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三朝老臣之死

张国刚

北魏是南北朝时期北朝第一个朝代，“魏”字具有美好伟大之意。从鲜卑族拓跋珪（371—409）建国开基，经明元帝拓跋嗣（392—423）的整固发展，到太武帝拓跋焘（408—452）最终统一北方，经历了半个多世纪。这个过程中每一步都有汉族士人的贡献，清河崔浩（？—450）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崔浩历仕三朝，屡建功勋，是北魏历史上的重要人物，但最终仍难逃一死。崔浩之死，不仅是其个人政治生涯的悲剧，也是北魏早期历史发展中诸多矛盾的反映。

力阻迁都

崔浩出身北方高门士族，少好文学，博览经史，当时无二，未及成年就被擢升为直郎。因为工于书法，他常跟随开国君主道武帝拓跋珪左右，相当于皇帝的秘书。

这个拓跋珪少年英雄，灭后燕、拓疆土，雄才伟略，却染上魏晋人的富贵病，喜服寒食散，一旦发病就行为乖张，很多官员被无故治罪。是时，群臣畏罪，无不逃避，唯独崔浩恭勤不怠，恪尽职守，拓跋珪对他甚为满意。

409年，太子拓跋嗣即位，崔浩袭父爵白马公，并升任博士祭洒。擅长阴阳术数的他专为拓跋嗣讲解《易》及《尚书·洪范》，把天道与人事结合起来，占卜各种灾祥变异，多有应验。一次，守卫森严的后宫竟然有兔子出没，拓跋嗣觉得奇怪，命崔浩推测这是否不祥征兆。崔浩认为将有邻国进贡嫔妃，是吉兆，结果果真如此。

415年，北魏因连遭霜旱，粮食短缺，云中、代郡一带闹饥荒。专司天文历法的官员向拓跋嗣建言，当把国都从平城（今山西省大同市）迁至邺城（今河北临漳县境内），方可得丰乐。但崔浩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迁都南方，会使拓跋部人口稀少的劣势暴露无遗，“恐四方皆有轻侮之心”。

北方少数民族能够统治中原，就是因为其部落有组织，而汉地民众恐惧凶悍的游牧民族，以为其民畜无算，号称“牛毛之众”，所以很难重新聚集。崔浩提醒年轻的皇上，一旦拓跋部真实人口被暴露，四方必然有豪杰出来造反。他还说，北地民众迁徙到山东，必然水土不服，疾病死伤众多，而旧都守兵少，云中、平城必危，到时候想回师援救，都恐不及。

崔浩又呈谏进一步说明，如果继续据守北边，一旦山东有变，我们就能轻骑南下，出没在山林沟壑之间，“孰能知其多少！百姓望尘慑服，此国家所以威制诸夏也”。等待来年春天草木生长，乳酪将出，兼以菜果，得以秋熟，则事济矣。

拓跋嗣听了崔浩的言论，觉得很有道理，可又很不放心地问他：“假如挨不到来秋，或者来秋庄稼不熟，将又如何是好？”崔浩说：“陛下可以把那些最穷的民户，下到各州去就食，如果来秋仍然庄稼歉收，就再想别的办法。但切切不可迁都！”后来拓跋嗣采纳了崔浩的建议，鼓励耕种，劝课农桑。次年丰收，民遂富安。

统一北方

423年，拓跋嗣去世，太武帝拓跋焘登基。自此崔浩大展拳脚，灭赫连夏、破柔然、败北凉，助北魏完成北方统一，也迎来自己的人生巅峰。

拓跋焘继位的第五年，北魏南北腹背受敌。北方柔然虽无大患，但一直小规模犯难；南方刘宋政权则蠢蠢欲动，放大话说几年内必取北魏。

先打哪个好？拓跋焘犹豫不决。有人进谏说，柔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即便打下那里的土地，也不能耕種，而且当地人四处流浪、漂泊不定，不容易抓去当奴隶。刘宋的威胁却是实实在在的，因为他们国力强盛，所以应该先攻南方。

这时，崔浩又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说，刘宋自刘裕去世后，元气一直未恢复，对我朝构不成直接威胁；柔然虽然实力不行，但天天骚扰我们，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先把柔然解决，才可以安心对付刘宋。

根据崔浩“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谋略，北魏果然取得了关键性的胜利，柔然主力溃败，提出和亲，从此不再是北魏的主要威胁。

崔浩最后一次奉献自己绝妙的计策，就是灭北凉。439年，拓跋焘讨论伐谅之事，遭到大臣李顺的反对。李顺作为拓跋焘的特使出使北凉12次，因为贪财，早被北凉的沮渠氏用重金收买。拓跋焘曾数次想动手收拾北凉，都被李顺劝阻。这次他看到拓跋焘决心很大，只好编造谎言说，姑臧一带都是石头，没有水，只有城南山有积雪，夏天融化后保存起来饮用。如果我们去征讨北凉，他们只要把积雪挖走，我们就会渴死了！

拓跋焘犹豫再三，还是咨询了崔浩。崔浩听罢勃然大怒，说：“《汉书》曰，凉州生产牲畜，远近闻名。如果没有水草，何来牲畜？既然在那里建城，必然是地理优越，如果没有水，这城市还能存在吗？”李顺恼羞成怒地说：“耳闻不如眼见，我曾出使北凉，亲眼看到那里缺水，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辩论？”崔浩一针见血地回答：“你收了贿赂，当然替人家说话。你以为我没有亲眼看到就能被你蒙蔽吗？”最后，拓跋焘选择相信崔浩，亲率大军北伐，果然看到姑臧城外水草茂盛。李顺因为欺君之罪被处死。

自此，皇帝到崔浩家，就像朋友串门一样。有时仓猝之际，崔浩不及束带；有时恰逢用餐，有什么吃什么，虽非精美之食，拓跋焘必为之举箸，或临走时站着尝一口，以示关系亲密。拓跋焘还引崔浩出入卧内，说我有时候脾气不好，你不要见怪，不要因此而噤口不言。后又下敕尚书曰：“凡军国大计，汝曹所不能决者，皆当咨浩，然后施行。”

崔浩的仕途，在拓跋焘时期至顶，官拜司徒。但盛极必衰，也是在此时期，崔浩被太武帝所杀，而且是满门抄斩。他究竟错在哪里？

杀身之祸

《资治通鉴》里，关于崔浩的记载有一条是这样的：“魏司徒崔浩，自恃才略及魏主所宠任，专制朝权，尝荐冀、定、相、幽、并五州之士数十人，皆起家为郡守。”太子拓跋晃反对说，新征之士应该先担任郎吏等辅佐官吏，如果要担任郡守这样的亲民官，应该有一定的从政经验。但是，崔浩“固争而遣之。”可见，此时的崔浩连太子也不放在眼中，已经狂傲到忘乎所以了。

在汉族门阀中，崔浩也树敌甚多。他曾经大整流品，明辨姓族，“由是得罪于众”。这个“众”是多少人？从崔浩被杀，几乎无人为其缓颊来看，他在汉族儒士中已被孤立。至于他是如何为汉族士人家族定流品高下的？现在没有材料加以证明，据推断，大约有假公济私、培植党羽之嫌。

这些都是伏笔，崔浩之死的直接导火索，是“《国史》案”。

北魏专门有一个学术机构，叫秘书监，其下设著作局主掌著述之事。有两位著作令史闵湛、郗（音痴）标很会巴结奉承崔浩。比如，崔浩曾注《易》《论语》《诗》《书》，这两位下属就上疏皇上说：“马（融）、郑（玄）、王（肃）、贾（逵）所注经书，不如崔浩之精微，请收缴境内诸家所注经书，向全国颁发崔浩所注，令天下习业。”这不是摆明着给崔浩抬轿子吗？哪儿有官做大了，学问也就能跟着做大的道理！马融、郑玄、王肃、贾逵是东汉以来最著名的经学家，难道都不如崔司徒的经学水平？

可惜这种拍马屁的言论，崔浩很受用，还向朝廷推荐闵湛、郗标有著述之才。拓跋贵族大概不一定完全能搞清经书著述的优劣，可是汉族士人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北魏大臣高允说，闵湛、郗标干的这种事，恐怕会给崔大人找麻烦啊！

后来，这两位马屁精还建议把崔浩主持修撰的《国史》刊刻于石碑，以彰显直笔。这一做法彻底引起了北人忿恚。他们忿恚什么？忿恚崔浩“暴扬国恶”，他把鲜卑族旧时的落后习俗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对已经比较熟悉汉文明的鲜卑高层来说，是很难接受的。

之前，在北方统一战争中，鲜卑高层还需要汉族士人为其谋划统筹，如今天下既定，对于汉族士人的高调行为，就势必要进行打压了。但如果只是书写《国史》的问题，罪不至死。正如高允所说：“以私欲没其廉洁，爱憎蔽其公直，此浩之责也。”可见，崔浩有贪腐和枉法等罪。

450年，农历六月初十，平城的夏天异常阴冷，崔浩被杀，并牵连其他望族。崔浩《国史》一案，后人一说是因为皇权虚伪；二说是因为崔浩不明白修当朝史的巨大风险。他本应效范蠡之明、老庄之道，急流勇退，却好名贪功，导致身灭族诛。

在押送崔浩赴城南行刑的槛车上，数十名卫士往他头上溲尿，呼声嗷嗷，闻于行路。徒留史家喟叹：“崔司徒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