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杂杂说(八)

2018-09-21 08:12韩天衡
艺术品 2018年8期
关键词:黄胄唐人阿姨

文/韩天衡

唐人写经

由于1900年甘肃敦煌莫高窟的藏经洞被发现,原先稀如凤毛麟角、黄金难易的唐人墨迹,像发洪水般地泻了下来。物以稀为贵是永恒的法则,这经卷的价值也一落千丈。我少不更事,1956年,蒙师郑竹友拉开红木橱的抽屉,里面尽是比唐经还早的晋人写经,说:老东西,喜欢就挑两张。我一看,这手卷似的长条纸,两面都写満了一行行不太漂亮的字,不能裱,也不能挂,竟婉拒了老师的美意。过了几年,知道无论从学术、艺术上讲都极有价值时,黄鹤已不知何处去了,懊悔自己的愚昧无知。

1963年,在北京羊房店黄胄先生家,他正在把一件不完整的唐人写经裁出一段送友人,问我,要吗?唐人的写经,对你写字有参考价值的噢。我当然求之不得,他爽快地裁下这一段20行送我。捎回上海的军营里,隔三差五地拿出来观摩。获益良多。

1971年,女儿因之出生,为她刻了两方小印,信手就钤在这经卷的空隙处,装在了一个老红木镜框里,依旧经常观摩,这一挂就是47年。保存良好,风神依旧。一日,女儿说,这可是她的收藏了。一思忖,也在理,上面早已钤了她的印章,这产权在47年前就已是归她的了。这也算是依法治家吧。一笑。

谢之光 山水册页

这是谢之光先生1976年患不治之症,行将离世前画的山水册页。从奇崛的构图、豪放的笔墨、空灵的境界里,你哪能看出这是一位病入膏肓、苦痛不堪的老者的图画?其实画如其人,正突显出此公乐天、真率、爽迈的性格。

他早年以中西结合的手法,创格画时兴的月份广告牌,漂亮的人见人爱的大头美女,是赚过大钱的。但在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里,他也是出手阔绰的。一手来,一手去,空荡荡到家无长物。1960年初,自然灾害那三年,他饥寒交迫,家边上有个菜场,他三天两头地在卖鸡蛋的摊子旁转悠。不几日,卖蛋的阿姨有些奇怪,这人要干嘛?问:“老老,侬是做啥?”谢答道:“我是画家。”阿姨讲:“看有啥看头,买几只去吃吃。”谢说:“没铜钿。”阿姨开恩:“侬拿两张画来,跟侬调(交换)两只蛋。”谢老飞奔回去,拿来两张画。那阿姨懂勿懂画,不知道,反正接过画来,大方地给了他四个蛋。这可是,他后来常当作笑话讲的故事。

之光先生前后给过我五六张画,朋友要,送了,捐了。这是五年前见到的,画也讨我喜欢。老辈的手迹总是要留一张的,见画如面故人,有缅怀的意思在。

程十发 达摩像

书为心画,书画同源,其义也如。一张画,无声无息,看一眼,就能钓到你的心灵,方始可称“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诚然,这心灵的契合,也跟读画人的审美趣向、文化修为攸关。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缺失点仁智者,也许山水皆不足以乐也。

程十发先生是极有艺术想象力和变通力的天才画家。诚然,这也是植根于他不教一日闲过的勤勉,和深厚广博的学养基础。所以他的画不为陈法所囿,善变擅化,法外生法,信手拈来,迭出新意,足以巧攫人心。恕举一例。

1985年盛夏,普陀山普济寺方丈妙禅法师,诚邀发老一家三代,我家四口避暑。彼时,全岛无一宾馆,我等十数人,居然是住在了方丈室的楼上。待遇无上。辞别前,不可无记,发老作四屏一堂,我待于侧。他说给庙里画画得有禅意。不多时,四张画就一挥而就,笔简境邃,尽显方外禅意。此时发老见砚有余墨,说:侬要啥?我喜曰:达摩如何,越简越佳。此时,只见他以阔笔作似“c”“b”两笔,复在其下方拉一横杠,你还坠于五里雾中时,他迅捷地运细毫,画左右直笔,随后在“b”之右上端,稍涉碎笔,三分钟、十来笔,精气神十足的达摩即呈现纸楮,的是神来之笔。而”大觉大悟”的款题,何尝不是他艺入化境的自况?记得1994四÷年,发老在上海美术馆办个展。多位人物画家在此画作前驻足,不乏叫绝的赞叹。

齐白石 篆刻对章

都说白石老人爱钱,努力地画画写字刻印章,不教一日闲过。在他那时候的名家里,他创作的数量之巨,是无人匹敌的。说也奇怪,量太大,价会亷,而他的价位却一直居高不下。其次,量太大,难免就有代笔者,历史上的文徵明、董其昌,由他人代劳,早已不是秘密。近人溥心畲就有这样的趣事:一个求画的老官,在门外遇上王爷,说请您画的好了没?他说:里面正在跟你画呐。回答得理直气壮,毫不含糊。

齐白石刻印请学生代刀的事,也时有耳闻,也有人称是为他代过刀的。不从鉴定的角度着眼,这些也无需深究。但齐老人是“你骂我,我也骂你”那种极较真的,在他刻这付对章的边款上他刻道:“余平生不作伪,清君此印实白石刊也。”俨然是一通告白天下的声明。但此时,他却忽略了一点,多刻的这十五个字,却是向“清君”收不来银子的。

黄胄 维吾尔族少女

这是黄胄先生1966年春天的作品,是我请他为我夫人,当时还在交往中的女友所绘。在离开他羊坊店宿舍时,我匆匆提出请求,他原想叫我从墙上的镜框里卸张下来,我有点迟疑,他即改口说,还是画一张吧。一边说,笔已在纸上龙蛇走。大约刻把钟的时间,两位美艳的维吾尔族少女和一只鲜活的狗当即绘就,画面生动,墨彩映辉,洋溢着着青春的曼妙气息。老梁作画,极神速,似不经意,而风韵悠长。也就是这一年的秋天,他噩梦降临,成了艺术界里第一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驴贩子”,组织上要我揭发,我揭发他从来不跟我谈政治。说这算揭发。又要我和他划清界限,只得将他送我的一些精品画作,及叫我刻的印石全数上缴,就此黄鹤一去不复返。心痛至今。此画因在夫人处,故成漏网之鱼。不幸中之一幸,可记。

清 李鱓 百事大吉图

李鱓号复堂,是“扬州八怪”之中坚,地道的杨州籍兴化本地人,然而,如今兴化被划归泰州管辖,他和郑板桥都得改籍贯了。地域的重组,可不会考虑什么七怪八怪的,两公有知,也无需抱怨责怪了。李氏是见过世面的,做过山东滕县的县太爷,为官清廉,为人耿正,敢跟上司叫板,在彼时当然以失败罢官为结局。好在有枝画笔,又有文才写得好诗,在繁华又嗜画的大扬州,饭总是不愁吃的。

他的画,初学正统的蒋廷锡,继攻豪放的高其佩,再则转益多师,形成了不拘绳墨、酣畅啸傲的画风。以拙之见,他的画是不足以称怪的。此巨幅中堂,写参天老柏树一株,大雄鸡回首仰立其间,辅以顽石几座,顽石寓坚久意,柏树谐音百事,大鸡谐音大吉,故署题为“百事大吉”。此图作于李氏晚岁,故笔墨里少了些风华而多了些凝结。

画得于2003年,浙江人携来,以4万元购下。在我们美术馆也长期陈列着。除旧迎新之际,兼颂诸君“百事大吉”。

吴昌硕临汉嵩岳少室石阙铭

吴昌硕的书艺以篆书尤为世所重。篆以周石鼓入,变其形而攫其神,自出机杼。妙在右右揖让,其势磅礴,折股屈铁,笔厚墨醇,纯属借古开今,戛戛独造者。借古则不取皮相,开新则古意在骨。真正的大师必具此特征。

缶翁平生作汉篆不多见,抑或似见佳拓,兴起偶为,汉篆虽呈圆势,而多趋方整,缶翁称节临,不为所缚,而参以己意,纵笔而为,金铁烟云,风致在周汉之间。兼带说一小秘密,缶翁书篆之笔为羊毫,书后墨积,笔颖上端石硬,每作篆前,多以牙嚼复手掰,令锋颖部份松软后始濡笔。故所书篆,笔道粗细基本划一。此与清代钱十兰輩,以细线裹捆锋颖以上之腰根部位,有不似之似。缶翁书汉篆,百不一见,此轴1996年所得,价3万1千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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