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泽国美

2018-09-19 05:06疏延祥
书屋 2018年9期
关键词:稗子慈姑开春

疏延祥

凡是人类居住和活动的地方,大抵都有植物的身影。文学作品更是以此作为歌咏的对象,一些文学家对植物也是青睐有加。江苏作家韩开春热爱大自然,他有写虫、写鸟、写鱼的自然文学作品,也有写家乡水生植物的文学著作《水边记忆》,读者读这些书,能获得许多知识,若能将自己的记忆掺杂进去,更会兴致盎然。

《水边记忆》介绍了二十四种植物,以开荷花、结莲蓬、长荷藕的莲打头。莲的生命力顽强,深入泥炭层一千多年前的古莲子发掘出来,仍可发芽生长,这是我知道的。作为一个童年时期就和荷花打交道的人,我却不知道“红花莲子白花藕”这种基本常识。人们不要深挖,单凭荷花的颜色就可知道是子莲还是藕莲。韩开春在《莲生水中》引用了汪曾祺先生《鉴赏家》中的故事,画家画白荷花,却把莲蓬画得饱满,这是错误的,而贩莲蓬的小贩却能纠正错误,画家因此感叹:“果贩叶三是我师。”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剥莲蓬、采荷藕差不多是每个来自乡村之人的美好记忆。韩开春的苏北老家有“头刀韭,花香藕,新娶的媳妇黄瓜妞”的民谣,把第一次开割的韭菜、第一次采摘的黄瓜、荷花盛开时带有花香的藕,与新娶的媳妇相比,食、色如此对举,就如唐明皇把刚沐浴的杨贵妃的乳房比作“软温新剥鸡头肉”,似乎从皇帝到民间都有情色的嫌疑。而鸡头就是“芡实”,我第一次得知这个名字是儿时看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十八个伤病员掩藏在芦苇荡里,忍饥挨饿,水中芡实成了救急的粮食。

如今,吃芡实的人少,看到芡实的人更少。我1981年来到城市,就没见过这种叶如睡莲(但有细密的小刺)、果实如鸡头的水生植物,直到2009年在巢湖边观鸟,才发现一塘芡实,有一种美丽的水鸟叫水雉,特别喜欢有芡实的水面。我想这不仅是出于食物的考虑,也是安全的考虑。芡实叶果均有密刺,天敌多少会存畏惧之心。

如今,虽然芡实难得一见,但主妇的厨房里常备有芡粉,不少菜,用淀粉来勾芡是一道工序。这“芡粉”不是芡实粉,但最初的意思就是用芡实做的粉。“芡”长在水里,成了生态良好的标志,它的果实水磨沉淀出来的粉还曾经出现在千家万户的厨房里。韩开春如此解读芡实,我想必会勾起读者到郊外、到乡村寻找芡实的欲望。

“芡”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在七千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遗址上就有芡实出土,《周礼》中就有“边笾之实,菱芡栗脯”的记载,说明中国古代曾把芡实用来祭祀。“婴儿食之不老,老人食之延年”,芡实在中国“药食同源”的历史上是有相当分量的,不仅如此,它也是诗家歌咏的对象,不管是陆游的“乡国鸡头卖早秋,绿荷红缕最风流”,还是宋代陶弼的《鸡头》:“三伏池塘沸,鸡头美可烹。香囊连锦破,玉指剥珠明。叶皱非莲盖,根甘似竹萌”,抑或苏澈的西湖《二咏食鸡头·其一》:“芡叶初生绉如谷,南风吹开轮脱毂。紫苞青刺攒猬毛,水面放花波底熟。森然赤手初莫近,谁料明珠藏满腹”,都很美。2017年《生命世界》第五期,蒋功成介绍芡时,干脆以“芡叶初生皱如谷”为题。

睡莲和荷同科,而且在如今的城市,睡蓮作为景观植物,比荷花更为普遍。郭沫若认为睡莲花不如荷花,韩开春不这样看,且不说睡莲是好多国家的国花,它还成就了印象画派大师莫奈,正如向日葵成就梵·高一样。古埃及人干脆称它为“尼罗河的新娘”。因此,韩开春以巴什拉尔评莫奈的一句“水和阳光的纯洁女儿”作为写睡莲的题目,真是充满了诗意和感情。而睡莲花下午三点以后自动闭合,子夜过后又开放,因此叫睡莲,我是在前几年通过学生之口才明白的。不怕读者笑话,2004年,我才认识睡莲。这也情有可原,乡村几乎是没有睡莲的,它好看却不能实用,农民种它干嘛?不过,渡过温饱的中国农民也必然会欣赏她,正如农民天然喜欢荷花一样。

我写过《荸荠》的散文,因为这种植物,生产队时种,用一两丘大田,一家分一块,按人口分,各户自己施肥,自己管理。后来田地到户,各家更栽,主要是给孩子尝鲜,也把果实挑到集市上卖,以贴补家用。我也记得,汪曾祺的《受戒》中有一个荸荠庵,是明海出家的地方,但我不知道,荸荠还有一个名字叫“地下雪梨”。韩开春就以这个题目写他和荸荠的种种往事。说起来,我可能比开春幸运。开春家吃荸荠还要亲戚馈送,当然种起来也费力,就是此刻,我想想父母晚年从乡下用两个腰箩挑着荸荠到镇上去卖,我还心酸。当然我也永远记得冬日晚上以煮熟的荸荠当晚餐的艰辛时刻。

在改革开放前,我的家乡吃到茭白的机会不多,因为水塘是当家塘,得蓄水,而且塘是集体的,也不准个人栽;责任制后,如果你家田在塘边种一点茭白,是没人管的。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我每年秋季回家,恰逢茭白上市,都要带一点回城市。也是从那时开始,我陆续清楚茭白先是吃果实的,即李白笔下的“雕胡饭”,后来菰黑粉菌侵入,不能正常开花,细胞受刺激增生,形成肥大的嫩茎,才形成茭白。而为什么叫茭白,我是读开春的《美人腿的诱惑》方知。据李时珍说:“江南人呼菰为茭,以其根交结也。”在我们老家,茭白叫“高瓜”,取其茭白果实如玉米一般,长在植株上面,又白,故名高瓜。开春的苏北叫“高苗”也很形象。写高瓜,开春用《美人腿的诱惑》为题,说高瓜为“美人腿”,有点色,这是台湾民间的叫法,台湾三芝每年都要办“美人腿节”,单从字面看,谁都不会想到这是庆祝茭白丰收,茭白下粗上细,又白,的确令人想到美人腿。因为茭白和美人腿搭上了关系,韩开春由色衰爱弛,很自然地想到清代查为仁的两句诗:“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红颜易老,茭白也是如此。

咏茭白的诗作很多。我喜欢今人蒋功成先生的“诗意江湖茭草鲜,集采雕胡忆前贤。秋风骤起菰羹好,乡味朝闻一梦牵”。蒋先生是有福的,开春先生在《美人腿的诱惑》中,说他没看到过茭白的果实,很遗憾,我也是。

芡实外表有刺,菱角也是如此。韩开春有过在乡下水塘采野菱的美好经历,以此记忆铺写开来,一篇美文《划着船儿采红菱》就写成了,“划着船儿采红菱”出自江苏民歌,邓丽君都唱过。开春在文中还引用了李时珍《本草纲目》:“野菱自生湖中,叶实俱小,其角硬直,刺人,其色嫩青老黑。嫩时剥食,甘美,老则蒸煮食之。野人曝干,剁米为饭为粥,为糕为果,皆可代粮。”这是很纯正的古文,我想,我明白了为什么汪老喜欢和《本草纲目》同类的著作《植物名实图考》了,首先是语言。

慈姑(茨菰),我打小就看过,后来在城市待久了,竟然忘记了它的样子。2009年,重新在合肥市郊发现它。但我在读开春先生的《茨菰叶子两头尖》前,并不清楚它为什么叫“慈姑”,慈姑者,慈母也。根据李时珍《本草纲目》:“一根生十二子,称慈姑之乳诸子,故以名之。”古代的妇女称丈夫的母亲即婆婆为姑,意思是一棵茨菰可以生十二个儿子,像个慈祥的母亲。当然十二是约数,多可达十五个。蒋功成先生说,汪曾祺生前喜喝“茨菰咸菜汤”,沈从文也喜欢吃慈姑,还说“这个好,格比土豆好”,意思是慈姑不管怎么煮,都有嚼头,不像土豆,煮久了就如泥。这么说,找机会,我该吃吃慈姑。慈姑不仅能做出花样繁多的菜,还能入诗入画,一句“茨菰花小白如萍”,道尽了茨菰如小家碧玉的美,齐璜多幅茨菰、茨菰花开的作品也清新高格。

韩开春家在苏北,近年开发出一种新淮扬菜“虾米扒蒲菜”,而这个蒲菜就是明人顾达的“一箸脆思蒲菜嫩,满盘鲜忆鲤鱼香”的蒲菜。蒲菜乃香蒲的嫩根,正如韩开春所说,淮人食蒲的历史,要上溯到春秋战国之前,《诗经》中就有“其蔌如何,维笋及蒲”,小小蒲菜还帮宋代的梁红玉守住了楚城,所以它还叫“抗金菜”,正如火棘帮诸葛亮打赢了孟获,因而叫“救军粮”。

蒲菜,我们老家不吃,或许是水土的缘故,就像开春老家泗阳离楚城不过百里,才出来的蒲菜吃起来涩嘴,因此,泗阳的香蒲只能打蒲包。说起蒲包,我更熟悉,家父、我的外婆都打过蒲包,为的是挣点小钱。如今,我工作的安徽大学人文楼东边和行政楼北边各有一塘蒲草,每年的文艺评论课,我会带学生欣赏它的美姿,讲路温舒勤奋“蒲牒写书”、汉武帝尊贤“安车蒲轮”的故事。

一般来说,长有蒲草的地方,大抵也有芦苇和水芹。韩开春以《蒹葭苍苍》为题切入自己儿时在芦苇荡打柴和玩耍的故事,特别提到琼瑶的小说《在水一方》,我想六○后一代稍有文化的,对此都不陌生。而对于水芹的描写,韩开春以《薄采其芹》为题,以“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这则宝玉给稻香村题的对联开头。原来“采芹人”就是读书人的意思,这一切都是源于《诗经·鲁颂·泮水》,古代考中秀才入学的人叫“入泮”或“采芹”。今天人们喜欢用“芹献”表示送礼和献策时的自谦,这是出自《列子·杨朱》,说以前有个农民认为水芹好吃,便送給村里土豪,土豪尝后“蛰于口,惨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因此才有了“芹献”的典故。其实,这是食法不对,李时珍就猜到了。要是像韩开春所说的,将水芹与香干、肉丝一起炒,肯定别有风味,当然和腊肉在一起炒,风味更佳。

在我儿时,乡村的水塘不仅有水芹,也有荇菜(莕菜),在韩开春的故乡,叫“水荷叶”,正如韩开春援引一位朋友的话,荇菜最爱干净,看一片水域有没有污染,只要看荇菜能不能生长就行了。我小时,庄子里几乎每个水塘都有荇菜,现在却不是这样了,为了看一次开黄花的荇菜,得到与菜子湖相连的大河里。有一点,我和开春不同,我是吃过荇菜的,主要是食用茎干,有点涩,但清爽。我想,每一个读过《诗经》的人都会希望看到荇菜,“参差荇菜,左右采之”,多么熟悉和美丽的诗篇啊!

韩开春所写的以上这些植物,都是能够食用的。在《水边记忆》中,韩开春还写了不能或不大食用的一些植物,如水莎草、稗子、鸭跖草、旱伞草、水花生、水葫芦、鸭舌草、浮萍、满江红等。

对于茎直立、上部三棱形的水莎草,韩开春感叹它的生命力,它在稻田和水稻竞争生存空间,如果不是勤劳的农人,水稻会不堪一击。这是我亲身体会到的。在大集体的时候,我们那儿有丘“壕田”,大约两亩,每年都收不到什么稻,都是水莎草惹的祸。它和稗子、鸭舌草一样,都是农民痛恨的具有强悍的野性生命力的植物。稗子、鸭舌草还好拔一点,遇到田中的水莎草,一拔就断,实在无可奈何。对于稗子,韩开春说,稗子是“稻田模仿秀”,实在形象,要不是抽穗,很难区分出稻子和稗子。不过对农民来说,这不是难事。水稻植株毛糙,稗子光滑。

鸭跖草就是歌曲《兰花草》中的“兰花草”,我真不知道,那种我在安徽大学校园常见的有着蓝蝴蝶一样漂亮小花的植物,竟然是曾风靡大陆和台湾的歌曲“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的兰花草。还有水花生,是因为叶子像花生叶,长在水中,故叫“水花生”,而它植株空心,开出的花儿像微型莲花,又喜在旱地生长,所以它又名“空心莲子草”、“喜旱莲子草”。还有类似“浮萍”的“满江红”,只是叶子颜色是红的,它的名字可能是词牌《满江红》的来历,这都是我读《水边记忆》的收获。

阅读《水边记忆》,不仅会把你带入水乡泽国,还会让你重回童年,在获得知识的同时,也是在进行一次美的巡礼。

(韩开春:《水边记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猜你喜欢
稗子慈姑开春
咸菜慈姑汤
我不想吃稗子草长大
一棵稗子在担心什么
春天
开春食羊肉,滋补健体
一颗稗子和一颗麦子
慈姑多糖的提取工艺及其抗肿瘤活性
慈姑引种比较试验
我是小小男子汉
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