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2017年11月8日,特朗普访华,中方当晚安排的文化活动,是在故宫观看京剧表演。
早在5个月前,特朗普的法律顾问米尔斯已经给他踩过点。
那时米尔斯访问了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遇上了储兰兰,一名青年京剧艺术家,同时也是一名京剧改革者。
学院为米尔斯安排的表演,前面是一出传统戏。米尔斯听到半途,就打起了哈欠。
“别着急,接下来我就上去了。”学院艺术团副团长储兰兰在旁边说。
储兰兰率一众配角、龙套登场,曲调、唱腔充满了现代感,武术、舞蹈元素被注入舞台,米尔斯还听到了熟悉的吉他和钢琴声。他一下子来了精神,拢了拢西服,坐直了身子。
这是储兰兰创新推出的“新京剧”。
“我以前也看过京剧,在伦敦、在东京、在洛杉矶,唯独今天的很不一样。”米尔斯对身边的人说。
他把“新京剧”介绍给了他们的总统。后来在故宫畅音阁为中美元首及夫人表演的,就是学院的青年教师。
对于储兰兰而言,米尔斯的到访是一次测试。京剧以其欣赏门槛高而阻挡大众,作为一个改革者,她力图削低门槛,而外国人的“小白”耳朵,会给出最有代表性的反馈。
她很在乎这种反馈。
钢琴旋律中,华丽舞台上,没有涂脸的储兰兰念着韵白:“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她舞动水袖,抬手作礼,继而从台阶上缓缓走下,开口唱起富于现代乐感的“关雎”唱词。
这一幕来自新京剧《永以为好》,在“新”上已足够典型。
其他如《洛神赋》,加入了电声乐器,伴以芭蕾舞;《我住长江头》,直像一出融入了戏曲元素的话剧;特朗普在访华当晚所观赏的新排经典剧《卖水》(《梨园春苗》),则更似一场中西融汇的大型歌舞秀。
社会演进,万事皆有老去的一天。老而未亡,或因其精华不朽,只是形式已不合时宜,需来番“扬弃”的努力,使之重新年轻,这才有了“新”之出现的理由和意义。
如梁启超在晚清颓唐局势中倡导“新民”,又如古典自由主义在大萧条之后,经现代科学校正,观点浓缩改进,发展成新自由主义。
在京剧早已不复当年辉煌的时代,希冀戏曲革新的后来者顺势而生。“新京剧”便带有这番继承且创新的意味,它的几出剧目,已取下了传统京剧的行头,重新梳妆,作时尚样貌。
传统京剧的程式、道具、配乐,甚至内涵,在“新京剧”这里被相当程度上放弃,或改造。
这是储兰兰和其同道所希望的。他们想让与中国文化天生隔膜的外国人,和那些没有任何京剧基础的中国人都能亲近京剧、喜欢京剧。
经验告诉他们,对外国人来说,了解一出戏的文化背景不大可能,甚至理解戏里头的内容意义也并不容易,那么对于舞台而言它们就都不重要—没有人理会的东西如何能重要呢?
对外国人来说,了解一出戏的文化背景不大可能,甚至理解戏里头的内容意义也并不容易,那么对于舞台而言它们就都不重要—没有人理会的东西如何能重要呢?
农业时代,时光悠长、日子重复,于是京剧也音韵悠长、剧目重复。这样的好整以暇,却让情绪营造、心理剖白、唱腔雕琢都在舞台上发挥出充分的美感。它又是一种教化的工具,正如张爱玲所说“京戏里规律化的优美的动作,洋人称之为舞蹈,其实那就是一切礼仪的真髓”。
只是快节奏的商业时代逼来后,昔日的美却变成了如今的“症”—人们对慢悠悠的情节推进早已很不耐烦,程式对于过去代表生活的意义,而对于今天则是故纸里泛了黄的陌生。
“新京剧”的创作者们把握了这一点,抽出古典文學的内容精简为短戏,再配以令国外观赏者熟悉的现代声乐,感兴趣的武术、杂技、舞蹈、魔术,只要能让其产生共鸣,调动起情绪,一出戏就成了。
用“新京剧”的业务团长、京剧演员李鑫的话来说,这是为了打开国际市场,做“出口转内销”,以此刺激国内低迷的京剧市场。
“样板戏”时代,是中国最后的京剧时代,自那以后观众基础就几近崩溃。今天要复兴京剧,就得重新培养观众,希望还须着落在年轻人身上。
趁着“京剧进课堂”的新潮流,储兰兰和李鑫试着在学生中普及京剧,以中小学生熟悉的古诗词填戏词,教以京剧的唱法和韵白,不做大戏,只为叫学生明白京剧是什么。
这样的教学经验孕育自先前的失败经历。
在过去的京剧课堂上,李鑫总见小朋友们持续犯困,传统京剧的难教让他感叹“还不如样板戏来得易学好懂”。但现在,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般简单的诗句,用京剧的方式唱出来,学生们好接受多了。
古诗词新京剧只是尝试之一途,还有另一条更市场化的路径,专为贴近年轻人,虽然它既不被纳入“新京剧”的范畴,在储兰兰眼中也不如京剧那般高雅。她和以情歌见长的歌手郑源合作,把京剧曲调跟流行音乐融合起来,创作并演唱了《寒江雪》《西施别恋》等戏歌,类似20世纪末的《说唱脸谱》 ,后来李玉刚的《贵妃醉酒》,霍尊的《卷珠帘》,更迎合大众口味,更容易流行起来。
“新京剧”花样多,目的还是让观众最后回到京剧本身。在李鑫眼中,“新京剧”是一扇门,门里面是广博多彩的京剧艺术空间,不过,“先得把门打开,让人们进来”。
新京剧之果,结自传统京剧之树,至少,它的创始人储兰兰和李鑫都是“土生土长”的京剧行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