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诗亚
人生一世,即便长寿,得享期颐甚至双甲,亦是有涯。故而寿长、寿短由不得人,而能否让有涯之生得享愉悦,这就取决于在一个人的有涯之生中其所为之事。这世间事,了犹未了,以人之有涯之生是做不完的。若以有益、无益来划分世间事,即有事功利益者与无事功利益者这两大类。前者不可或缺,若缺失,衣食住行、国计民生,皆无从附着。后者虽不关乎物质生活,却关乎人的精神世界。有言道,“出自内心,才能进入内心”,精神生态的良好与否,取决于精神养分的质量。
认识到这一关系,并将其准确表述出来的话语有好些:
明末清初的文人、书画大家董其昌在其《容台集·诗集》卷四里,为《仿李营丘寒山图》所做的序中云:“余结念泉石,薄于宦情,则得画道之助。陶隐居云:‘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千古同情,惟予独信,非可向俗人道也。”
清乾隆、嘉庆、道光年间的词人项鸿祚,字莲生,又在其《忆云词》丙稿的自序中说道:“嗟乎!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时异景迁,结习不改。”在此,“悦”变更为“遣”。而这一变,并非小小一个字的事情,而是变了整句话的意思。如此一变,便将有意义、充满情趣的“有涯之生”,变成了极为消极的打发光阴。
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因而,不是一个字的小事,也不能理解为项鸿祚疏忽所致的笔误。
其后,陈寅恪又引用项鸿祚改动后的这句话。当其构思二十余年、撰写十余年的《柳如是别传》告竣之时,先生感慨系之,为之特赋二律,诗前小序写道:“十年以来继续草《钱、柳因缘诗释证》,至癸卯冬,粗告完毕。偶忆项莲生鸿祚云:‘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看来,陈寅恪是认同这一说法的。其引用后的感慨“伤哉此语,实为寅恪言之也”,显然是将此话作为“遣”其“有涯之生”的。而其所遣的有涯之生也仅有六年而已!
并且,以谙熟历史的陈寅恪先生而论,1963年他已经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对此,他撰《柳如是别传》以遣有涯之生的心情越发强烈。他在书稿杀青前二年,给远在重庆西南师范学院的老友吴宓雨僧先生的诗中,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著书唯剩颂红妆”,并为其注曰:诗题为《辛丑七月雨僧老友自重庆来广州承询近况赋此答之》,全诗八句为:“五羊重见九回阳,虽住罗浮别有乡。留命任教加白眼,著书唯剩颂红妆(自注:近八年来草《论再生缘》及《钱柳因缘释证》等文凡数十万言)。钟君点鬼行将及,汤子抛人转更忙。为口东坡还自笑,老来事业未荒唐。”对他而论,这“有涯之生”没什么可以“悦”的。
因说法多样,且有些出入,对此,钱锺书先生作了专门梳理。他在其《管锥编》一书中考证如下:又按郑氏谓“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见诸陶弘景《上梁武帝论书》,似误,卷四六《与梁武帝启》七首初无此也。两语历代称引,实出自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鉴识、收藏、购求、阅玩一节:“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陈师道《后山诗集》卷一二《题明发高轩过图》:“晚知书画真有益,却悔岁月来无多”,即反用张语;贾似道好收藏,名其堂曰“悦生”,《说郛》卷十二采贾氏杂记曰《悦生堂随钞》,取意亦本张语。然董其昌《容台集·诗集》卷四《仿李营丘寒山图·序》云:“余结念泉石,薄于宦情,则得画道之助。陶隐居云:‘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千古同情,惟予独信,非可向俗人道也”;早误主名。李葆恂《义州李氏丛刊七种》中《无益有益斋论书诗》自序,亦沿误以为陶氏语。郑氏传讹而坐实之。项鸿祚《忆云词》丙稿自序:“嗟乎!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时异景迁,结习不改。”
钱锺书先生不愧博览群书,能把这一纷繁杂芜的引与被引的关系爬梳得清清楚楚。此话的源头追溯到了唐人张彦远那里。但钱锺书未将张彦远的原文全引。于他而论,弄清了出处即可。倘要追究“无益之事”与“有涯之生”的关系,还得究其原意。张彦远是在收藏、鉴定、欣赏书画的实践中有感而发的:“余自弱年,鸠集遗失,鉴玩装理,昼夜精勤。每获一卷、遇一幅,必孜孜葺缀,竟日宝玩。可致者,必货敝衣、减粝食。妻子、僮仆切切嗤笑,或曰:‘终日为无益之事,竟何补哉!既而叹曰:‘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是以爱好愈笃,近于成癖。每清晨闲景,竹窗松轩,以千乘为轻,以一瓢为倦。身外之累,且无长物,唯书与画,犹未忘情。既颓然以忘言,又怡然以观阅。”
可见,当张彦远沉浸在自己鉴赏古书画的乐趣中时,他是曲高和寡的孤独者,自然也就得不到理解,甚至于“妻子、僮仆切切嗤笑”。这是典型的“无益之事”。而正是这样乐此不疲地为“无益之事”,不仅“悦”了自己的“有涯之生”,还为后世留下两部著作:《历代名画记》和《法书要录》。
张彦远乃世代书香、仕宦之家。其高祖张嘉贞开元年间官至中书令时,就已开始收藏书画;大历年间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曾祖张延赏又承此雅好,收藏书画精品众多,且极善书法,以致其书为一时人称“妙合钟(繇)张(怀瓘)”;其祖父张弘靖,累官至刑部尚書同平章事,太子太师。张彦远同样善书法,其书体三变,为时人称颂,他同样喜藏书画名品,轴帙满架。从其高祖、曾祖、祖父三代皆位极人臣,官至宰相,故有“三相张氏”之美称。但因其祖父张弘靖得罪宦官魏弘简,致使被诬,家中收藏之诸多神品真迹被迫上缴朝廷。至其父张文规,官秩未及宰相,但仍为高官(殿中侍御史)。更重要的是,其对书画之酷爱未曾稍减。而且,他还将对书画的这份挚爱及对书画的鉴赏经验,竭尽其能地传给其子张彦远,使之“少耽墨妙,备尽楷模,彦远自幼及长,习熟知见”。待张彦远成人,初为左补阙,至大中初年,迁任尚书祠部员外郎。咸通三年,升任舒州刺史。乾符初年奉调回京任大理卿。张彦远官位不及先祖,但其祖上凡五代人收藏之书画,以及自己竭尽全力收集的精品,使之在盛唐之际,所见藏品之多、之精,可谓一时无两。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一“无益之事”的底蕴、涵养、识见、洞明、鉴赏,其精妙、超卓也日臻无人之境。
自先秦以来学林就有六艺之说,从此有了书画之专论,以至于张彦远被誉为“中国美术史之父”。
他提出品鉴、赏识书画之“五等”分类及标准体系,以“自然、神、妙、精、谨细”为五等,“自然者,为上品之上。神者,为上品之中。妙者,为上品之下。精者,为中品之上。谨而细者,为中品之中。余今立此五等,以包六法,以贯众妙。其间诠量,可有数百等,孰能周尽”。
他又提出了“书、画异名同体说”,“按字学之部,其体有六:一、古文;二、奇书;三、篆书;四、佐书;五、缪篆;六、鸟书。在幡信上书端,像鸟头者,则画之流也。颜光禄云:‘图载之意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又周官教国子以六书,其三曰象形,则画之意也。是故知书、画异名而同体也”。因“书画同源”与“书画同法”,故而“识书人多识画”,“工画者多善书”也。
此外,他还张扬书画教化之功。“夫画者: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发于天然,非由述作”。唯其“发于天然”,所以,上品之上者,自然者;所以,能“图画者,所以鉴戒贤愚,怡悦性情。若非穷玄妙于意表,安能合神变乎天机?宗炳、王微皆拟迹巢由,放情林壑,与琴酒而俱适,纵烟霞而独往。各有画序,意远迹高,不知画者,难可与论”。
能把这“无益之事”做到这个份上,何愁不悦“有涯之生”?
管子治国,重经世济民,其所谓的“功”、“益”,都是实实在在的关乎国计民生之事,而张彦远恰好不为的就是这样“益”。
上述的所有说法俱在文献中。却鲜有关注器物的。
笔者藏有一方青白玉印,见此印,先映入眼帘便是印纽。此印之纽,初看易呼之为“螭”,以螭为纽常见。但此纽之兽不同于螭。螭,龙之九子之一,头上无角。此兽头上是独角,此其一。此兽后翘而前踞,附身而下,正好口中衔上一硕大灵芝,此状为螭之所无。此其二。此瑞兽当为商山四皓之首东园公胯下坐骑白泽。白泽乃神话传说中的神兽,能知天下鬼怪之形貌,故而又晓驱鬼除怪之术。为此,很早即為驱鬼之瑞祥神兽。其为东园公坐骑,是因其嘴中所衔之如意状灵芝,此灵芝即为紫芝。商山四皓自秦汉以来,便为隐士高人之象征,备享文人崇奉。
徐坚用张彦远此话,稍有变动:“若不为无益之事,何以悦有涯之生。”其边款又题“徐坚山水轴,丙戌年六月、日”,丙戌年即为清乾隆三十一年(1766)。其尺寸为六点三厘米见方,高为六点八厘米。
如此尺寸,堪称大印。结合其尺寸来看,如此大的印,显然是钤于大幅山水中轴画之上的。而大幅山水中轴通常悬挂于堂屋正中最为醒目之处。故须用大印鲜章与之相配。用此印文,一来表其心志,即是此画之所以作,非为功利、收益,乃为“悦”己之“有涯之生”;二来可提醒鉴赏者,观此画当思此语之出处,继而生发张彦远书画分五等,上等为神品的联想。
徐坚,清康雍乾之际人,字孝先,号友竹,又字观园,吴县光福人。少家贫而志于学,凡诗文、书画、摹印皆成气候。早年从舅黄孝锡(备成)等人学篆刻,得以窥所珍藏之法书、名画、古印章,并以之为本,肆力临摹秦汉古印达数千纽,于是,神追秦汉,篆艺大进。印谱有《西京职官印录》、《友竹印稿》等。
徐坚之印亦可旁证钱锺书之语:“郑氏传讹而坐实之。”
由此可知,在中国文人,尤其是书画家中,一脉相承的“若复不为无益之事,则安能悦有涯之生”,如何自唐以降,渐成一种境界。
有涯之生焉能不悦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