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星
“要讲卫生,勤洗手、勤洗澡、勤洗头、勤剪指甲、勤换衣服……”9月3日上午9点40分,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通过广播不断传出校园,“交通安全方面,行人靠右,不闯红灯,不跨护栏。横穿马路时,左顾右盼,要走斑马线。”
这是湖南岳云中学校长李桂元的开学动员讲话。讲话主要围绕安全进行,但他所强调的重点和常识,在成年人看来,更像是说给小学或初中生听。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近800名高中生。
烈日下,和李桂元一样,高中生脸上挂满汗珠。不同的是,一些高二高三的学生把校服脱下,盖到头上,用以遮挡阳光。
约十分钟的动员讲话很快结束。散会时,孩子们有序退场,没有追逐打闹,校园很快就恢复平静。
“恍如隔世!”一位前来旁听动员讲话的家长感叹,“校长讲话,多了几分务实,但少了几分理想和情怀。”
这种变化,不只出现在岳云中学,它正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在20年前,旷正秋就已感受到了。
旷正秋7年前调到衡山县教育局任职,目前是教育局党委委员。来教育局前,他在衡山多所中学担任近20年的校长。
旷正秋记得,2000年以前,校长主要强调教育教学质量,但2000年以后,校长的主要职责变成了抓安全问题。
在这一转折点出现的前两年,旷正秋供职的一所中学,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是1998年的一个周六晚上,衡山县职业中等专业学校的一名高中生在熄灯后,点蜡烛看书,不小心把蚊帐烧起来。这名学生和其他人一起用水把火扑灭,但她也因此腿部被烧伤。
作为学校主要领导,旷正秋和其他人一起,当晚就把这名学生送到位于衡阳的解放军169医院救治。
孩子出院后,继续上学,但过一年,孩子突然死亡。家长就把这孩子的尸体抬到学校,要学校负责。
旷正秋觉得挺委屈,首先是孩子自己违规点了蜡烛,其次学校也积极救治并垫付医疗费。
但最终,出于维稳需要,学校给了孩子家长3万元赔偿金。“3万元在当时不少,也还可以接受”,旷正秋说,“但现在,有些家长漫天要价,缠访、闹访不断。”
而安全事故一旦在校内发生,无论打架,还是体育课、劳动课出了意外受伤,学校都得负责。
“意外发生后,学校得拿出大把的人力、财力、物力和精力去解决问题。”旷正秋说,所以很多学校从校长到班主任都强调安全问题。
“以人为本,安全第一”已成为公办学校强调的第一重点。从事一辈子教育工作的旷正秋,也困惑于这个时代:我们的孩子怎么突然变成“玻璃娃娃”了—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主要是计划生育后,孩子的位置被摆得太高,下不来了,扭曲了。”旷正秋说。
旷正秋小时候也调皮。70年代初期,他上小学时,曾和老师顶过嘴。结果,被老师告到母亲那里。当天午饭后,当旷正秋正躺在床上休息,突然迎来了一阵竹条的鞭打。母亲一边打,一边骂:“让你顶撞老师!让你顶撞老师!”
旷正秋从床上滚到了床下。当时,家里的地板是泥土夯成的,为了干燥祛潮,床底还洒了石灰,旷正秋被抽得身体浸出血迹,立马滚到床底躲起来,而被抽伤的身体在石灰地板上,有股火辣辣的疼,使得他嗷嗷大哭。他母亲也一边含着泪,一边继续抽他。
从此,旷正秋没敢再惹事,他至今都感激母亲的那一顿竹鞭。否则,他和同龄人一样,将活跃在工厂流水线或城市建筑工地上。
从此,旷正秋没敢再惹事,他至今都感激母亲的那一顿竹鞭。否则,他和同龄人一样,将活跃在工厂流水线或城市建筑工地上。
刘娟是衡山县一名有8年教龄的老师,曾在县城中学教书,目前出于家庭因素考虑,在衡山县的乡镇教书。从县城到乡镇,她感觉:同一年代,不同学校的学生和家长,差别也很大。
刘娟开始在位于县城的民办学校—星源中学教书时,学生成绩好,学校严管,家长也支持,但到乡镇公办学校教书,她发现,公办教师责任心没那么强,管理也没那么严格,孩子也不好管。
因为乡下孩子90%以上是留守儿童,很多是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带,他们对孩子的要求是:吃饱、穿暖、安全。
尴尬的是,对有潜力的学生,老师希望提高他们成绩,所以放学后会留半个小时对学生免费补课,但来接孩子的爷爷奶奶会说,“不要让我们在外面等太久。”
有的学生违反规定,老师罚跑操场两圈,孩子的爷爷奶奶会说,“你为什么罚我的孙子?”有些家长对老师类似的“体罚”行为,会在微信群里质问老师:“你算老几啊?!”刘娟说,遇到这种情况,老师一般不会接话,否则矛盾激化,但感觉被泼了冷水,委屈。
今年教师节前夕,衡山县文宇书城的创始人周建军请了他中学的老师阳安源吃饭,感谢老师当年对他的严管和帮助。
周建军39岁,他记得26年前,他在衡山县实验中学上学时,他体弱多病,父母在乡下照顾不到,为调理好身体,母亲买了一堆中药扔给阳安源,让阳安源帮忙熬好给周建军喝。
就这样,非亲非故的阳安源像母亲一样,帮他熬了两个月的中药,“我一辈子都记得!”周建军说。
当时,阳安源对违规违纪的学生也会惩戒,比如不听话的学生,她会公开批评或走过去拿起学生的作业本,轻拍一下对方的脸。但2004年的一天,她意识到社会变了,不能再这样了。那天,当她像往常一样对一个在课堂吵闹的学生轻拍脸部时,这学生突然站起来,回了她一巴掌。
这巴掌把阳安源30年的从教习惯打醒了,心也被打冷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管那孩子。”阳安源说。事发后,学校也不敢处理这个孩子,她和学生家长反映时,学生的奶奶提了鸡蛋来看她,但她拒收了。
“周建军那年代,很多孩子和家长会把老师的惩戒当成爱护和关心孩子,現在变成是孩子和家长一起来对付老师了。”阳安源感叹。
在衡山县实验中学教书的谭益娟老师,也有18年从教经历。这些年,她一直不断调适自己,以适应不断变迁的师生关系。
谭益娟说,18年前,她刚毕业到衡山县乡下教书时,家长挺尊敬老师,家里有水果等土特产,会给老师带点。路上见面,对老师也很热情,还邀请老师进屋吃饭、喝水,感觉非常好。
对老师教育孩子,当时的家长都鼓励老师要“霸蛮”些:“不听话的,你就给我们打,狠狠打!”现在家长已不让老师打孩子了。谭益娟的教鞭,也多年都没有再指向学生。
教鞭有两个功能:一是教学中,用以指向黑板;另一功能是敲打违规违纪的学生或敲打桌面。但现在,后一功能消失了。谭益娟说,“现在的孩子已学会反抗,而且舆论和家长也剥夺教师对孩子的适当惩戒权力。”
谭益娟记得,4年前,学校里有老师因批评一个学生,这学生竟爬上走廊护栏,要往下掉,幸好被老师逮住,往回拽。此后,敢管学生的老师,越来越少。
如果学生课堂上讲话或注意力不集中,谭益娟通常走过去,用手“点敲”一下学生桌子,以示提醒。如果学生有更出格行为,老师也只是把他叫到办公室谈话,而不能当众批评和教育。
1998年,李春南在衡山县长江中学教书时,遇到个不听话的学生,他用书拍了对方嘴,没想到,学生突然站起来从身后猛抱他。李春南赶紧反手脱身,然后告诉他:“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之后,李春南迅速离开现场。
李春南承认,当时自己离开教室,是想找个台阶给自己下,要不学生和老师当众起冲突,比较尴尬。多年后,这名学生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向李春南道歉。
随着年龄增大,李春南已很少再惩戒学生。当然,也和他调到岳云中学任职,学生相对好管有关,“基本上没有迟到早退或上课讲小话的。”
李春南现在是岳云中学一个高二班的班主任,他感觉现在的学生没有过去调皮,“不打也不闹,不爱运动,比较安静,上下课都差不多,男性偏女性化。”
焦心的是,安静的学生背后,通常有属于自己的另一个世界。
以前的学生,下课或放学了,会在走廊或操场上追逐打闹。现在上课和下课,基本差不多,都很安静。
“下课了,就闷待着,或趴桌子睡觉,”李春南经常把学生赶出教室,让他们去玩,“你们这样不行,下课就要活动,否则没青春活力,我快50岁了,还天天打篮球呢。”
李春南的话,似乎起不到多大作用。因为校运会时,每个班抽出十来个男生和女生参加比赛,经常凑不齐人,他只好通过奖励等措施刺激学生报名参加比赛。
以前的学生抢着报名,都担心自己没机会参加。现在的都不喜欢动了,很多传统游戏也在新时期孩子中逐渐消失了,如跳橡皮筋、打陀螺。
说到这,李春南伸出左手,记者看到,他左手大拇指旁有个刀疤,“这是砍木头制作陀螺时,留下的,”李春南说,现在的玩具都是现成的,很多游戏,给学生们一部手机就够了。
9月1日注册登记这天,李春南的办公室迎来一位中年妇女,这位妇女的孩子在李春南的班上,但来办理手续的是他母亲,而不是他孩子。“原本约好一起来办入学手续的,但人不见了,”孩子的母亲说,“家里不见人,学校也不见。”
李春南接话说,“可能又跑网吧去了,他现在是争分夺秒玩游戏啊。”事实上,不仅这孩子如此,一些成绩优秀的学生,暑假完成老师布置作业后,也玩手机,很少主动复习其他内容。
为此,不少家长给李春南打电话问:“怎么办?”李春南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呀。”整体上,岳云中学的师资力量和生源都比较好,但李春南依旧感觉“一代不如一代”,奇怪的是,“考试的时候,他们又都考得不错。”
李春南说,“这说明不只是我们岳云中学的孩子受到手机影响,全国普遍都这样,所以我们看起来不怎么努力的孩子,也可以突出重围。”
在岳云中学,学生主动上缴手机的,还比较多。过去,学校收上来后,于周日下午给他们玩半天,这项工作由班长负责。
这巴掌把阳安源30年的从教习惯打醒了,心也被打冷了,“从那以后,我就没再管那孩子。”
每次放假,孩子来校前,李春南也会在群里对家长喊话:“哪个孩子带手机来校,记得说一下,我们好精准回收。”
这样,一个班上,98%的学生都会上交,也有1-2个拒交。
岳云中学学生的这种自觉性,让在衡山二中的隆斌老师很羡慕。因为二中要回收学生手机,需要做非常艰巨和大量的工作。首先在学校门口,让学生打开包给老师检查,这是日常检查。同时,在教室配备金属探射仪,通过“扫雷”方式收手机。
此外,学生去上课了,老师还要对学生的寝室突击检查。“通常翻枕头下面,席子下边。”隆斌说,晚上睡觉时,再对各个楼层和寝室巡查一番。
不过,学生很“狡猾”。他们通常晚上10点30分,老师去检查的这段时间不玩手机,而是早早睡下,但偷偷调了闹钟,凌晨4、5点,再起床玩个把小时的手机。
为解决学生凌晨定闹钟起来玩手机的现象,衡山二中采取陪寝制度:在学生宿舍楼腾出房间给值班老师睡觉,值班老师晚上或凌晨,不定期起来察看学生是否在睡觉时间里偷玩手机。
通常,漆黑寝室里有一道淡淡光线射出的,就是学生早起偷玩手机了。老师收缴手机时,也得提防,因为有的学生有两个非常相似的手机,其中一个是模型机,一不小心,就被学生调包了:玩真手机,却交给老师一个假手机。
住校的学生,有些有两部手机,一部放在走读生家里,一旦在校的手机被没收,就让走读生带另一部来,他们的充电宝也让走读生帮充,容量非常大,几万毫安,充一次电可用一个星期。
谭益娟说,经常玩手机的学生,即便平时抓不到,上课也可以看出来,因为“他们目光呆滞,上课毫无反应”。
所以,过去主要处理学生打架的老师,现在更多是纠正学生的行为习惯,这个工作更难做。
“以前打架,老师协调解决一次,一般就不会再打了,”李春南说,但行为习惯的纠正,需反复做工作。
“想毁掉一个孩子,就给他一部手机!”李桂元在开学动员讲话时,也提到互联网上风行的这句话。
所以,即便像岳云这样不错的中学,也不得不向手机宣战:“本学期起,校园内,所有学生禁止使用手机!学校将配备金属探测仪,在教室里跟安检一样查手机,来一个收一个!”李桂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