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天理教：走过180年历史的独特宗教

祝曙光

“所有人的娘家或父母之家”

由于在奈良某大学担任研究员，我曾两次搭乘火车抵达奈良县的天理市。天理市是一座宗教氛围极为浓厚的城市，也是一个以宗教名命名、以宗教立市的城市。从天理站下车沿主要大街天理本通步行10多分钟即达天理教会本部所在地——三岛町。天理教将本部所在地视为神创造孕育人类的地方，是全人类的故乡，即所有人的“娘家”或父母之家。旅客一到天理站，就会看见这样的标语——“您回来了！”“欢迎回家！”天理教会本部有宏伟的神殿和礼拜场。神殿居中，周围环绕东西南北四个礼拜场，用长约800多米、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回廊相连。

日本是一个政教分离的国家，可是天理教会却创办了许多以天理教教义为指导思想的学校，让孩子们从小就接受天理教教育。最早的天理教学校成立于1900年，以培养传教师为目的，以后又陆续创办了幼儿园、小学、中学和大学。为了培养向海外传教的人才，1925年，天理教会本部设立了天理外国语学校，1949年改名为天理大学。天理大学设有四个学部、七个学科、17个专业，其办学宗旨就是遵奉教祖的教导，为建设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而培育人才，办学特点突出“宗教性”“国际性”“贡献性”。该校宗教学专业更是以培养具有较强传教能力、勝任教会会长以及传教者资格的宽口径人才为目标，开设了天理教学概论、天理教教主传概说、天理教教义学、天理教教会学、天理教史研究、天理教传道史、天理教原典学等课程。2016届学生以“天理教内雅乐的历史”“天理教的救济观”“战后社会与天理教”等为题撰写毕业论文。天理教会本部和天理大学还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机构，从事天理教历史、理论和文化研究，建构了内容丰富的天理教理论体系。

分布在本部四周的天理教学校、天理图书馆等，其建筑样式是青色的砖墙、红色的门窗，极具视觉冲击。每天清晨学生们须在神殿朝拜完毕后再回归各个学校上课。天理教以日出和日入作为参拜时间。参拜前须将神殿内外清扫干净，献上供品。天理教会在每周六和周日通过广播向广大信众告知早礼拜时间。夏季早礼拜时间为5时、5时15分或5时30分，晚礼拜时间为19时、19时15分或19时30分，冬季早礼拜时间为7时，晚礼拜时间为19时或19时15分。参拜仪式庄重肃穆，表达回归“故乡”的儿女对父母之神的感激之情。六位男教徒居左，三位女教徒居右，分别手持笛、鼓、胡琴、三味线等乐器奏乐，其余信众一拜、四拍手、再四拍手、再一拜。参拜完毕后，信众们要练习规定乐器的使用方法，诵读天理教三原典。要成为天理教教徒，必须积极参加教会活动，经过前、中、后三期，每期五天的学习，方可获得教徒登录资格。我在天理站前曾看见许多市民驻足观赏天理高中的学生们身穿天理教教服演奏雅乐。

17000个教会和100多万信众

天理教会非常注重宣传，成立道友社负责宣传出版事宜，积极发展信众。各教会、教区以及支部要举办各种讲座，宣讲天理教教理。1930年创办了《天理时报》，刊载天理教新闻，进行教理宣传。战前天理教会还发行《天理时报》地方版，如东京版、东海版、九州版和神户版，并且还发行朝鲜版和满洲版。1932年发行《外字新闻天理教》，以英、法、德语向西方国家介绍和传播天理教。1933年天理教会本部出版《天理教统计年鉴》，对直属教会（大教会）、传教所、各种讲习会、所属学校、社会福利设施、医院、分教会等进行统计。天理教的各级组织，如妇女会、青年会、少年会、学生担当委员会等也发行各自的机关杂志。天理本通有专售天理教教义、教主传记、研究天理教文献等书籍的大型书店。天理教少年会通过漫画等形式向少年儿童传教。2018年（立教181年）4月19日，天理教妇女会在本部举行了第100届大会，有来自海内外的四万多会员参加。大会决定，争取两年后即妇女会成立110周年时，会员人数突破100万。天理教现约有17000个教会（包括海外教会），另有17000多个传教所，信众约为120万—150万人。与战前拥有四、五百万信众的盛况相比，人数有显著下降，主要是受到了其他新兴宗教的冲击。

在天理市随处可见身穿黑色教服的天理教信众。天理教服背面有三个醒目的白色大字“天理教”，左右衣襟上写着某某教会的名称。天理教教服有两种，一种是在盛大的节日和祭祀活动中穿的教服，衣服上有教会的徽纹（形似盆栽梅子），男人身着和服裤裙，女人系腰带，男女都要穿白色布袜子；另一种教服相对简单，主要是居家时所穿。天理本通有不少专售天理教教服的服装店。外衣价格一般在2万日元以上。另有白色内衣，价格更贵，加上冠帽、佩带及其他饰品，添置一套天理教教服，价格不菲。我曾见过一套价格435800日元的天理教教服。

教主中山美伎及基本教义

天理教产生于幕末时期。天理教会将创教时间定在天保九年10月26日（1838年12月12日），创教者是中山美伎（或写作“中山美伎子”或“中山美支子”）。1798年4月18日，中山美伎出生于大和国山边郡三昧田（现天理市三昧田町），原名前川美伎，13岁时嫁给农民中山善兵卫。美伎聪慧善良，不仅宽恕偷盗家中米粮的盗贼，还给其粮食，对乞丐施舍衣服。生育后常常帮助哺育别人家的幼儿。有学者认为，美伎的思想可归纳为“救济民众、现实中心主义、平等观、人道主义、和平观、以夫妇为中心的家庭观、反权力性以及独自的创世神话”等。

美伎主张活在当下，感受现实世界的美好并努力建设一个“生气勃勃”的世界。据传，《御笔先》是美伎亲笔撰写的，共有17册，收录了1711首和歌，以和歌形式阐述自己的思想。此外美伎还创作了大量歌谣，说明其具有相当的文化和音乐修养。

1838年12月9日，美伎的长子秀司生病，附近居民来中山家为秀司祈祷。因主持祈祷的僧人缺席，中山美伎代为主持。期间中山美伎似有神灵附体，如痴如醉，神态大异往常，突然对众人说：“吾乃元始之神、真实之神，与此宅有缘。此行为救助世界一连众生从天而降，愿以美伎充宿神之社。”这就是天理教的创教宣言，将创教的目的、因缘、教祖的地位简明扼要地加以阐释，被信众认为体现了中山美伎牺牲小我、拯救大众的胸怀。26日，美伎的丈夫善兵卫答应其要求。

但此事真实性存疑。进入昭和时期，著名作家碧琉璃园、武者小路实笃、村松梢风等纷纷撰写关于中山美伎的传记小说，说明中山美伎在社会上已具有广泛影响。1933年，《主妇之友》杂志分四期连载武者小路实笃撰写的《教祖物语中山美支子》。1941年，村松梢风通过对大量资料的研究以及实地调查，撰写了美伎的传记小说——《大和的神乐歌》。

天理教本部发行的《天理教教典》系统阐释了天理教的基本教义，教典共有十章，分为“教理篇”和“信仰篇”。按照天理教教义，天理教的主宰神是天理王命，即掌握天理、统率一切的神，同时也是守护世间的神。天理王命创造孕育了人类，又称“亲神”即父母之神，教祖就是元始之神，教祖、天理王命和“亲神”是三位一体，名异而实同。天理教认为世界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人的身体来自于神，死是再生的契机，神根据不同的魂魄再次恩赐于身体，从而使人获得新生，重新回归世界。天理教自称是以“乐观向上的生活”为目标、以救助世界为指向的宗教，所以天理教教义，一言以蔽之，就是敬神爱人。大家都是神的子女，自然就是兄弟姐妹，互相帮助、和睦相处，并感谢神的恩賜。天理教对其他宗教、甚至敌人也视为兄弟姐妹，期望人类和平地生活和工作，以建设神所期许的“生气勃勃”的世界。天理教倡导知行合一，重视实践，如在职场和其他地方亲切地对待他人，在公共场所见到垃圾主动地加以清理，以自己的言行影响周围的人们。每当日本发生地震、火灾等自然灾害时，常常看见天理教救援队在现场从事非常专业的救援活动，获得社会好评。天理教会经常举办关于保护环境和绿化、关照老年人和残疾人、帮助心理疾病患者等内容的讲座。社会福利专业是天理大学最著名的专业之一，其毕业生在国家社会福利士资格考试中，合格率高达84.2%（全国平均合格率为30.2%），居全国私立大学第五位、近畿地区私立大学第一位。天理教还创办了天理医疗大学。

教祖的魂灵仍在庇护众生

起初，天理教的创教活动并不顺利，遭遇了官方的严厉打压。因为天理教的创世理论与《古事记》《日本书纪》等古籍记载完全不同，威胁到近代天皇制存在的合理性。为此，警察取缔天理教，迫害天理教信众，不承认天理教的宗教地位，美伎曾十多次遭遇逮捕与拘留。1886年2月下旬，美伎再次被拘留，此时她已是89岁高龄的老人了。此次拘留时间长达12天，拘留所内寒气逼人，温度下降到零下4度，严重损伤了她的健康，翌年2月18日美伎去世。但天理教并不承认美伎去世，而是认为教祖隐身，其魂灵仍盘旋在教祖殿，继续庇护芸芸众生，此即“教祖健在之理”，是天理教最重要的教义之一。所以天理教本部为教祖保留了卧室、浴室，提供一日三餐和四季替换服装，还有电视机。藏书146万多册的天理图书馆在对所藏图书进行分类时，教祖传记被编入“1类”，即“教祖及教义”，而不是“2类”的“人物传记”，因为教祖是神而非人。

为了获得官方对天理教的认可，天理教会采取了许多办法，如引入神道教的礼仪、理论，编撰适应国家神道体制的教典，寻求神道教的保护，等等。1885年，天理教终于被承认为教派神道的一支，属于神道本局的部属六等教会，获得了传教资格，美伎的孙子中山真之亮为第一代教长（真柱）。1889年颁布的《明治宪法》中有“信教自由”的规定，为天理教会开展传教活动提供了一定的法律保障。1903年天理教本部正式颁布了教典，分为敬神章、尊皇章、爱国章、明伦章、修德章、祓除章、立教章、神恩章、神乐章和安心章等十章。此时，天理教信众已突破300万人。该教典获得了主管宗教事务的内务省的好评，但明显违背了美伎的思想和创教初衷。

天理教并不满足于成为神道教一支的地位，要求获得独立的宗教法人资格。九一八事变、特别是全面侵华战争爆发后，日本政府对国家神道以外的宗教团体进行限制和打压，将所有宗教团体纳入战时非常体制。天理教与其他宗教团体一样，组成所谓“革新委员会”，修订教典，删除教典中不利于天皇专制统治的内容，为日本对外扩张活动提供理论依据，并捐款捐物。

1932年，关东军计划大量向中国东北地区进行武装移民，认为武装移民比军事镇压更能维护日本的殖民统治。1934年天理教青年会组织天理村开拓团，在吉林省阿城县建设所谓的“满洲天理村”并于当年输送了第一批移民。至日本战败，共有402户人家、1500多移民入住“天理村”。

“天理村”移民不仅是宗教移民，也是武装移民。移民们在村庄周围挖掘壕沟，安装铁丝网，驱逐当地百姓，并从关东军处获得武器。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天理教会积极支持政府的战时增产政策，仅1944年就有超过1万名天理教信众在煤矿劳动。

战后，天理教会在战时的所作所为自然受到信众和社会的抨击。天理教会本部发表“回归宣言”，即回归到教祖亲自制订的原初教义。1949年，天理教会颁布新教典，以区别以前的旧教典，即《明治教典》。1970年天理教会本部宣布退出神道教。

（作者系苏州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