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寒冰
护山神
年过不惑,我离开盘桓多年的山城岳西,到黄尾工作。黄尾是大别山深处一座古镇,为岳西县北部门户,交通要塞,境內群山逶迤,大河汤汤,乃方圆数百里山民赶集、商贾聚集的风水宝地,至今,还有岳西的“小上海”之称。从古到今,曲折奔腾的黄尾河两岸山山岭岭,不仅盛产木材、药材和茶叶,而且多出美女。在岳西县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到了黄尾河,不用带老婆。说的是外地的年轻人到黄尾工作、营生,竞相娶了黄尾河的女人,以为抱得美人归,却没想到把自己彻头彻尾变成了黄尾人。
近年来,黄尾因大别山彩虹瀑布而声名鹊起。自合肥向西,过六安市,渐渐进入大别山,车沿着济广高速南行,一路穿山越河,恍若在时光隧道里,光阴渐渐浓绿。自黄尾高速出口下,迎着鸟语花香,行约两公里,就到了彩虹瀑布景区。天蓝得像传奇,苍山翠岭间,百米巨瀑,奔泻而下,云落九天,雪崩危崖,谷震山鸣,水意氤氲,丽日高悬,彩虹缤纷。这是一个不经历风雨也能见彩虹的地方,别山丽水,梦幻彩虹,成了黄尾的新招牌。让我这个胸无大志年过不惑的老文青到这山水如画、民风淳朴的地方工作,实在是上天的恩赐。这是个炫时代:富翁炫财,美女炫姿,平常人还要炫炫自拍晒晒隐私。老文青我定力不足,春天里在黄尾走一走,脚下飘浮起来,满眼烟花,一脸孟浪,终究按捺不住,写了几篇小文到处炫景,羡煞红尘里芸芸众生。
转眼我来黄尾已经两年。我一直奢望自己能活到八十岁,八十年光阴是老天送给我的八十块大洋,供我一生吃喝拉撒,声色犬马,游山玩水,生老病死。我在黄尾这个小地方,已经用掉了两块大洋,四十分之一时光货币被草草挥霍,像吃了一顿螃蟹。李渔曾感叹吃螃蟹不易,恨自己不能在富产螃蟹的地方做官,又恨自己钱本不多,还得花钱买螃蟹。我现在也有这个心态。我大概是个饕餮的山妖转世,好山好水就是我的螃蟹。在黄尾越久,越恨自己不能一生在好山好水里工作,现在偶然碰到这么个好地方,还得花费自己的光阴,更让我痛心的是,日子过得那样快。
善良的黄尾老乡关心我的前程,我来的时候,大家就说,镀镀金就要走的。两年将过,老乡们私下又议论,那样拼命地干事,是要好名声,只怕呆不久。他们哪知我心中的小九九。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在这地方多呆几年,五年、十年,我不嫌长,终老此地,我更喜欢。
有诗为证。某夜,会唐贤刘禹锡,君言巴山楚水凄凉地,我说梦里桃源寄吾身。醒后赋诗留梦中残句,纪念来黄尾两周年,步梦得旧韵:
别山丽水彩虹地,梦里桃源寄吾身。
我为山民作锦赋,山民认我做亲人。
鸡鸣碧野千家过,月照古街两度春。
白鸟长歌泉水曲,来生化做护山神。
记得2013年2月5日,我调到黄尾,开始上山下乡,眼中山高水长,心中喜气洋洋。我上山下乡,不是为了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祖上三代都是贫困农民,我就是农民的田地里长出的苦瓜,知道土肥地瘦,晓得旱涝冷暖。也不为磨练,青山绿水,草木鱼虫皆是朋友,为什么要把漫游说成奔波?田间地头,男女老少都是亲戚,为什么要把亲朋好友的聚会说成是与群众打成一片?也不为镀金,我若金玉其内,何须镀金?我若败絮其中,镀金何益?山是青碧而永恒的自然,乡是亲切而温暖的民间,上山回归自然,天人合一,下乡回归民间,落地生根。我愿在上山下乡中,耗费掉余生的时光。
一枕犬吠
昨夜微醺,在阵阵犬吠中酣然入梦。今晨,鸡鸣中醒来,蜷在被窝里,再眯着眼,想续上旧梦,怎奈睡意全无。一看手机,四点钟,古人都闻鸡起舞了,便不好意思赖床,打算穿衣起来,才发现原本和衣而眠。加披保暖外套,打开房门,站在四楼上,手扶水泥栏杆——惊缩,彻骨的冷!做一次深呼吸,像神经质的古人,遥望或聆听,月残星孤,霜冷风白,群山如黛,长河幽咽,鸡鸣渐歇,犬吠又起。
我来黄尾日久,听惯鸡鸣犬吠。斯地鸡不如狗,为数不多的公鸡每早例行公事,一鸣之后,沉默是金。值得一说是这犬吠——先是一声炸弹,破空而来,远古先哲长夜里惊嘘,撕破亘古的蛮荒与寂静;继而爆竹声声,震耳发聩,此起彼伏,百家争鸣;继而烟花厂爆炸,劈劈啪啪,乱作一团,大师如云。月落星沉,东方破晓,雄狗群唱天下白。街道上,已有了晨练的身影。回过神来,搓搓冻得发红的手,向群山展开双臂,舒活筋骨,拥抱今天。小镇上平常一日,在鸡鸣犬吠中开始,鸡鸣声小,犬吠声大,鸡在吟诗,犬在合唱,烟火红尘,熙熙攘攘。
但说犬吠。黄尾街上不少人家养狗,宠物的厉害与可爱,我早就领教过了。去年初,我带着一卷铺盖和几箱图书,只身来黄尾上班。半个月后,进入常态,“夜游”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从学生时代就喜欢“夜游”,明月夜,短松冈,孤影彷徨,吟诗做梦,一个人走神,看透了远山近水的美,享尽了清风明月的福。青年时代,长期伏案,落下严重的颈椎病,读书写作,坚持不到一小时,就要起来活动。特别是晚上,睡得迟,间隔一段时间,要出门走动走动。那天我写到深夜,头昏脑涨,意犹未尽,打开房门,满地月光,满天月光,走到街上,灯火已眠,万籁俱寂。忽然数声犬吠,一只白色小狗向我射来。俄而,更多小狗从四面八方奔来。将我围住,越叫越凶,汪汪一片,勇敢地扑到我脚前,挠着脚尖和裤腿,胆小的离我三五步,我进它们退,我退它们进。好在这些小狗多是临街居民散养的宠物,叫得凶却并不咬人。街上有些人家灯亮了,一会又次第熄了。我想,透过窗帘的缝隙,老乡们看我的窘态一定暗笑,镇上新来的这人,深更半夜还在大街上干什么?想到这一层,我也忍不住想笑。次日,我留心看那些小狗,个个都很可爱。狗与人熟得快,晚上,我又在半夜里散步,叫声稀少了。几个晚上过后,小狗们见惯了“诗人的夜游”,知我非匪、非盗、亦非花客,就懒得管人间破事了,兀自春秋大梦,或者三三两两地谈恋爱。
更厉害的犬吠尚在后面。去年冬,当地一个老乡,在离我宿舍不远靠山的空地上,建起了狗圈,专业养狗。都是宠物狗,大多网上预售,价格不菲。一大群狗关在一个个笼子里,彼此咫尺天涯,不平则吠,一吠众和,不吠则已,一吠惊人。肚子饿了吠,胯下热了吠,心中孤单了吠,身子不舒坦了吠,早上听到鸡鸣要吠,夜里听人走路要吠,晴天对着太阳吠,阴天对着雨雾吠,每次都此起彼伏,滔滔不绝。小时候,犬吠是乡村的锣鼓,听来亲切而热闹。人到中年,日日要听这样激烈持久的犬吠,颠覆美好记忆,诗意全无。我也曾想让人将这养狗场关了,但转念一想,为什么别人都忍得了,就我忍不了?再一想,我是人民公仆,不能只顾自己躲在小楼做大梦,不顾群众养群小狗发大财吧?罢了,罢了,苏东坡说“人间有什么歇不得处”?世上又有什么听不得处?念头一转,天地自宽。我五音不全,权把听犬吠当作练耳。日子久了,我几乎能听出那些犬吠的意思来,要吃饭,要恋爱,要自由,拉拢狗心搞演讲,无所事事起干哄,大师发表真知灼见,粉丝狗云亦云——我一耳了然,近乎狗的知音。
我爱黄尾的美,喜欢这里百姓的淳朴,爱屋及乌,爱人及狗。古人整戈待旦,铁马冰河入梦来,我头枕犬吠,如听贝多芬命运交响曲。
草木知音
在春天,我疯狂地爱上每一株植物
每一朵花。中毒于弥漫的花香
神情恍惚,意志崩溃,无可救药。
像一个荒淫无度的君主,沉沦于三千佳丽
胭脂的海,万里江山丢与脑后。
我的诗,献给黄尾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幸好我不是君王,我只是一个文人,一个土著,一个小公务员,喜怒哀乐不关江山社稷。文人多背上好色的恶名,不冤枉,我沉醉在迷人的山色中不能自拔。土著胸无大志,土得掉渣,土到极处,便近乎巫,我能听得懂满山鸟语,我能喊得应满山的花儿。基层公务员一度被污名化,成了贪婪的代名词,我承认我贪婪,我恨不得一口气吞下三吨春风、七吨月光,恨不得把山间所有的花儿都娶回家,让那些在雾霾和水泥世界里的人羡慕嫉妒恨。我承认,我是个花痴,交了桃花运、梨花运、樱花运、桐花运、兰花运、杜鹃花运、蔷薇花运、紫薇花运、望春花运……看着山花点燃春天,血管里的野性和柔情也全被点燃,宁愿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化成青灰做肥料,化作春泥更护花。
在黄尾,我不断下乡,上山,按现在时髦的话说,叫接地气。我经常接地气。接地气的好处是老百姓们都认识了我,把我当朋友,山间的草木鱼虫飞禽走兽也都认识我,把我当知音。在春天,我尽量少开大头会,挤出更多的时间下乡。一次次车在盘山公路上穿行,车窗全打开,一茬茬的山花,踩着脚步开,绵延不断,如火如荼,如烟如霞,如痴如醉,先是樱花,再是杜鹃、油桐花、紫藤花……春色扑眼,花香扑鼻。下车,到田间地头,到百姓家中,花香浸润下的田野、乡村和民间,有着朴素的诗意。
春天也是彩虹瀑布旅游最火爆的季节,有如约而至的客人,就有热情好客的主人。我一次次陪客人进景区,当义务导游,看完瀑布,进入猴河峡谷,山花渐多,星星点点,团团簇簇。辗转上高空栈道,穿越八百米檵木林,都是百年的老树,开满了米粒大的白花,清芬,耀眼。再往前走,进入映山红画廊,一走神回到了聊斋,看见两个青春少年,躲在花下亲嘴,被我的脚步惊醒,变成两只红狐,一闪进了花丛,空留蝴蝶缤纷。
有一种花,叫银缕梅,我在黄尾守了三年才有幸一睹绝世芳华,值得一说。此花绝于世间久矣,江湖上只留下传奇——6700万年的历史,最古老的被子植物,仅存于我国少数地方,列入国家重点保护濒危植物名录,被称为植物界的大熊猫。银缕梅是落叶乔木,姿态婆娑,三月中旬开花,先花后叶,一簇簇细若米粒,丝丝缕缕。初淡绿,后转白,花药黄里透红,金灿灿一片,花期极短,刹那芳华。2013年,我们在黄尾森林公园内发现了全国最大的野生银缕梅种群,总数超过千株,轰动一时。我们对每一棵树都挂牌保护,视若珍宝。2014年春,我出差在外,有人打来电话说山里银缕梅开花了,我說,等我,待我风驰电掣地赶回,花已谢了,空谷留香。2015年春天,又听老乡传说——开花了,开花了!我放下手上的活,急匆匆赶往那片山谷,一路披荆斩棘,依然错了花期。刹那间,蓦然明白,绝世芳华不会等我凡夫俗子,美丽事物总是稍纵即逝。今年春天,终于如愿以偿,我和几个朋友在一位雷姓老乡的带领下,提前赶到树下,静静等待,半天的工夫,树上花开花谢,天上云卷云舒。
诗云:
世人慕我林中仙,我羡护花蝶化神。
喜唱高山流水曲,山间草木多知音。
仰天啸
2017年元旦,大面积雾霾,很多人把自己的家丢了,把自己的城市丢了,“朋友圈”里尽是穷途末路之人。一朋友开车向山里逃,却被堵在天昏地暗的高速路上,发微信自嘲是当代的孔子——累累若丧家之犬。斯时,我乃漏网之鱼,沿英山沟溯流而上,途中进化成鸟,飞上了百丈崖,在天水之湄仰天长望,天蓝蓝,蓝如中国梦。
累累若丧家之犬的孔子是一个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满世界推销仁义礼智信的大儒商。幸运如漏网之鱼的我是一个在雾霾沉沉的流金岁月躲进深山卖风月的小商贩。相比夫子,我格局小,所以夫子成圣,我成了凡人。好在凡人也有凡人的快乐。新年第一天,大吉大利开门红,小商贩到一个叫仰天的地方采购风景来了,这些风景加工加工,可卖上好价钱。山里地道药专治城里的雾霾症。新年做大梦,我的梦想是带着山民卖蓝天白云,卖青山绿水,兼济灰蒙蒙的天下,独善茫茫然的乡愁。
仰天,黄尾镇云峰村一个荒废的自然村落。数年前,村子里仅剩的六户人家,趁着白云飞下山,落户到黄尾街上,村庄已死去,记忆苟延残喘,地名尚且活着。该是一个如何美丽的地方,才配得上如此诗意的名字?今年元旦,我呼朋引伴,登高仰天长望。
我们一行五人,到达云峰的阔滩已是上午十点多。阔滩乃黄尾河与银珠河交汇处,自村口沿右侧银珠河而上可达马元古村,沿左侧黄尾河而上则进入正在开发的彩虹谷。彩虹谷是一本美丽的山水传说,仰天是其中一个华章。我们在阔滩换驾越野车,过小桥,颠簸上山,翻过一座大岭,又蹦跳着下到河谷,曲折南上,沿途黄尾河或隐或现,高架桥神出鬼没。高速与山路并行,快与慢比赛,有人似流星奔向未来,有人若蜗牛爬回过去,谁是最后的赢家?行约半小时,转过山冈,看见一片屋顶,忽闻炮仗声,预约的向导汪正强笑盈盈等在路口。
诗云:
山风知我欲山行,
吹醒村旁炮仗声。
莫道林幽迷倦鸟,
殷勤引路一山翁。
接着进入了彩虹谷精华地段英山沟,高山藏深谷,曲水流白光,稻田房舍如岁月的补丁。忽闻水声激越,透过车顶的玻璃,百丈崖瀑布就在头上。下车,驻足仰望,苍山危崖,高逾百丈,白水三跌,左奔右突,逶迤而下,寒气逼人。百丈崖瀑布因高出名,原来天河崩了堤岸。枯季尚且如此,洪水时岂不是倾天而泼,地动山摇?传说中的仰天就在百丈崖瀑布之上。悬崖不可强登,须绕山侧上。车继续爬行,高高的石坝没于荒草。汪正强介绍,这是清朝道光年间修的田坝,田里长满大树。村民谭先南骑着摩托车跟上来,陪我们上山。
我们在邵姓老乡家门口弃车登山,一抬脚离开红尘,进入了森林,苍藤缠着老树,清溪穿过密林,行约半小时,遇农舍,苍翠的竹影下睡着开裂的瓦缸,斑驳的土墙残留着红色标语,褪色的木门锁一把半新的铜锁,门楣上挂着陈年的蜂窝,木窗上放着几双旧鞋子。转到屋左侧,山墙已倾塌,黄土埋着家具,站柜上彩绘依然鲜艳……离开农舍,再往前,杂草荆棘挡道,竹林密不透风,竹林深处有人家,已拆除,只留根基。谭先南提醒,小心树叶下的野猪夹子。空气陡然紧张,仿佛一下子进入地雷阵。我们猫着腰,睁大眼,悬着脚小心走。谭先南又说:“不碍事,我在前面开路,认得哪里有陷阱。”到了最后一户人家,青砖瓦房,房顶已塌陷,水漫过稻床,长满了野菖蒲。驻足四顾,这是一块高山小盆地,三面环山,西南面最高处为牛草山,山头古寺隐约,东方留小缺口,是太阳的窄门。忽然明白了仰天之名的来由,虽在千米之上,却无法看到远方,寂寞的山民与飞禽走兽,只能仰天长望,不大的一块蓝天,日月奔走,星星闪耀,神仙窃窃私语……几条溪水耐不住寂寞,相约汇聚到村口看看远方,不料一失足滑下百丈悬崖,惊叫着,哭喊着,撕心裂肺,死亡即飞翔。
再往前走,谭先南让汪正强带路,汪正强让出路,一伸右手,做出请的姿势,说:“知识化,年轻化,野猪夹子你不怕,还是你胆大。”谭先南一笑,继续带路。我们循着溪水的脚步,来到百丈崖瀑布之巅,眼前豁然开朗,千山万岭横亘脚下,高速路如一条长龙,横卧在一棵老树的臂弯里。我欲仰天长啸,又恐惊动天神,天神正在开会,研究治理雾霾。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