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维
陈平原在《说“快意恩仇”——武侠小说研究形态之一》这篇论文中,沿用了鲁迅、周作人、沈从文、李劼人、夏志清等人对国民性的观点,如“古性伏中,时显复露,于是有嗜血戮侵略之事”(鲁迅),“中国人特嗜杀人”(周作人),“这些故事至今流传不衰,实在与中国人对痛苦与杀戮不慎敏感有关”(夏志清)。陈平原亦认为武侠小说中的“快意恩仇”结构乃是民族心理的某种缺憾。但在笔者看来,或许可以转换一个角度来看,在看似直露的“恩仇”叙事以及读者的接受心理中,也可能隐藏着更复杂的意义与缘由。
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中,运用复仇母题几乎已成定式,报恩母题则在血亲复仇的情节里闪闪烁烁,因为武侠小说的恩仇结构不仅仅局限于宗族与血缘的关联,还有不平之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国民之仇(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等叙事线索,这表明恩仇的关键在是非曲直,而不在血缘亲疏。陈平原将今古武侠小说的主题归纳为平不平、立功名和报恩仇,可见恩仇是需要“报”的,武侠小说恩仇结构的魅力恰恰在于“报”字,因为它的背后隐藏了张力极大,具有时空纵深的仪式感。仪式“作为一种特殊的象征性交际行为”(葉舒宪《神话—原型批评》),所具备的文化储存、历史储存的能力,又将它放置于社会叙事的前提之上(保罗·康纳顿《社会如何记忆》),基于其储存能力,仪式又与文本的原型及潜在结构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彭兆荣所言“贮存和积淀了大量的原型要素,差别只在于仪式的表现更加具有实践行为的特征,而原型的文学叙事则更具形象化而已”(彭兆荣《仪式谱系:戏剧文学与人类学》)。在社会叙事的时间性质里,其程式化设置与潺潺流水般的行文共同构成了纵横交错、波澜起伏的文学叙事坐标。
陈平原所述的“快意恩仇”,特指满足恩仇得报那一瞬间的期待视野,却忽略了恩仇结构潜在的仪式关联,及其历时性特征的书写。同时,恩仇仪式中蕴含的集体无意识所营造的传统伦理信条,或许可以为武侠小说的受众之广解释一二,而非简单将原因归结为中国人嗜血。
对武侠小说中的恩仇结构,陈平原的理解如下:“再没有比‘报恩仇更容易结构长篇小说的了:侠客无日无夜不在思考报恩复仇,对手当然也不是庸常之辈,双方既成对峙之阵,中间还穿插前来为其助战的各派高手,这样尽可没完没了地打斗下去,而又不失其叙述的统一。”就武侠小说的复仇叙事而言,可谓是概括精当,然而报恩的结构何在?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随即在下文中写道:“武侠小说中的‘报恩仇,着重点逐渐由‘报恩转向‘复仇,或者是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或者是因作家放弃玄虚。”在提出这个带有总结意味的论断之后,论者却并没有拿出证据,或是提供论证的逻辑,而仅仅引用了林诗音的一句:“为什么仇恨总是比恩情难以忘却?”(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仿佛古龙笔下的一个小女子的问句便是金口玉言了。那么,报恩结构是否在武侠小说的恩仇母题中起到了某些关键性的作用,抑或是一种可有可无,仅作为仇的对立面出现的,为实现阴阳圆融的调味品?
不妨举一例观之。余华的《鲜血梅花》当然不是一篇传统意义上的武侠小说,但不得不承认它是一次武侠小说的“去情节”主题实验,虽包含复仇、寻找、奇遇等创作要素,叙事本体却上升为哲学层面的抽象内涵,其中的恩仇结构更是值得玩味,或可视为当代武侠小说中,恩仇结构的高度概括。小说开篇,一代宗师阮进武为人所杀,其子阮海阔没有半分武艺,却被母亲赋予复仇之大任,余华这样写道:
在他走上大道时,不由回头一望。于是看到刚才离开的茅屋出现了与红日一般的颜色。红色的火焰贴着茅屋在晨风里翩翩起舞。在茅屋背后的天空中,一堆早霞也在熊熊燃烧。阮海阔那么看着,恍恍惚惚觉得茅屋的燃烧是天空里掉落的一片早霞。阮海阔听到了茅屋破碎时分裂的响声,于是看到了如水珠般四溅的火星。然后那堆火轰然倒塌,像水一样在地上洋溢开去。阮海阔转身沿着大道往前走去,他感到自己跨出去的脚被晨风吹得飘飘悠悠。大道在前面虚无地延伸。母亲自焚而死的用意,他深刻地领悟到了。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已无他的栖身之处。
这段描写极富神韵,在这当中我们不难发现“复仇之火”这一抽象名词的具象化行为,是当代武侠小说恩仇仪式的高度概括,在勾连天地的熊熊大火之中,阮海阔完成了迷茫到领悟的转变,而这样的转变,正是由母亲以“养育之恩”献祭而得的,经此仪式,阮海阔被动纳入族群结构的一部分,充当了宗法制下宗族记忆的容器,事实上,父亲之死对他个人而言,仅仅是十五年前“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的依稀往事,又有何仇可谈,这一例足见报恩结构与复仇结构之间的关联和转换,就叙事来说,这场转恩为仇的仪式也是全文情节演进的支点。
恩仇仪式绝不仅限于血亲之间,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它早已成为一种缔结关系的关键质素。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写江湖义气时说道:“通过结盟的办法,使陌生人变成兄弟,相互具备一种准血缘关系,以便危难时互相帮助。”如天地会《三十六誓》更是直接明言:“自盟之后,兄弟情同骨肉,胜似同胞,吉凶则彼此相应,贵贱则甘苦同情。”但陈先生未曾深究,结盟的目的(互相帮助)和形式(歃血为盟、投名状等仪式)哪个更重要?结盟的媒介仅仅是兄弟义气吗?仪式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通过仪式使陌路人变成兄弟(或敌人),在二者之间建立恩仇关系,最著名的事件莫过于《三国演义》“桃园结义”、水浒传“八方共域,异姓一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这样关系缔结的美谈,不仅囊括了“建恩——受恩——报恩”的报恩结构,同样也包含“建恩——受恩——复仇”的复仇模型(施恩者遇难,受恩者为其复仇),值得注意的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伊始,新派武侠小说在继承上述两种叙事模式的前提下,又深入思考了如何化解恩仇,如梁羽生笔下的张丹枫,身为张士诚的后人,又与云家有仇,身负家仇国恨,只因与云蕾相爱,便“盈盈一笑,尽把恩仇了”,这里恩仇结构的转变依然是“建恩(二人相识)——受恩(二人相爱)——复仇(张丹枫所负家仇国恨)——消仇(恩仇抵消)”,而此时消仇之恩可称为“夫妻之恩”,便已不再是“恩惠”的本义了。于此,金庸所书笔墨更甚,但更多仍以旧派武侠的方式,以遁入空门作结,如谢逊、一灯、慕容博与萧远山莫不如此。于是,复仇结构便可以概括为“建恩——受恩——复仇——消仇”,当然,武侠小说的创作者绝不会直接使用这样明晰的单一模式,通常是以抱不平、夺宝、争雄、伏魔这样的短线主题交织于恩仇结构之中(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如此看来,武侠小说的恩仇之“恩”绝不仅限于恩惠(施恩/受恩)的本义(《说文解字》),它可以扩大到爱(《诗经毛传》)、仁(《经籍纂诂》)的含义,而应是内蕴丰富的广义之“恩”。而“仇”的含义又早已从私仇扩大为家国之仇,只有扩大“恩”的内涵,与“仇”的深度构成对等关系,小说家才能将“恩仇”并举,恩才真正拥有转化为仇的能力。当然,仪式是其中必不可少的步骤,透过恩仇仪式的视角,我们又对恩仇一词有了更为宽泛的理解,即好的关系与坏的关系,缔结二者的仪式,便是最为关键的纽带。
再说“快意”。陈平原理解的快意“就是每每于小说结尾出现的侠客手刃仇敌这一已经程式化了的动作”“这已经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几乎所有武侠小说中的大恶人,都必须直接死在代表正义的复仇者手中”。这恰恰是恩仇仪式程式化魅力所在,因为仪式一旦开展,欣赏仪式的读者随即产生了对于仪式闭幕的期待视野,闭幕式在旧派武侠中往往以血仇得报作结,表面的血腥气盖过了叙事内里的仪式感,误使人们混淆了自身对于血腥还是仪典的崇拜。这一点在旧派武侠的表达里更为明显,而新派武侠更为注重恩仇的消解,尤以金庸为甚,而消解的闭幕式往往更具仪式感,正如上文所言,仪式具有情节支点的作用。
还要一提余华《鲜血梅花》的结尾。余华的武侠实验试图解构恩仇仪式的闭幕仪典,不愿复仇而又不得不复仇的阮海阔,居然在漫游的无意间复了仇,打破了恩仇仪式固有的程式,倒也是先锋的精神所在。
仪式的神圣感是叙事的魅力所在,那么,我们要如何判断文学叙事中的仪式?自神话的源头开始,仪式就与圣火、祭坛、牺牲、鲜血等要素密不可分,尔后,仪式便是传统社会中儒释道三教制造意识、营造规则的必要程序,文学创作又借其程式抵达虚拟的神圣。可以说,通过观察原始形态的神话、宗教仪式,是我们打开那些隐于文本叙事之内的无意识之匙。
中国人爱读武侠,或许并非是爱看手刃仇敌、鲜血四溅的那一瞬,而或许是爱看牺牲受缚,祭坛上燃起献祭天地的熊熊圣火,透过这神圣的仪式,我们便能感受种族图腾与祖先之灵在血液中发出千年以降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