是挣个过日子的钱,这两年承包了修路的一段工程,才算挣了点钱,有能力在城里买楼房。从开始谋划进城,霍全妈的心里就一直有两个野兽在打斗,一方面,村里的人一家家搬进城里了,左邻右舍空无一人,她一个人确实也孤单得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她心里,乡里人最好的就是亲,男人们有喧谎的白话台,中国的外国的张家的猫儿李家的狗儿一喧大半天,几个女人站在一起也是一台戏。乡里放个屁也是宽敞的,不会有人说你影响了人家。另一方面,城里毕竟有城里的诱惑,生活方便,玩有玩的,游有游处。想到不用生火填炕了、不用土上土下的,她也是欢心的。
没有打算搬的时候,霍全母亲最喜欢听人说城里的这不是那不是了,往往是,她还要凭借自己的理解和想像再渲染一番,讲给别人听。听人这么说的时候,她的笑声不断,两只眼睛里也有了光。她说,我就说城里有啥好的,还是我们乡里宽敞、空气好,人也实诚。有人给她说,乡里人进了城,像棉絮里掺上了羊毛。这是说城市的味道发生了变化,这种变化,当然体现在过马路时突然间拥挤无序的行人上,当然體现在餐馆里吆五喝六、高谈阔论的土音上,最明显的则体现在广场舞上。乡里女人们进了城,不久就心里痒痒地学会了广场舞,慢慢地又有了固定的舞伴,这舞跳着跳着就跳乱了心,本来是伺候孩子上学的,但孩子放学回来却常常见不到妈妈。桌子上放着钱,那意思很明显,是让他自己买着吃。孩子没人管束,也乐得自在,逃学的逃学,玩游戏的玩游戏。有人给霍全母亲说过这样一个新流行的段子,“孩子变成文盲了,妈妈变成流氓了”,霍全母亲听得嘎嘎嘎地笑。
霍全母亲对搬家这样的事一直是一种恍惚的感觉,仿佛身陷激流被裹挟而去,完全如梦境一样。她遇到的第一次搬家,能不能算上搬家呢?她从娘家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家,她用过的东西,那些绣花用的绷子啦、钩针啦、鞋样啦、皮箱啦,全都拉了过来,那时候,她的脑子里塞的东西很多,有点迫不及待,有点流连不舍;有点期盼向往,也有点怯生生,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迫近愈发强烈,到了最后,竟有逃避的念头。毕竟,要和陌生的一大家子生活呢。后来,她想明白了,女人注定没有自己的家,就得不停地搬家,在娘家的时候,女大不中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你生活了多么久,不管你多么熟悉周围的环境,也不管你多么留恋那儿的一草一木,你都得从那儿搬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山生水生人也生。到了婆家,你又得跟着男人的脚步走。现在,她得随着儿子再搬家。搬家到底是为啥呢,为什么不断地奔向一个新家呢?仿佛都是为了自己,但又觉得都是身不由己。
她自己一直是稀里糊涂的。
霍全母亲回到自己的睡屋里,把包袱往紧里扎了一下。她开始准备收拾要带走的东西,先拿自己穿的衣裳,从衣柜里一件一件取出来,竟然装了一提包。有几件旧的,取出来又放回去,最后还是将一件棉罩衣硬塞进了提包。提包的拉锁是一点一点拉上的,像塞满了食物的腮帮子。她喘了一口气,坐在沙发上,喝了几口茶,她才想起,今天她东转西转的,一直没有吃东西,倒也不觉得饿,还觉得饱饱的。待气儿喘匀了,她又开始腾倒油罐子。家里的油是放在一个小口粗肚的黄釉瓷罐子里的,这样放得久,久了也不会辣,放塑料桶里时间长了就有一股辣味。她把瓷罐子挪出来,然后找抹布擦干净。她想,就是到城里生活,腌菜总少不了吧?腌东西,她是有一手的。人总是忘不了自己的长处,当然更不会随意舍去展现的机会。同是腌,她腌出来的总与别家的不同,亮净、味正、好吃。常有人家请她腌,腌了别人就称赞不已,都惊奇是一样的腌法,到了她的手,咋就不一样了呢?霍全小时候最爱吃她腌的菜,常常哗啦哗啦滚着铁环回来,一进门就扔掉手里的铁环,就着腌菜吃馍,一吃一个肚儿圆。霍全爸也好那一口,到山里放牲口时要拿,秋天收庄稼,有时不回来,就带上馍和西瓜,腌辣椒、腌茄子、酸白菜就凉面,一吃三大碗。腌菜的坛子不能没有吧?她备了三个,都是那种阔口黄釉的坛子。
霍全母亲真是能人哩,锅灶上、针线上都是一把好手。年轻时家户家来人,县上或公社领导下来,都少不了由她掌勺,做一桌菜三下五除二,荤是荤、素是素,要颜色有颜色,要味道有味道。说到锅,她就来到了灶房,先搬出来一个大钢锅,这锅有些年成了,一边的耳都掉了,用一根铁丝代替,锅上黑一块白一块,像唱戏的花脸。这个锅用处大哩,霍全妈的手艺没少在它身上展示,逢年过节,婚丧嫁娶,这锅里出了多少让人称羡的花样,做得最多的当然是千层饼,那饼黄一层、绿一层、紫一层、黑一层,油汪汪的,没有人不说好吃。然后她又拿了两个烧壳子锅,一想到城里又没炕,没地方烧,就又放下了。然后,她奓着手,看着那像账房先生圆顶帽的烧壳子锅,就觉得锅灶急切地喊着要带上它,可带了它们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在城里某个地方烧一堆麦草,把你放在里面烧,那不叫人笑掉大牙吗?笑她是小事,难道让儿子为母亲的土再丢人现眼吗?霍全母亲轻轻摇摇头,站在那儿发了一会呆。霍全最爱吃烧壳子了,上初中那会儿,每月回来前,她都要算计好给他烧好两个带走,就能吃一月,每次走的时候,她都会叮咛,让他藏在自己的箱子里。就这,经常有让同学抢着吃光的时候。同学们都馋,说那东西太脆,太好吃了,还有蜂窝一样的空隙。孩子们都猜着霍全有个手巧的嫂子呢,要不,这么好的东西谁做得出来?
忙了一早晨,快到中午了,霍全母亲算算时间,开始做饭。霍全他们上来总要吃饭的,还有些菜、肉,正好把它吃完。她开始行面,面行好,一条一条放进一个瓷盆子里,扣了一个碟子在上面,那一条条行面就像听话的孩子一样,躺在盆子里睡觉。她又开始洗菜,之后,她打了霍全的手机,霍全说他们已經在路上了,半小时就到。她开始动手炒菜,炒了一碟白菜粉条肉,一碟香菇油菜,一碟醋溜洋芋丝,还有霍全上次拿回来的半块卤猪肘子,也切了,放锅里蒸了一下,拌了蒜末,又捞了半碟腌辣椒,都是霍全喜欢吃的菜。一样一样端到桌子上,用报纸盖好,烧好了开水,只等他们进门就下面。
在此之前,本来,霍全母亲和霍全说过,要搬走了,应当请本家户族的吃顿饭,几个主菜她脑子里都有了,一个酸辣草鱼,切成块先用油过一下,两边略有油黄即可,这样吃起来格外有味,是她的发明。一个手抓羊肉,将羊肉剁成块,下锅煮开后将水倒掉,再用水煮开,撇掉沫子,放入花椒、鲜生姜和盐即可,也是格外的香,别的人放的调料多,反倒冲了味道,这也是她几十年总结出来的做法。再炒个鸡肉,她做的要领是要多放油,反复炒,待油基本炒干渗入肉后,再放入花椒、生姜、丁香、大葱、肉桂皮等几样调料,出锅后,油汪汪的,看着都香。都计划好了,但霍全说算了,别人家搬的时候也都没有请人,我们请了人说闲话哩,算了吧,不找那个麻烦了。他这么一说,她就搓搓手不说什么了,心里隐隐地有点遗憾,觉得自己自此再无用武之地了,以后人家有事了,不知道还能想起她不?想那时候逢村上过婚丧嫁娶的事,必是由她掌勺,手底下必有两三个年轻媳妇当下手,她们从不敢自作主张,放什么调料、什么时候放,得处处请教她,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坏了一锅菜。
霍全和他媳妇连同儿子霍小全一起来的,一进门,看到了门口那些坛子罐子,霍全皱了下眉头,说这些破玩意拿过去干啥?他媳妇儿也说没地儿放。霍小全稀奇这些东西,一件一件看,看油罐时,他试图把自己的头伸进去,让他妈拦住了,最后他把一个菜坛子扣在了头上,像戴了一顶黄色翻皮帽子。他觉得像个钢盔,用一只手撑着,一只手做着打枪的样子,丢丢丢,向他妈妈打枪。
霍全说,妈,城里谁要这些东西?土不拉叽的!他媳妇也说,土不土先不说,没地方放。乡里屋大,城里就这么屁大点地方,哪里放得下这些东西呢?母亲说占不了多少地方,我去找地方好了,你们别管了。光嫌占地方呢,使的时候又要买别的东西,家有千金,也还有个一时不备呢,盛油啦,腌菜啦,哪一样少了都不行。霍全媳妇一听,道,不拿,没地方放!
听见媳妇这么说,霍全母亲就生气了。霍全怎么说她都能忍受,儿媳妇说她就生气了,她在心里看不惯的就是她当家奶奶的作派。
下了一碗面,霍全先吃,霍全母亲在儿子吃饭时是不会让儿子生气的,她隐忍着没有发火。等到儿媳妇要吃了,锅里的水正滚得欢,霍全母亲说,这锅里的水今儿咋的啦?翻天了似的,好像这锅里都盛不下了!她用凉水减了,慢慢开始下饧面。她把面拉开后,啪啪啪地弹在盆子边上,面在她手里像皮筋一样跳跃着。她把面狠狠地丢在翻腾的锅里,溅起的几滴水落在了炉盘上,滋滋滋地响着,升起了一缕白烟。他们吃过后,霍全对他媳妇说,你下面让妈吃吧。他媳妇就起身下面。霍全母亲淡淡地说,我不吃了,我饱了!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霍全媳妇试着要帮忙,却觉得处处无法下手,她手伸哪,霍全母亲就把手伸哪儿,要么就把身子别过去。
收拾完毕,霍全说,妈,我回去还有事,准备走吧!霍全母亲看了看那些坛子罐子,她却只管拿她的包袱和旁边霍全爸的遗像。霍全问,妈,包袱里是什么?霍全母亲说,是我穿过的衣服。霍全拿过来打开,看见了里面的几条被单和一摞鞋底,霍小全也跑过来好奇地拿出来一件件看,觉得很是好玩,便问,都是奶奶做的吗,奶奶是给谁做的?奶奶摸摸孙儿的头,说,给谁做的?给你呀,将来你有媳妇了,奶奶送她呢。孙子红了脸,说,我才不要媳妇。她妈却撇撇嘴,悄声说了句,现在谁还要这东西?还嫌土呢!霍全妈却听得真真切切,她说,哟哟哟,现在人就光脚呢!霍全赶忙过来,说,妈,衣服拿上就行了,这被单没处用了,城里被子是不用被单苫的。霍全母亲说,别人家想用怕也没有,这些东西可都是绣的,现在再上哪儿寻这些东西去?霍全笑了笑说,妈,我知道你绣得好,这些被单也确实好看。只是,只是,现在这东西已经没啥用处了,妈,世上再好的东西都是有寿命的,这些东西就这么个寿命了。霍全母亲挤出一丝笑,这些被单都是我绣了很长时间才绣好的,今后怕也再绣不出了,你们不用就算了,拿去你们存着,我死了就当个念想吧。霍全便不再说什么了,他媳妇撇撇嘴,一副不屑的神情。
霍全动手将水缸里的水泼在外面,又将窗户一一关上,闩了栓,再断了电。随后,霍全母亲、霍全和霍小全来到了后院,霍全和霍小全又一一看过了后院的各棚各圈,架子车、镂叉刀具、鞍辔绳索,这些,霍全既熟悉又陌生。霍全虽说干过农活,但时间并不长,他对这些物件的印象就如小学生对童年校园的印象,在时间的隔膜中慢慢消去了点滴的亲切。霍全母亲指着铁环说,那还是你小时候玩过的铁环,都锈成那样了!霍全说,还放那东西干啥?都锈成那样,没啥用处了!边说边用一个竿子挑下来,拿在手里看了看,用手指抠上面的锈,又掂了掂,然后用力一掷,一个圈像碟子一样划一道弧线飞到了院外。霍全母亲赶紧拦,却已来不及了。
霍全母亲又将棚内的东西扶的扶、摞的摞、苫的苫,逐个用手过了一遍。霍全笑笑说,妈,你苫那么好,难不成还准备回来?他母亲说,苫住吧,风吹日晒的,怪可惜!回到前院,霍全母亲用手遮住半边脸,往窗里看了看,又将窗台上放的一个锁子拿到手上,放在她住的屋里,然后环视了一遍屋里的角角落落,这才夹了包袱,慢慢退出屋来。
霍全母亲侧面看了看那几个坛子,慢慢移步向前。霍全看看他媳妇,他媳妇扫一眼,别过头去。霍全只好说,妈,这些坛子确实也没有地方放,不然就拿一个吧?把那个油罐子拿上就行了,其余的就不要拿了。
霍全母亲看看霍全媳妇不屑的表情,不知怎么的,就突然生出些拗劲来,你不让拿,今天就是你教唆的结果,我偏要拿,偏要拗一拗当家奶的劲!霍全母亲说,你们年轻人光图好看、洋气,好看洋气能当饭吃么?过得还是实在些好,东西置办起来不容易,破败起来可是一会会儿的事。这些东西都是我和你老子一件一件置办的!提起这些,霍全母亲有些伤感,她說,你老子是个没福气的,他要活着,我和他守着这院就行了,我们过我们的土日子,你们过你们的洋日子!
霍全看看母亲,又看看他媳妇,挠了挠头,说,那就拿上吧,拿上吧,妈舍不得她的宝贝哩。他笑笑,说着就伸手去提旁边的坛子。这当儿,霍全媳妇向霍小全使了一个眼色,突然,冷不防地,霍小全冲了过来,我就不让拿,我就不让拿!他拉了一把霍全的胳膊,哗啦一声,霍全提在手里的坛子掉在地上打碎了,满地碎片,在霍全母亲的眼里像一张张嘲笑的小脸儿。大家愣住了。霍全过去要打霍小全,他媳妇跑去拦,霍全哪儿能打上?霍小全转身又提起一个粗腰阔口的坛子扔在地上,哗啦——这回摔得更碎了。这样,这场戏演变成了霍全在院子里追打霍小全,霍全媳妇伸开胳膊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拦着霍全,霍小全转过来提起一个坛子扔在地上,转过去再提起一个扔地上,哗啦——哗啦——一会儿几个坛子全报销了,院子里是一地碎坛子的瓷片,像开了一地土黄色的花。
战争是在霍全母亲的哭声中停止的。霍全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来,我咋这么倒霉啊!猪嫌狗不爱的,我进什么城啊!我土了一辈子了、土了一辈子了,都嫌我土,我土了有土的要我,你过你的洋日子去!她拍一下大腿,又哭道,你那个死鬼,你咋就丢下我一个人抢天摸地地走了!丢下我一个人……呜呜——呜呜呜——霍全母亲哭着又打开她的包袱,取出一个被单来,用牙咬着,从中间“嗤啦”一声撕成两半,那是一个大红大紫的牡丹图,拦腰撕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怒放的花朵,一部分是纤细的根,她把那团燃烧的花朵扔在了面前的地上,把绣着根的那一半死死攥在手里。霍全母亲哭着,你们嫌它土,丢你们的人,全撕了你们总行了吧?她还要撕,动作却有些迟疑,把其中的一件翻过来翻过去找下手的口子。霍全赶忙过去,从母亲怀里抢过她的包袱来,妈,你别这样了,我们也是为你的安生着想,那瞎我回去再收拾他,这么不懂事!你别这样了,你这样子让旁人知道了还不传出闲话?胳膊折了还要藏在袖筒里呢。霍全母亲停止了手里的动作,坐在那儿抽搐着。霍全媳妇站在院门口,一边把门关上,一边慌乱地望着外面。
起身时,已经是黄昏了,落日的余晖照在这个小院的半边,投下了浓浓的影子。那几只鸽子扑棱棱飞走了,一片羽毛慢慢地从空中飘下来。一群麻雀也忒棱棱从树枝上飞起来,飞到外面给别的鸟儿讲看到的可笑情景去了。一股旋风旋进了院子,旋过了那些碎坛片,把正拾碎片的霍全刮得睁不开眼睛,然后又旋进后院去了。霍全媳妇脸色顿时惨白,她悄悄拉了一下霍全的胳膊,霍全也有些惊悚,瞪大了眼睛望着。霍全从小就听老人们说,旋风是鬼魂。难道今天他老子知道他们要搬家了,过来看来了?霍全向后面望去,旋风在后院旋起了一片纸,轻飘飘地飞在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霍全母亲像大病了一场,弯了腰在那儿拍打身上的土,脸色黄得像金纸。她气若游丝地对霍全说,你到灶房里把那个钢锅拿上,还要做馍哩。
霍全讷讷地提了钢锅出来,看见母亲手里又多了一个两边有耳的腌菜用的坛子。霍全知道,那个坛子有一个土得掉渣的名字——狗头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