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学妹在“菱湖中学上海校友微信群”呼求,急需吴老师的联系方式。我冒了一泡,她大为惊诧:“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我们吴老师做过你的班主任呀!”学妹连说“想不到”,大概是,老朽如我,怎么会跟她合同一个老师,成同门学生了呢?“还不只一年,还初高中,教过你物理的时间,比给你当班主任更长!真令人羡慕,你真福气。”说我“福气”,是她在校读书时,正式上课吴老师没教过,更不是她班主任。他们这段师生之谊,是她临高考吴老师教她物理,做了她高复班班主任时建立的。
“吴老师他太有吸引力了,最先打动人的是他的板书,说不上有多漂亮,就是有看头,什么叫写字斩刀疤齐(整整齐齐)?吴老师写在黑板上的就是。有他的板书垫底,听他说话,看他做事,都中听,都顺眼。他平时说话那么少,能知道他的事,也真不多。所谓静水流深了吧。物理课于我,本不怎么出挑,我开始着迷,真心喜欢,后来成了自己终身的职业,都离不开吴老师的影响。”她大学读的师范,在浙江平湖,西瓜是当地特产,圆长橄榄形,黑籽黄瓤,热天咬一口,甜到心里。每每暑假回家,她都得挑大的,拣甜的,背几个上路,“荻港老家爸妈有,菱湖学校吴老师必须有。”平湖西瓜不是什么金贵东西,大热天,满头大汗,一个女孩儿,坐几十公里长途客车,给中学老师送瓜,就显得礼轻情重。“到了大学,突然就懂事了,有一种感激在内心滋生,拼命想着,要释放,要表达。”说是年轻,眼看着也接近退休年龄了,按她的人脉,能力精力,受聘私立学校当老师,甚至当个校长,应该都没有问题;经济效益,当然也没问题。“我有问题,心理问题,梦想问题。光是钱,名誉地位,根本解决不了。”
她是爽快人,直言不讳,说自己最想成为的,是吴超伦老师这样的老师:“日月如梭,再不能让时光溜跑。我有一个问题。作为中学教师,你看吴老师,我们做师生,只有短暂的时光,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他的言行还在影响我,工作中,我会自觉不自觉拿他作榜样,这得有多大的魅力呀!我对我的学生不会有,再努力,也做不到。敢问学长,老师的魅力来自何方?”
她的问题,也正是我要问的。
初二(上)开始,吴老师任班主任,教物理,至高二(下),整整四学年,八个学期,我此生所有的物理课,都是吴老师上的,还没有一次请过代课老师。有过无数物理课(一周两堂吧,一学期有几堂?初二开始,八个学期有几堂?),比重,自由落体,声、光、电,记住的只是常识,理论、分析、难题、简单题,对不起,全都还老师了,偏偏是边角料,“特别的课堂”,鸡毛蒜皮事,嘻嘻哈哈时,留住原味,让人牢记,不敢忘怀。
发生在高一。那堂课,大概是说比重和体积,体积和重量,是理工学习必须的基础知识。空船,满载货物的船,船在大海,船在小河,船的排水量,船的吃水线,整堂课,离不开说船。重要的东西,一辈子也没真正弄明白,倒是老师一个“船”字,铆钉一样,刻心里。
现在去老校区,已遗踪难觅,尚完整的,只是教育楼,颤颤巍巍,若支杖老者,原地站立,它的北侧,现在乱七八糟地方,昔日却是美景如画:沿一湾水浜,有岸柳浅池养鱼荡,有修剪整齐桑叶地,另有有星零碎蔬菜地,凑起来,是一派散发错落美的庭院风光。鱼桑归农民伯伯,蔬菜地归学校,不规准,多歪斜,唯高三(2)北窗下,我们高二(2)一块地,比较方正些。两个秋季,这块地,山芋蚕豆轮种,一年排(栽)山芋,一年陈(种)蚕豆。做这点生活,同学,尤其男同学,特别起劲。我们干活,吴老师看。
“不能偷懒了,轮头得砌到一定高度!”
“坡度很重要,布蔓场地呀,角度六十度,不能少。”
“轮头”“轮头”,不经意间,频率、分贝都高。
山芋埂,吴老师习惯叫轮头,我们叫埂,都知道二者通称,没啥区别,截面观土埂,半圆形轮胎一样,一轮接一轮的,在我们锄下变出来,说“轮头”,挺自然的。要命的,还是余杭发音。余杭“轮头”不同菱湖,或者湖州“轮头”,它有重音,还有点下沉之势,不过都不太严重,就这点些微之别,竟然触发出笑声,争先恐后的,放浪的,没来由的,傻乎乎的,无边无际的,好几个人,捧着肚子,翻倒在地,埂上,沟里,铁锨柄上,都是。
笑源很简单,不约而同,他们都想到了我名字。五湖四海入高中,做同学几个月了,男生们,都封雅号了,老老头、抓牙舞爪、R、鸭蛋、钾,岂敢亏待了我?动脑筋起绰号,从来不缺人,正当大家的铁鞋差不多踏破时,出来一个与“能”近音的字,“轮头”冒出来了,还老师御赐,很好,正合空前一致的“孤意”。这回,吴老师变聪明了,几乎跟大家同步发现端倪,他连连摇头,跟着笑:“瞎七八搭,根本联系不上的么。”
这东西,又不是上物理,哪个听你吴老师的?从此,“轮头”跟定了我,怎么也摔不掉,“抓牙舞爪”好欺负人,叫得最凶。文化革命开始,他出去大串联,消化系统患病,不幸去世后,我以为天下太平了。几年过去,我湖州当兵,周日去马军巷鸭蛋家,他开出门,第一句话,“轮头呀,穿上军装啦,神气得来。”
说来惭愧,初二起,吴老师做我班主任,教我物理,实足四年,八个学期,尽记这些鸡毛蒜皮。别人可不一样,比如,老高三,有一位学长,许多跟学习相关的事,他都记得。他聪明,脑子好使,迷恋组装电子管收音机。他的本事是,一幅五管收音机线路图,那么复杂的节点,单凭记忆,什么参考资料都没有,能一笔不误,全部画在黑板上。这一点,吴老师也佩服:“老实话,线路图,要我背,也背不出来,要在这么短时间里,画出来,更做不到。我们当时的学生,动手能力,真是了不得呀。”
其实,学校里人都知道,吴老师自己,动手能力才真是一只鼎。学校里,跟电相关的事,尽管有个子高高的,叫老李的,校内专业的电工,大家有事,第一时间,还是会想到吴老师。他是专门教给电知识的老师,好像天经地义,电的事,理所当然该找他。电灯坏了,不亮了,特别是夜间,慌里慌张的,不管是谁,无论高班低班,都找吴老师。这里有个秘密,据称,他的一双手,有点神,触觉特别敏感,他自己也承认,“我的手比较准”。
有则故事在坊间流传:教工宿舍有邻居,落河埠汰菜,不小心,一块海蜇头掉河里了,肉麻(心痛)得不得了(内地淡水小镇,海货特别珍贵)。经人提醒,邻居就寻吴老师,无论如何要他帮这个忙。待弄清情况,刚下课,一手粉笔灰的吴老师,也真答应下来了,嘴里说试试看试试看,人就忙开了。弄来根铁丝,要紧在街边石磨尖了一头,借得一根长竹竿,把铁丝绑梢头上,探水里,瞎子摸起象来。正值下班下课时间,人来人往的,看稀奇人,河埠口拥满。他一个老师,像个搪螺蛳渔夫,蹲河埠头,挺一支竹竿,在水里戳呀戳的,神色严峻,正在许多人失去耐心,要离开时,吴老师开口“有了”。竹竿起,铁丝现,尖头上吊一团“泥”,黑兮兮,软乎乎,许多人认不得,啥东西呀,邻居激动:“我的海蜇头寻着了!”
吴老师手巧,当然不是专门寻海蜇头的。吴老师年轻时,扑克不会,象棋不会,乒乓篮球都“靠边站”,教育之余,单喜欢研究电子产品。到老了,师母小翠还在“牵头皮”(数落),“那个时候,去趟杭州,真是难得,路过电子产品商店,不要命了,跑进去,出不来了,就忘了。我抱了个小人(孩子)站外面等他,左等右等不出来。花钞票,平素很节约的,他晓得,就这点养家糊口工资,不能大手大脚的,进到这个店里头,忘光忘完了,乱买乱花。”从安装矿石收音机开始,跟着时代步伐,电子管,晶体管,黑白电视机(到彩色电视机,打住了,几百个零件一块集成板,不敢想象。那些装过的这个机那个管,放到现在,都是文物),一路过来,他都喜欢。冯团校长,凡事讲究的人,他就相信吴老师,房间里最值钱的,就一台电子管收音机,是吴老师一样样替他买零件,亲手帮他安装的。教导主任孙增宪,引来大家眼红的,体量庞大的“东方红”收音机,风头没出够,就犯毛病,出现丝拉丝拉杂音了。孙老师急坏了,寻吴老师帮忙(家里之前那台老的,也出自吴老师的手艺)。吴老师叫他不要急,只花了小半天,手到病除。吴硕行老师,九十多岁时,有点轻度老年痴呆了,胳肢窝夹个纸包包,一层一层,包了十七念八层报纸,里面有他的宝贝收音机,走在菱湖街上,嘴里不住呢喃,“我要找吴超伦老师,我要找吴超伦老师”,他的收音机出毛病了,再糊涂,他还是明白,该找谁才能解决问题。
老高三学长,能背画五管机线路图,让吴老师赞叹“了不得”的人,自己动手装了个五管机。大功告成后,摆弄来摆弄去,怎么也不出声音,整一头大汗,弄不响,原因该是找遍了,最后找到吴老师。老师接过收音机,只是伸出手去摸了摸,就发现问题了。
“怎么潮腻腻、黏嗒嗒的?”
“都这样呀,按部就班做的。”
“你用什么焊的,是不是氯化锌?”
聪明脑袋连连点头,满眼恍惚。
肯定过他的努力(作为学生,在这么短时间里,装好了一台收音机,已经很了不起),吴老师就动手,帮他一点点清洁焊点,有的地方重新焊,插空给他讲道理:“氯化锌金属腐蚀后,就变成导电液体了,千万不能用。”吴老师清楚地记得,带着这批学生(人不多,六七位)弄晶体管收音机,装到“九管机”(一台收音机,装了九只晶体管),“他们喜欢,我也喜欢,他们装好了,我要一只一只重新检查,夜里,常常弄过十二点,不晓得吃力。”
到了我做他学生,一九六六年前,六六届初三(4)班陈金荣有回忆:“记得实验室有一台微型车床,是吴超伦老师买零件,自己组装的,看着一根粗硬的铁棒,转瞬间,被车成一枚细销子,觉得好神奇。吴老师一定不知道,他一台小小的车床,改变了我,一个并非优秀生的人生选择,我对机械的兴趣,从那时开始,开弓没了回头箭。”金荣的人生,转了好多弯后,就读浙江大学机械系,一生吃机械饭。而我呢,天地若不变,总会读完高三,好点差点,跟老学长们一样,考所喜欢的大学,然后工作,过一生。高二下,大考进行时,清楚记得,物理已考毕,高二两个班的成绩,按分数高低,贴于东边楼梯口,我们教室(北侧)墙上。往日物理一般的我,排名意外地靠前,那日,喜滋滋备考,想再弄个“靠前”吧,忽然地,革命起了风暴……
吴老师,1937年生,余杭镇人。别人问起老家,他幽默一句,“出杨乃武小白菜故事的地方”。街是窄街,横七竖八廊柱,铺满老条石,靠水,浩浩东苕溪,跟菱湖龙溪,是个上下游的关系。下游鱼多,上游树多,菱湖多渔行,余杭多木行,他父亲在一家小木行当会计,那时尊称账房先生。不变的是远处,临安的天目群山,终年绿油油,一副安静相。身边东苕溪,四季不同,平时西去,一发大水,撒泼东来,波浪翻滚,太湖里,大大小小鱼,顺着逆涨的混水,都上来了,多得不得了,“我们兄弟姐妹,拼命去捞,兴奋得过节一样”,说话间,稚童才有的光芒,在八旬老人眼里顾盼。
账房先生是招女婿,育有两男两女四个孩子。吴老师老二,上面一姐,下面一弟一妹,寿止九十二岁的母亲,与祖母乃亲生母女,“教师之家,标标准准的,一个不漏,都是教师。姐,姐夫,都临安简师毕业的;弟弟夫妻,浙师院同班同学,毕业了,一个马寅初中学,一个教师进修学校,在嵊州;妹子,妹夫,都在杭州水电学院,妹夫比我大三岁,先在部队,汽车修理厂任厂长,技术七级,蛮高了,他享受离休。陈小翠,本名小彩,五彩的彩。在余杭做姑娘时,她是小学教师,跟我结婚,调菱湖了,她只好做会计,我退休,受聘杭州就教,她也去,重操旧业,高复班班主任,她一当就当了八年。我呢,你都知道,就不要说了。”
“我呢”,还真要说。
1949年正月,刚读完小学四年级,吴老师停学,离家去仓前镇,入一家中药铺当学徒。老板心善,穷人生病,药钿钞票付不起,他是能赊就赊,口碑一直好。这年三月,仓前解放,镇长被镇压,而兼任副镇长的老板,只被判两年劳改,实际只关了三个月,就放回来了。老板离开在即,店堂只有一坐堂中医,是老板舅佬,他兼管账,药材进出,就没有人了。看着数十上百只药抽屉,老中医犯难,“这点药,单单认个遍,起码要一年”,他点上油盏灯,连夜一只只拉开,从上排到下,八只抽屉,第三天吃过夜饭,他再要教,吴老师不要他教了,“你歇着吧,抽屉板都有字写着,我自己看,可以的。”果然,第四天下午,他就上柜台撮药了。卖药不比卖糖,关系人性命的,看到十四五岁小孩,人比柜台高不多,瞄一眼方子,抓一把药,病家不放心。站旁边的老中医就说,“尽管放心,他很有文化的。”那时余杭,初小生,也是文化人了。吴老师不这么看,觉得肚子空,饿得慌,一边撮药学生意,一边偷偷报考温课,三年后,考取临安工农中学,读了三年。“加减乘除解决了,分数问题却没过关。有一道试题,二分之一加二分之一,我的回答是,四分之二。”
临安读书,有一次回余杭,连夜走,到家天还没有亮透,黑乎乎的,先碰到邻居,再是家人。次日,邻里说话,他们绘声绘色,破衣衫,瘦面孔,湿头发,没待听罢,母亲就叫起来,那是我临安读书的儿子呀!邻居不好意思,当他是路过讨饭叫化子了,警惕性蛮高的,商量着,要赶他走。
毕业,入临安高中,再读杭州工学院(后并入浙江大学)建筑机械。赶上大跃进,发展电子技术,一批成绩比较好的,挑出来,作为电子师资,培训深造,钻研电子学。读好后,遇上贯彻八字方针,全体分到中学去,多数分在杭州。他的材料,单独一个信封,上面写“嘉兴一中启”,几个毛笔字,龙飞凤舞。吴老师,二十三岁小伙子,到了嘉兴,路过南湖、紫阳街,很兴奋。负责同志很客气,亲自倒了杯水,让他坐下说话,“路上车颠吧,吃力了,坐一歇,歇歇力。”
吴老师连忙摇头:“不吃力,杭州嘉兴,一点点路。”
“有点事情,我们商量一下。”
吴老师点头,眼睛发亮。
“先问你一声,跟你一起分配来嘉兴的,有你要好同学吗?”
“没有,一个认识的都没,我独个人来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事情是这样的,这次跟你一起来的,有位同志,情况比较特殊,”负责同志说,“他的爱人在上海,他希望自己能在嘉兴工作。”
“嘉兴有火车,可以直达上海。”吴老师接上说。
“对的,就因为想照顾他,给你换个地方,怎么样?”
吴老师口气平和:“好呀,我听组织安排,换到哪里?”
负责同志跟他讲,换去的学校叫吴兴中学,已被确定为省重点中学、浙江大学附属中学。听到这些介绍,特别是后一条,跟自己的母校有了关系,吴老师是有点激动的,还有点迫不及待。他都没有好好听清楚,新的工作地点在哪里,怎么个交通,更没有细到想清楚,就满口应允了,扛起背包,提上网兜袋,几步跨上小火轮,沿曲曲弯弯水道,慢吞吞地,平生第一次去了菱湖。人生一世,关键的地方,也就几步。嘉兴换了菱湖,可算是吴老师人生的关键。当初看,此一换,只是回家不方便些,后来经历,相比嘉兴失去的,这点不方便,算什么呀,再后来,所有的失去,跟自己得到的相比,小巫比大巫,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三届一批结业毕业,离开菱中多年,本该学生向老师报喜时,却得到吴老师给我们送来喜报,老枝绽新芽,他被光荣地评为特级教师。这份喜报沉甸甸。在他这个年龄段,又是作为物理教师,评特级,很难的。那年,全湖州市,就评上两位(另一位是长兴县的,年龄稍长吴老师),据说,以后很长时间,没人能享此殊荣。
师生长相聚,老师传经送宝,“全部精力在教育上,脑子里,怎么上好课,盘来盘去,总在思考。上一堂课不满意,我会睡不着觉,有哪些问题,自己列出来,总结,下一堂课改进。选择习题,精了又精,好的,即选入,坏的,淘汰,什么经验呀,就这点东西,比较上心思吧。”
这种时候,说当年,提旧事,就会有新版。有人说当年,嘉兴菱湖,改弦更辙,不是别的,是冯校长教育局去看档案,亲自点的将,是校领导挑来的人才。这种说法,吴老师不会感兴趣。我觉得,他就是一条船吧,东苕溪,余杭那头出发,顺流而下,嘉兴、菱湖,都可以是埠口,都可起锚泊岸。他说“我们家都是教师”时,多自豪,多幸福,发自内心的选择,无可替代。此刻说船,汇农同学就不要有联想了,此船,是“如鹿归林”之鹿,是“如舟靠岸”之舟。
当初离开大学时,有同学被留在浙大,多好呀,他也想呀,可人家是贫下中农么,“我家小商小贩,出身成分高了,不可能留杭州的,咱就不留。”一辈子菱湖,这么个乡下小地方,心安理得,谁会想到,退休了,老都老了,会被请进杭州,搞中学高复,一呆就是八年。
退休教师返聘,发挥余热,司空见惯;像吴老师这样,小地方老师,进大城市,却不多见。“高复班,很难的。有的老师,不习惯,难适应,几堂课一上,被学生轰走。有位老师,原来学校时,也是骨干教师,上了讲台,忽然就讲不出来,怎么也上不了课。”不就是高复,怎么会这样呢?小地方来的吴老师,一下看到问题的本质,“生源呀,太好,太优秀了。杭一中,学军中学,差不多都是名牌中学。有的是,已经被其他大学录取的,主动放弃,再补习,一心考北大清华。有的呢,各种竞赛,市里省里,全国的,一次不落,都参加。学生都是这么好的基础,老师自然难当了。”
当时在学军中学,一天六节课,教研组长很信任,没多久,求是中学校长跟他商量,他们有个班,请他挑一挑,无论如何不要推辞。只好挑,三个班,吴老师一肩挑,“求是中学有份材料,学生填写的,三个班级,所有的学生,对我的满意,百分之百。我有点不相信,也有点小得意。这么些年,对我教育的评价,上上下下,很多,都没有保留,唯有这份学生的评价,我珍藏。”
吴老师,标准理工男,见到我,提起他临安中学同学,不说同好,只说文科生。《东海》杂志创刊号,有这位同学一首长诗,题目《雄鸡头上的皇冠》,收到七十多元稿费,全校轰动,这个数字,超过了临安中学教师的最高工资。他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谁都觉得名至实归,“后来,反右运动,讲错话,戴了右派帽子。唉,同是有才气的人,没有你顺利。”老师这话,于我,是批评、赞赏、告诫,意味难辨。
吴老师教我们高中物理时,李永福老师教数学。近几年,李老师病重,其间,我班有过两次聚会,欢聚毕,都是吴老师提议,一起去看李老师。(他自己逢年过节必去探视,自己不方便时,让师母去。小翠说,吴老师让我买牛奶去,医生说不好喝,他很着急,不知道带什么去看李老师。)去年与吴老师春聚,临结束,他捧了同学给他的鲜花,立起身,走,我们看李老师去。站到李老师病榻前,从头到尾,他一会望着病人,一会望着怀抱的鲜花,一句话不说,很久很久。
师母小翠说,老起来了,吴老师有点变,有时半天不说话,难得说句把,力道大得很。房子没搬前,楼上邻居搞装修,水管破裂,他们正巧不在家,回来发现,家里水漫金山,不可收拾。师母要去讲道理,被吴老师拖住,她光火了,讲了许多理由,吴老师光听不说,她逼他表态,拗不过,他只一句,“人家是存心的吗”,一句话,拴住了小翠。前年国庆,八十高龄吴老师,走在街头,被飞驰的助动车撞倒,人摔出去好几丈远。所有路人,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肇事者站到他面前,一颗头,低到了裤裆里。听说他是四川民工,吴老师人还横在地上,一只胳膊就挥了起来,“你走、你走,以后骑车小心就是了,我不用你管。”交警过来,要去拖小伙子,“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民警让吴老师拖住了,动弹不得,说什么也不让为难人家。民警指着肇事者说,今天便宜你了,让你遇到大好人了。”
吴老师孩子有出息,他跟着享福。现在住金色地中海,在湖州,也算是豪华地方。他从不显摆,别人夸,他笑笑,不接口。孩子怎么成器,工作怎么好,这些话,在别人嘴里传,他从不说。人家说,他听到,也像在讲人家的事,他没兴趣搭腔。自称没啥爱好的吴老师,晚年,把竿钓鱼,有时丰收,许多开心事,小翠在旁边说得起劲,他眼睛里,全是陌生。跟他在一起,只有淡远了的,学校的事,才提神,那里有他永远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