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月华,刘坛孝
(长沙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省非洲文化研究与交流中心,湖南 长沙 410114)
继2006年中国政府首次发表对非洲政策之后,中国政府于2015年12月发表了第二份对非洲政策文件,阐述了新形势下中国与非洲将建立和发展政治上平等互信、经济上合作共赢、文明上交流互鉴、安全上守望相助、国际事务中团结协作的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2017年1月外交部部长王毅明确表示,非洲大陆历史上就是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组成部分,是海上丝路向西到达的最远端和重要的目的地,欢迎非洲各国参与中国“一带一路”建设。中非全面战略合作伙伴关系的建设与“一带一路”倡议将中非关系提升到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位置,也使得中国与非洲在语言方面的互联互通变得更为重要。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从非洲语言数量最多、情况最为复杂的西非入手,对该地区的语言状况进行调查研究,以期为我国制定和实施面向非洲的语言战略提供参考。
西非地区通常包括西撒哈拉、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冈比亚、马里、布基纳法索、几内亚、几内亚比绍、佛得角、塞拉利昂、利比里亚、科特迪瓦、加纳、多哥、贝宁、尼日尔和尼日利亚,共17个国家和地区。
在历史上由于阿拉伯人进入、欧洲殖民主义统治以及部族众多等原因,非洲国家在语言使用方面有着不同于其它大陆的显著特点一是官方语言主要是外来语言;二是本土语言数量繁多。根据Ethnologue对世界活语言的最新统计,全世界共有7 099种正在使用的语言,非洲为2 114种,约占全世界语言种类的三分之一[1],其中西非又是非洲语言数量最多的地区,3亿5千万人口,共有885种语言;三是由于语言接触,外来语言与本土语言之间相互影响而产生的混合语言众多;四是由于语言的复杂性,语言政策的制定与实施都面临更多困难。根据Ethnologue的以上数据,我们对西非各国的语言数量及使用情况进行了统计,详情见表1所示。
表1 西非各国语言使用概况
从表1可以看出,西非国家都以外来语言为官方语言。其中以法语为官方语言的国家有八个马里、布基纳法索、几内亚、科特迪瓦、贝宁、多哥、塞内加尔和尼日尔;以英语为官方语言的有五个冈比亚、利比里亚、加纳、塞拉利昂和尼日利亚;以葡萄牙语为官方语言的有两个几内亚比绍和佛得角;以阿拉伯语为官方语言的有两个西撒哈拉和毛里塔尼亚,西撒哈拉同时还以西班牙语为官方语言。
通常,一个国家的官方语言就是这个国家最为通用的语言,即从该国使用范围最广或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中选择一种或几种。但是在非洲,情况并非如此。根据Ethnologue的调查,整个非洲仅有10%的人能够使用官方语言[1]。而非洲比较通用的本土语言,如东非使用人数超过5 500万人的斯瓦希里语和西非使用人数超过4 600万的豪萨语,极少取得官方语言的地位。确切地说,在非洲国家中,目前只有斯瓦西里语在坦桑尼亚、肯尼亚、乌干达和刚果民主共和国四国以及祖鲁语在南非取得了官方语言的地位,其它非洲语言都没有取得官方语言的地位。
表1显示,在西非国家当中,除了塞拉利昂说官方语言的人超过70%、佛得角的官方语言人数没有数字统计以外,其它国家的官方语言使用者都在30%以下,以官方语言为第一语言的更是少之又少。以尼日尔为例,其官方语言为法语,但能说法语的人数仅占11%,使用人数占67%的豪萨语并没有取得官方语言的地位。再以尼日利亚为例,能够使用官方语言英语的人数仅占20%,而使用人数最多、超过总人口30%的豪萨语也没有取得官方语言的地位。其中最极端的例子是几内亚比绍,仅有0.003%的人可以说官方语言。关于非洲国家为什么以外来语言为官方语言,国外众多学者和一些国内学者进行过探讨[2-3],概括起来,主要原因有以下四个。
一是,殖民统治的产物。在非洲的欧洲殖民者对于语言的教育主要有三种态度,分别以英国、法国和德国为代表。法国人强迫当地人学法语,德国人不允许当地人学德语,英国介于两者之间,不强迫也不拒绝非洲本地人学习英语。因此只有德语没有在非洲生根。二是,本土语言不能够满足科学和技术方面的需要。除少数非洲语言借用阿拉伯字母拥有自己的文字形式之外,大多数本土语言在18世纪后期欧洲殖民者到来之前都没有文字形式,由欧洲殖民者采用拉丁字母创造了它们的文字。由于拥有文字形式的历史较短,很多非洲语言尚缺乏科技方面的词语。这在整个非洲都是一个令人诟病的问题,很多学者借此批评非洲语言在独立后没有得到大力发展。鉴于官方语言使用人数过少,还有很多学者提出必须要求和鼓励更多国民使用本地语言,以便普及科学技术。三是,殖民语言不会引起民族矛盾。英语与法语等殖民语言不属于非洲任何一个民族,不会引发各民族之间的矛盾,能够成为各民族的共同正式语言。在当时非洲的反殖民运动中,就有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殖民语言为反抗殖民统治者的游击队所使用的革命语言[4]。四是,外来语言的便利。英语等外来语言便于非洲国家与其它国家进行经济贸易往来。特别是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英语和法语的使用在目前能够给个人收入和国家经济带来更多的发展。
西非是非洲语言数量最多、情况最为复杂的地区。美国著名语言类型学家Greenberg根据曲折变化和语音特征等将非洲语言分为四种阿非罗-亚细亚语系(Afro-Asiatic,包含240种语言)、尼罗-撒哈拉语系(Nilo-Saharan,包含100多种语言)、尼日尔-刚果语系(Niger-Congo,世界最大的语系之一,包含数百种语言)、科依桑语系(Koisa,包含50种语言)[5]。除科依桑语系之外,其它三种语系在西非都有所分布。在西非最为广泛的本土语言豪萨语属于阿非罗-亚细亚语系,其它使用广泛的语言如约鲁巴语、伊搏语、佛拉尼语、阿肯语与沃洛夫语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
西非的855种本土语言的使用状况极不平衡,有的使用者有数千万之多,有的才几百人,其中不少为濒危语言。使用人数多的语言一般有文字,其社会地位也比较高,使用人数较少的语言一般没有文字。使用人数极少的语言随着这个民族的消亡或与其它民族的融合,常常处于一种自生自灭的状态。就各国的语言数量而言,民族越多的国家,语言的种类也越多。尼日利亚是非洲人口最多的国家,同时也是民族构成和语言状况最为复杂的国家。尼日利亚的民族构成,一般认为在250-400个左右,其语言种类在520种左右。
豪萨语是西非第一大民族豪萨族的语言,是西非第一大本土语言,也是非洲三大本土语言之一。目前非洲使用这种语言的人约有5 000万,主要分布在尼日尔、尼日利亚、贝宁、布基纳法索、喀麦隆、加纳、科特迪瓦和乍得,以及传统上从撒哈拉沙漠和萨赫勒地区通往朝觐的路线附近。豪萨语属于阿非罗-亚细亚语,17世纪开始用阿拉伯字母来拼写,19世纪之后逐渐改为以拉丁字母来拼写。它虽不是任何一个国家的官方语言,但历来是西非地区公认的一种商业交际语,同时也被用作出版及广播与电视的媒体语言。不少国家都有豪萨语教学和广播。中国有北京语言大学和中国传媒大学开设了豪萨语专业。中国国际广播电台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有专门的豪萨语播音,每日三次向西非豪萨语地区播音,为非洲人民进一步了解中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其它西非比较通用、使用人数超过1 000万的语言有五种。一是约鲁巴语,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19世纪之前使用阿拉伯文字,之后使用拉丁文字,是西非超过3 000万人使用的语言。它是约鲁巴人的母语,也是尼日利亚约鲁巴人在小学和中学阶段教授的语言,分布在西非的尼日利亚、贝宁、多哥、塞拉利昂、加纳以及北美的古巴和巴西。二是伊格博语,它是一种通行于尼日利亚的语言,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使用人口1 800万。三是弗拉尼语,有多种方言,主要分布在萨赫勒(地区),使用者达1 300万人。四是阿肯语,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是加纳的主要本土语言,使用者约占总人口的56%,在1 200万人以上。五是班巴拉语,是马里共和国全国通用语言,使用者1 400万人。
上述广泛运用的非洲本土语言虽然没有取得官方语言的地位,但它们在西非国家的多元语言背景下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多为小学乃至中学的教学语言,同时还是政府颁发通知、出版及广播与电视的媒体语言、商业语言及跨越国界的通用语言。
除外来的官方语言和非洲的本土语言之外,非洲还存在多种多样的混合语。
所谓混合语言指的是外来语与本土语言之间在贸易或交往中相互影响形成的特殊语言。混合语有洋泾浜语(Pidgin)和克里奥尔语(Creole)之分。虽然两者都是指两种语言混杂使用而形成的语言,在理论上洋泾浜语一般指作为第二语言的“以母语语法+外来字音拼合而成的混合语”,克里奥尔语指已经母语化的洋泾浜语。然而,在西非不管是被称为洋泾浜语还是克里奥尔语,每种混合语言往往既是一些群体的第二语言又是另一些群体的第一语言。
西非是混合语言比较盛行的地区[6],是非洲本土语言与欧洲语言接触产生的结果。每个国家都有一种或多种本地语与外来语相互影响产生的混合语言。混合语在不同部族之间的交流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有的甚至已经成为一个国家的通用语言。与本土语言一样,运用广泛的混合语言有自己的文字,被用作媒体、出版或小学低年级的教学语言等。
西非的洋泾浜英语是西非使用最为广泛的通用语言,最早产生于15世纪开始的大西洋奴隶贸易。17-18世纪由于英国主导了奴隶贸易,西非洋泾浜英语开始广泛传播,它的词汇主要来源于英语,而语法与句法则来源于属于尼日尔-刚果语系的不同语言。西非基于不同语言产生的洋泾浜英语彼此之间非常相似,可以相互理解,被统称为“西非洋泾浜英语”[7]。西非洋泾浜英语在尼日利亚、加纳、几内亚、塞拉利昂和喀麦隆都很盛行。在尼日利亚,250多个民族以洋泾浜英语为部落之间的重要交流工具,已经发展成为一种成熟的语言,有词典、语法书和圣经译文,广泛运用于正式与非正式场合,使用者达到3 000多万,并已成为不少人的母语。在塞拉利昂,洋泾浜英语已成为该国47万人的母语和400万人的第二语言。基于洋泾浜英语在西非的广泛运用,2016年11月,BBC开通了西非洋泾浜英语广播。
在几内亚比绍和佛得角群岛,基于葡萄牙语产生的葡萄牙克里奥尔语已经成为这两个国家的通用语言,尤其是佛得角群岛的唯一通用语言,也有词典、语法书和圣经译文,广泛运用于正式与非正式场合。由于克里奥尔语是佛得角群岛的唯一通用语言,该国一直致力于提高其克里奥尔语的地位,甚至计划将其提高至官方语言的位置,但目前面临的困境是该语言难以满足科技与对外交流的需要。
西非国家都是多语国家,不同语言的使用人数与地位又各不相同,再加上前殖民宗主国留下的语言遗产,语言政策的制定面临着更多的困难。
与非洲其它大多数国家一样,由于本文第二节提到的各种原因,西非各国在独立以后出台的语言政策均以前殖民语言为唯一的官方语言,并在宪法上将它们规定为政府部门日常工作、发布文件、进行外交时的媒介语言,同时还被规定为教学语言。
同时基于民族身份认同、文化传承等的需要,西非国家的现行语言政策也不得不普遍加强对本土语言的重视,毛里塔尼亚、塞内加尔和布基纳法索等11个国家将多种本土语言尤其是本土通用语言规定为国家语言。对于什么是国家语言虽然没有一个确切的定义,但在非洲它主要包含了“地区通用、核心及象征性”几个方面的意义,将某种语言定为“国家语言”意味着国家对这一语言的重视。国家语言一般多为小学乃至中学的教学语言或作为国民基础教育中的必修课程,同时还是政府颁发通知、出版及广播与电视的媒体语言等。如毛里塔尼亚规定沃洛夫语、弗拉尼语和索宁克语为国家语言,在一些实验性的学校被当作教学语言;塞内加尔将沃尔夫和索宁克等六种语言定为国家语言,并从2002年起将这六种语言的教学纳入基础教育的必修课程。其它没有设立国家语言的国家如尼日利亚、塞拉利昂和多哥等也将通用语言设为初级教育中的教学语言或课程[8]。但是将原殖民语言设为唯一官方语言的做法大大阻碍了本土语言的发展,由于英法等语言在正式经济活动中的地位,掌握这些语言会拓宽个人的经济机遇,全球化以后民众学习英语、法语等殖民语言的要求得到了进一步加强。再加上师资不够、教材缺乏等原因,本土语言发展的实际进展比较缓慢[8]。但由于以殖民语言为官方语言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殖民统治的痕迹以及政治独立的不彻底性,许多非洲人并不认同。非洲联盟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也一直在致力于推动非洲各国提升非洲本土语言的地位。1986年在“非洲统一组织”(后更名为“非盟”)组织的非洲各国首脑会议上,制定了“非洲语言行动计划”,强调非洲的全面发展必须要依靠非洲本土语言的发展,敦促各国采取实际行动提升本土语言,并赋予本土语言官方语言的地位。其后,2006年的“非盟”第六届首脑会议成立了非洲语言研究院,制订了“2006非洲语言年”计划 , 并充分肯定了非洲语言作为教育媒介和文化工具所具有的重要意义。2009年的“非盟”会议提出促进斯瓦希里语在非洲国家教育系统的使用,以此作为复兴非洲的语言,并提倡非洲语言现代化。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于1997年在哈雷那组织召开了非洲政府间语言政策会议,将非洲语言的发展视为非洲发展的前提,提出了哈雷那宣言,敦促各国制定明确的语言政策以将本土语言的地位提升至与英法等语言同等地位,保护语言多样性,鼓励人们学习和掌握至少三个层面的语言能力母语或主要语言、国语和通用语言[9]。
因此,虽然目前西非没有任何一种本土语言取得官方语言的地位,提升本土语言的语言政策由于各种原因也并未得到很好的实施,但值得关注的是,在整个非洲来自各个层面的用本土通用语言取代外来语成为官方语言的呼声从未停止过。目前非洲使用者最多的斯瓦西里语已成为乌干达、坦桑尼亚、肯尼亚和刚果民主共和国的国家语言之一。鉴于此,随着西非经济的发展与本土语言的现代化,在西非使用最多的非洲第二大语言豪萨语以及其它通用语言也有可能在未来取代外来语言,成为官方语言。
同时,我们也发现汉语教育在非洲各国的语言政策中开始受到重视。随着中国成为非洲最大的投资国,2015年起陆续有津巴布韦、南非、毛里求斯、坦桑尼亚、喀麦隆、赞比亚等非洲国家将汉语纳入其国民教育体系。而在西非,从2012年起,尼日利亚拉各斯大学孔子学院就已在促成拉各斯州副州长签署政府文件,在拉各斯州所有中小学推广汉语教学,努力落实州政府将汉语教学纳入拉各斯州中小学教育体系的意向。此外,多哥洛美大学孔子学院、贝宁阿波美卡拉维大学孔子学院也计划在今后的发展中努力提升汉语学科地位,争取先把汉语课纳入当地大学学分课体系,然后逐步规划最终将汉语教学纳入国民教育[10]。
本文从官方语言、本土语言、混合语言以及语言政策四个角度对西非的语言状况进行了初步研究。在此基础上,针对我国对非洲的语言政策,我们提出以下思考。
第一,西非17个国家的官方语言都是外来语言,为英语、法语、阿拉伯语、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五种。掌握了这五种语言即可以与西非各国进行官方的往来,而且这五种语言的教育在我国都已经非常成熟。但由于掌握官方语言的人在绝大多数西非国家都只是少数,要想真正实现与西非各国的民心相同,仅仅依靠以上五种语言是远远不够的。
第二,西非虽然是世界上语言种类最为密集的地区,但我们的统计显示,西非3亿5千人中有60%的人使用六种通用的本土语言,它们分别是豪萨语、约鲁巴语、伊格博语、弗拉尼语、阿肯语和班巴拉语,这六种语言同时还在非洲其它国家被广泛使用,属于非洲最为通用的十二种语言中的六种。随着非洲国家对民族传统文化与价值观的进一步重视,非洲国家在语言政策上普遍开始重视本土语言,鼓励人民更多地使用本土语言,通用语言的地位更是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将它们提升为官方语言的呼声不绝于耳。这六种西非本土通用语言的掌握将有利于进一步加深我国与西非各国的文化交往,促进中非友好关系,做到真正的民心相通。目前,在这六种语言中,只有三种在中国开设了课程。一是在20世纪60年代北京广播学院(今中国传媒大学)和北京外语学院(今北京外国语大学)开设了豪萨语专业;二是北京外国语大学基于“一带一路”的需要在2015年开设了约鲁巴语;三是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于2015年开设了伊格博语公共选修课。但弗拉尼语、阿肯语和班巴拉语的教学目前在我国还是空白。同时在非洲地区非常通行的洋泾浜语和克里奥尔语也值得我们关注,其中最为通用的西非洋泾浜英语,已成为4 000多万人进行跨民族交流的工具,BBC已于2016年11月开通了西非洋泾浜语广播。
第三,随着中国成为非洲最大的投资国,汉语在非洲受到了越来越多的重视,一些非洲国家已在教育政策中将汉语纳入国民教育体系之中,西非的尼日利亚、多哥和贝宁也正在逐步将汉语纳入国民教育体系。我们应该抓住这一契机,在增加对非洲地区通用语言教学的同时,还应该顺应非洲政府和民众对汉语学习的需求,加大对非洲孔子学院的建设,帮助非洲国家将汉语真正落实到国民教育当中,推动汉语在非洲国家的传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