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罗申卡
我发现,凡是在艺术上有所造诣的人,性格上都会有些两极分化,一种较为激进,而另一种就是极度内向,唐浩林,便是后者,但这种内向却并不建立在一般的性格意义上,更像是一种自我的内省。这种内省,发展成“观自在”,便是一种修行,在自己的专业上亦步亦趋而进行的一场修行。我与唐浩林相识是在大学期间,甚至有幸与他同在一个寝室住过一年,之后他便冲出校园步入社会。但我们二人仍保留了大学期间的习惯,三不五时的相聚一次或是通话,互相总结各自在艺术方面的见解和心得,在自己专业中遇到难题,也向对方寻求见解,这个习惯促成了我们对艺术的信仰和观念。
对艺术的信仰和观念,完完全全的体现在老唐的作品之中,尤以他的旋律性见长,总能出其不意,却字字深入人心。我曾问过他,这种灵感来源于什么,他眉头紧锁,缓缓蹦出两个字,自然。见我有些疑惑,他进而解释到:作品,只是当时当刻情感的综合载体,作曲家要做的,只是通过技术手段,把当时的感情再现而已。我这才明白,他的创作,追求一种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他的音乐富有一种说不出的灵气,这种灵气并不来源于作曲技法,而是来源于自然,与自然界的交流,进而融合,同时又带有自身的处世态度和原则。他所追求的是一种朴实的回归,一种关怀,和对生命的感悟,所以总是给人带来一种触及灵魂的共鸣和认可,才会那么深入人心。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好奇于老唐的创作方式。老唐和我也就着这个问题讨论了许久,用了无数的言语,试图概括自己的写作方法。最后,经过一再的总结和精简,提炼出了作曲中的“十字箴言”,即:强弱,快慢,长短,浓淡,高低。高低,即音高,不同的音高构成了不同的旋律,而旋律性的好坏,也完全取决于选择高或者低。强弱就是力度,人耳最容易捕捉到的音乐元素。快慢是缓急,但更重要的是细胞音符的速度,即速率,通过细胞音符的快慢进而改变时间上的张力,从而改变乐句的整体色彩和性格。长短包含了两个方面,一个是音符的时值,另一个是乐句的大小。浓淡牵扯到的是配器,音色上的厚与薄,让音色更具戏剧性。这几个词语互相搭配,延伸出了所有的音乐方式。之后,本人从合唱指挥方面也印证了这十个字的作用,完全可以运用到表演专业之中。因此,我们把这十个字定义为音乐最基本的五个元素。在创作之中,需要把握住这五个字的相互搭配,才能使音乐千变万化游刃有余,又不失音乐的本质。当然,表演类专业也可遵从这五个词,进行作品的深度挖掘和二度创作,使表演更富戏剧性和张力。
说到戏剧性,有一天老唐兴高采烈的给我打电话,用那种不常见的兴奋语气告诉我他想明白了什么是戏剧性,他说,音乐中的戏剧性,概括起来十六个字,“情理之中,语气加强;意料之外,峰回路转”,并用他做了数年实景剧的经历提炼出了一种关于“仪式感”的想法。为何音乐戏剧会有很强的震撼力?是因为有时间上的停滞,而在停滞之中只要存在着很强烈的仪式感的东西,那么就会把这种震撼力带入人心,而在内容方面,要么就是戏剧张力聚集的一个总爆发,要么就是峰回路转的出人意料,让戏剧矛盾更加激化,也能达到很好的效果。说完老唐摇着头自言自语到:难怪我不喜欢跟别人探讨技法,看来一直都是以内容为优先,技法只是为了表达内容服务,够用就行了,呵呵。
他对技法的“不喜欢”,都用在了类比的“喜欢”上,这也是唐浩林另一个不容被他人忽视的特性,杂学颇广涉猎颇泛,对任何事物都保有孩童氏的好奇,尤以佛学道学,茶道,诗词歌赋,书法,绘画,建筑,武术这些方面见长。比如在讨论某一乐句的时候,会用香气或者颜色来描绘;比如建筑上的形式感对音乐结构上形式感的类比借喻;比如他很喜欢金庸先生对玄铁重剑的描述,“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并引以为自己创作的“座右铭”;比如他会在作品中加入佛家悲天悯人的沉思和道家顺其自然的理念,这一切的一切,构成了他庞大的知识结构和创作体系,像座巨大的山一样,高瞻仰望,远不能及其项背。
其实类比是作为艺术家很重要的能力之一,即通感,打通自己的五感,让乐思用不同的感触表达出来,进而对听众进行反向刺激,像是跟着作曲家一起,带着你走过那音符编织的场景,看过叶遮光影或是灯红酒绿,闻过野草闲花或是胭脂香胰,听过小溪潺潺或是莺声燕语,触过清风拂面或是冰骨玉肌,尝过残羹冷炙或是满汉全席,阳春白雪下里巴人,任何经历他都能带你领略一番,你要做的仅仅只是闭上眼睛,用你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去迎接这扑面而来的感触。
能够做到通感,应该就是很高级的艺术了吧?这是我们那个阶段的总结,但马上又想到会不会有其他情况?说好听点这叫艺术家的敏感,说难听点就是单纯的“抬杠”,但不得不感谢这次抬杠,让我们窥探到了更深一层的奥秘。诚然,能够引发听众五感的作品,已经有很高的艺术造诣,当然,这种层次的“引发”,与创作和表演都分不开,但我们相信,还有更高的一层境界,即“放弃通感”,如果一部作品,从创作到表演,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思都能勾出听众的共鸣,仿佛只要我愿意,我就能看到不同画面,触到不同材质,尝到不同味道,但这些通感我愿意统统舍弃,只为了好好坐下来,静静的把这一首曲子听完,谁都别打扰我,这应该才是艺术的最高境界吧?嗯,这是我们这个阶段的总结。
最后我想说说用以上这所有构思而创作出的作品。
用他的话来说,到目前为止,自己专业上的节点大致分为两个,一个是大二时的钢琴曲《古寨》,这首作品的重要之处并不是获得了美国金钥匙国际作曲比赛青年艺术家组第二名,而是唐浩林从“不会”到“会”的一个重大转折(这是他的原话)。作品用意象化的表达描绘湖南的风情,由山歌引入,朴素的旋律性写法,但在这简简单单的曲调之中,发现内在的东西还可以继续深挖掘,同时为了形式感的戏剧性,运用了许多重复性节奏型和对打击乐模仿的音型,但没有运用到先锋织体,因为想保留山歌的原味,打击乐音型又掺杂了巫术思想(俗话说楚人擅巫)。这是一首三乐章的组曲,环环相扣,每一个乐章都出现了下一乐章的动机素材,三个乐章以速度和音型为递进关系,乐曲最后一个大再现,进而淡出,突然又一个反转,让人意犹未尽。这首作品算是唐浩林对自己认可的第一部作品。
第二个作品获得了2017年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的资助,一首交响序曲《Miracal》,在这里唐浩林玩了一个小小的梗,将原本的“Miracle”用“call”结尾,预示着呼唤,呼唤奇迹。作品创作于2013年,血气方刚的年龄,想法颇丰,因此炫技性高于了章法性。音色音响极其复杂多变,运用了极端音响和个人实验音响,通过不同组合,表达一种抗争之气,且斗志满满。全曲无调性,但在中间加入了一段有调性的动机,此为道家之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怀阴,互相交织,相生相克,用朴素逻辑思维构建起的复杂音响。全曲的最高潮在结尾,五次重复原有动机,使结尾具有非常的压倒性力量,从而在这种压倒性之下,呼唤奇迹。
这两首作品之后,唐浩林的创作进入了自我风格的成型阶段,尤以旋律性见长,这种旋律性并不是单纯的“旋律”,而是结合了器乐性思维之后的产物,也就更具有戏剧性和张力。譬如6月29日在重庆歌剧院举行的个人作品音乐会中,一首交响戏剧《月下》便是最好的代表。音乐中的十字箴言,已运用的淋漓尽致,通过这五个词语的互相组合,反复拉扯观众的情绪,时欢时悲,典型的浪漫主义做派,大起大落大开大合,以嫦娥和后羿之间的爱情为主线,但略过了“爱上”的过程,只保留了初见的懵懂和后来的荡气回肠,这也是戏剧性的做法,这种做法便会使得主题与主题之间的连接尤为重要。作品中的“峰回路转”运用的相当到位,通过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刺激,引领观众的情绪反复迂回,最终走向最高点,这便是戏剧之张力所在。
如今的唐浩林,除了稍显丰腴之外,其他似与初见时并无二样,依旧的内向,但在志同道合时依旧的滔滔不绝。专业上的追求也从未松懈,用他的话说,我们在做铺路人,中国的音乐现状并不乐观,我们如今所做的一切,可能跟本看不到结果,但确是很重要的步骤,打个比方,我要三碗饭才能吃饱,但不能只吃这“第三碗”,没有前两碗,第三碗又成了第一碗,就又陷入了不良循环。虽然中国的国际化音乐与西方在程度上仍有一定的差距,但只要每一代人都能看见未来的方向,好好努力,总有一天能让中国音乐真正站在世界的前沿。为此,你愿做这“第一碗”吗?
嗯,这就是一代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