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星
界沟围着村庄,像金箍,镶嵌着萱草,那些黄花犹如紧箍咒,风一吹,就痛了时光。
村庄老了,只剩些老迈者,“放牧”着孙儿——他们也像极了萱果,有翅,迟早要飞走。
大门紧锁。问戏耍的孩子:“我妈呢?”他们很困惑:“你妈是谁?”我怔住,不知如何回答。
“他妈是我,火子娘!”母亲回来了。孩子恍然大悟,但他们仍不认识我——火子。
母亲其实不叫火子娘。但叫什么呢?除了喊了30年的妈,我真想不出她的名字。
陪母亲择菜。村庄里,菜叫黄花菜。《骈雅》里,叫宜男、疗愁;《本草纲目》里,叫萱草。《诗经》里,叫谖草。如这般择着,母亲的一生,恍惚迎面走来。
远远地,母亲还年轻,“色湛仙人露,香传少女风”。近了,一手执我,一手执父亲,“可爱宜男草,垂采映倡家”。眼前,蓬頭垢面,两鬓苍苍,“应怜萱草淡,却得号忘忧”。
难怪用萱草象征母亲!它就是时光的药引吧,尝一口,悠远的岁月都口舌生津。
李时珍说:“叶如蒲、蒜辈而柔弱,新旧相代,四时青翠。五月抽茎开花,六出四垂,朝开暮蔫,至秋深乃尽。”这是说萱草,也是母亲。人生一世,草生一春。
母亲也是一味药,安神健脑,包治儿女百病,有效期是一生一世。
我也说过一生一世,但不是对母亲,而是对爱人。
年少时,把谖草读成爱草,把“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理解为:到哪弄爱草呢?在树后面。
后来才知自己愚钝。读苏轼:“萱草虽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乱叶中,一一芳心插。”
此芳心,非爱人的欢心,而是母亲的爱心。但我顾不及步履蹒跚的母亲,任凭她,守望在我的背影里,年年东瓶西镜放,倚门盼归堂。
母亲老了,站在村口,都会迷路,却记得我的生日,记得我回家的日期,记得烧我最爱吃的红烧肉炖黄花菜。
萱草的花语是:放下忧愁,隐藏心情,爱得忘却。她却一件也没忘记。
爱人说,萱草还有一个花语:永远爱你的母亲,伟大的母爱。我恍然,心一个趔趄,很痛。
记忆里,我总一副要远行的样子。母亲边收拾行囊,边絮叨,话像针眼般稠密。
和孟郊不同,我不羡功名,是被母亲赶着去远行的。所以,她似乎并不怕我迟迟归,我那寸草心,也未曾想报三春晖。我愈行愈远,直到把家和户口都迁进城,她才惶恐,但为时已晚,我们都回不去了。“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母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我非诗人,只会安静地听母亲颠三倒四的话,悄悄转过身,擦干泪。
在院里收拾一块地,种上萱草,“向北堂见了,忘忧萱草,此心方满”。
这是《本草纲目》的药方:“萱本作谖。谖,忘也。《诗》云∶焉得谖草?言树之背。谓忧思不能自遣,故欲树此草,玩味以忘忧也。”
希望母亲也能忘忧,放下牵挂,放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