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1968五月风暴

2018-09-18 03:14张星云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6期
关键词:邦迪穿越科恩

张星云

法语中“六八一代”(Soixante-Huitard)是个专有名词,特指1968年五月风暴的参与者。如今50年过去了,理解他们,依然是件复杂的事情。

开一辆车,穿越法国

几个月来,随着法国1968年五月风暴50周年纪念活动的不断举办,达尼埃尔·科恩-邦迪(Daniel Cohn-Bendit)越来越感到厌烦,他已经受够了人们一直把他当作50年前那场运动中“大学生领袖”对待。今年,他在所有公开场合、讲座和采访中都拒绝谈论五月风暴。

“其实我完全理解他。让个三四十岁的历史学家和他聊五月风暴是非常难的,因为后者根本就没经历过那段历史。”在法国驻华大使馆的露天咖啡馆,一个安静的下午,科恩-邦迪的老友、那场运动的中学生领袖罗曼·古皮尔(Roman Goupil)对我说道。

他还留着50年前小伙子时那半长不短的发型,身材却已经严重发福,他聊起过去,即便挥舞双臂,身体都不曾晃动,看起来特别沉稳。“50年太遥远了。1968年我才17岁,如果当时有人和我谈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我肯定毫无感觉。”

蒙帕纳斯大街附近,教师与学生一起在抗议示威中高唱《国际歌》,他们戴上眼镜和围巾以防警方投掷催泪瓦斯(摄于1968年)

从1968年到今天,这之间发生了一切:个人的生活、人世的变迁、时间的流逝、人们忘记的事、人们抱憾的事、人们希望留给别人的印象、希望示人的经历。那些现在以为看透了前因后果的事,其实当年还不是过了今天没有明天。那段历史,被无数后人不断符号化。无论人们多么警醒,却总是意识不到,对历史的记忆、想象与现实间永远存在差距。“莫斯科红场在照片里看着很大,但实际很小,而天安门则比照片里大多了。”古皮尔说。

2017年底,66岁的古皮尔邀请72岁的科恩-本迪做了一次长途旅行。50年前那场运动的大学生领袖和中学生领袖,如今一个已经步履蹒跚,负责开车,另一个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负责拍摄,举着摄像机的手却抖得不行。

两人用了50天,穿越整个法国,从乡间到港口,与一路遇到的所有人聊天。这部将近两个半小时的“公路纪录片”最终被命名为《穿越》(La Traversée),在今年的戛纳电影节上展映。

“《穿越》的初衷就是,我们不使用以前的影像,不像五月风暴10周年、20周年、30周年那样只怀旧,我们想看一看50年之后的法国是什么样。现在法国的年轻人、不年轻的人,他们怎么工作、怎么生活?我们想通过这种方式,了解现在的法国是怎样运转的。”

于是,他们在勒阿弗尔码头与工会代表聊天,在卡尔卡松造船厂拍摄组装工人,去了卢瓦尔河流域的奶牛场和养猪场,在巴黎与理发店工作的非洲裔黑工一起听音乐节,还有圣路易医院工作的护士、清晨巴黎街头面包店里的面包师、难民接收点的政府工作人员,他们还登上了英吉利海峡的渔船,参加洛林地区的社会工作活动,采访南法救助难民的天主教机构,和巴黎警察以及监狱里的犯人聊天,在清真寺与穆斯林讨论恐怖主义,与极右派国民阵线支持者共进晚餐。

旅途中,已经相识50年之久的两位老友相互开着玩笑,一路欢声笑语,却始终没有提过五月风暴。“现在都是全自动化的机床流水线了,工厂里只剩下维护机床的工程师,曾经五月风暴全国大罢工的主力,流水线的组装工人,已经不存在了。影片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新的法国。”古皮尔对我说。

50天里,他们只发生过一次争吵。科恩-邦迪对古皮尔说:“为了电影,我们可以去爱丽舍宫采访总统马克龙,把他加到电影里,这会很有意思。”“你确定?如果我举着摄像机去爱丽舍宫,就相当于向权力卑躬屈膝了。”那次讨论发生在南特的一间小酒吧里,两个人吵得不可开交,剧组其他工作人员在旁边不敢说一句话,气氛很紧张。

最终,他们找到了另一种方法。

參加运动的法国学生在街垒的最后一道屏障处(摄于1968年)  

纪录片中,古皮尔和科恩-邦迪在法兰克福咖啡馆的一张小方桌前对坐,复盘了那次争吵,而马克龙就坐在他俩之间,翘着腿,嘬着一杯美式咖啡,略带微笑地看着两人自说自话。“五月风暴已经50年了,这50年里我唯一坚持没做的事情就是见总统。”“那你会不会问他难民问题?”“我肯定会问的。”

那一刻,古皮尔和科恩-邦迪似乎一下变年轻了,从气色到神态,仿佛回到了50年前。坐在旁边的马克龙没忍住,插了嘴,加入了他们的讨论,也聊起了现政府对难民的政策。这场对话持续了6分35秒,这是对“六八一代”的尊重。

纪录片随后镜头一转,两个人站在加来难民营边,看得出来,两人对马克龙“官方式”的回答很失望。“那些都不是解决办法,他就是说了一些他的愿望而已。”科恩-邦迪扭头对古皮尔说道,略带埋怨。

在五月,成为传奇

古皮尔与科恩-邦迪的友谊,起初正是从1968年开始的。

回望那一年,从纽约、巴黎、伦敦、柏林、布拉格到东京与墨西哥,全球的青年们都在表达着自己对现实的不满,有的反对集权主义,也有的反对僵化教育体制、反对战争、反对消费主义。美国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在她的著作《代沟》里曾说,60年代随着社会发展加快,新知识和生活方式不断更新,年轻人首先感受到了社会的变化,不断学习,而老一辈则裹足不前。随着知识易主,权力也必将易主。年轻人有史以来第一次要求扫荡旧有的一切,要求“老人们”让位。

古皮尔告诉我,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他与科恩-邦迪第一次见面。

1968年2月,法国政府打算收回电影资料馆的管理权,撤掉馆长亨利·朗格鲁瓦(Henri Langlois),当时新浪潮导演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弗朗索瓦·特吕弗(Fran?ois Truffaut)、克劳德·夏布洛尔(Claude Chabrol)、让·皮埃尔·勒菲弗尔(Jean Pierre Lefebvre),以及羅兰·巴特(Roland Barthes)等一批知识分子组织了系列集会进行抗议,史称“朗格鲁瓦事件”。在第二次集会游行时,五名中学生和两名大学生也加入了游行,其中就有17岁的古皮尔和23岁的科恩-邦迪。虽然两人只相互说了几句话,但在一众游行参与者看来,他们都代表了法国的未来。

实际上1968年之前古皮尔只着迷于两种东西。一个是电影,他的父亲是名电影摄影师,他从小跟着剧组混,迷恋夏布洛尔的电影;另一个便是共产主义,他是托洛茨基的忠实信徒。1968年初,他因组织反越战抗议活动被从巴黎的中学开除,随后创办中学生行动委员会(Comités dAction Lycéens),隶属于托派法国社会主义革命青年团(JCR)。

“他被开除成了一个契机,人们头次听说一名中学生组织游行示威。”阿兰·希鲁尔尼克(Alain Cyroulnik)后来曾评价道,他是古皮尔当时的同党,“他充满激情,口才出众,很快就成了反抗极权斗争的一个标志,也预示了1968年接下来发生的事情。”3月,17岁的古皮尔在电视里接受玛格丽特·杜拉斯(Marguerite Duras)的采访,被问了那个著名的问题:“为什么你16岁就参与政治?”

“其实我不算‘六八一代,而应该算是六五、六六、六七一代,从反对阿尔及利亚殖民战争,到反越战运动,我们这些年轻人开始选择共产主义,在这期间,我们经历了参与政治生活的锻炼,那时我们还是一个很小的群体。而当1968年到来,历史机缘出现,运动扩大到一个星期内上千万人参与的罢工游行,那些参与者才是‘六八一代。他们是积极反抗,以期改变整个社会的一代人。是他们希望改变女性地位,改变等级制度,改变言论审查制度,改变禁止人工流产的法律。”古皮尔对我说,科恩-邦迪才是“六八一代”的代表人物,“实际上我俩完全不一样。他是无政府主义者,他反对党派政治的运行方式,也反对极左派。”

科恩-邦迪1945年出生在法国西南,德国裔犹太人,在法国长大,他在巴黎上完中学后,通过德国政府奖学金去德国上学,随后回到法国,在巴黎北郊的南泰尔大学念社会学。他很快就成了南泰尔大学的名人,1968年1月,法国青年和体育部长弗朗索瓦·米索福(Fran?ois Missoffe)前往南泰尔大学为新落成的游泳池剪彩,结果被学生们团团围住,他们要求取消禁止男生探视女生宿舍的保守规定。在人群中间,科恩-邦迪高声地挑衅提问道:“如何处理学生的性欲?”部长半开玩笑地解围回答:“跳进游泳池败败火。”科恩-邦迪马上反呛道:“那你可以当希特勒的青年部长了。”作为后来五月风暴的发源地,南泰尔大学便是如此以身体与欲望的旗帜开启反抗。

3月21日,法国青年左翼组织为抗议越战占领了巴黎的美国捷运公司大楼,被逮捕的青年中就有南泰尔大学的学生。隔天晚上,科恩-邦迪便带领学生占领了南泰尔大学的教学楼以示抗议。“三二二运动”声势浩大,被视为五月风暴的前兆,隶属于极左派的古皮尔也在随后赶到了南泰尔。“科恩-邦迪想进行一场全面的变革。他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将极左派、无政府主义者和没有明显政治派别的人群团结在了一块。”古皮尔说。

运动像野火一样被点燃。从4月底开始,几乎每天,法国各地都会有零星抗议活动。每一场抗议都激化了学生与政府之间的矛盾,同时也把科恩-邦迪的地位向上推。

5月2日,南特尔大学宣布关闭校园,传令科恩-邦迪在内的8名“三二二运动”参与学生前往学校的纪律委员会。学生们马上组织抗议集会,第二天又跑到了索邦大学举行集会。尽管抗议学生人数不多,但索邦大学校长让·罗什(Jean Roche)还是向巴黎警察局局长莫里斯·格里莫(Maurice Grimaud)发出了书面申请,请求“清理”索邦大学校园。下午警察冲进学校,逮捕了571名学生。

警察花了足足三小个小时把被捕的学生装上警车并驱散围观者。正是在这段时间,人群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抗议活动。警察用催泪瓦斯和警棍回应,愤怒的学生们没有退却,他们向警察投掷筑路的石块,并在卢森堡广场筑起了第一处街垒。五月风暴正式开始了,学生们宣布:“政权在街上。”“街垒卫士”们轮番站岗,与警察巷战,索邦大学的教室改成了病房。在拉丁区,到处可以听见人们在做“发言”。

“革命”这个词被印在了每一张印刷品上。萨特、波伏娃、雅克·拉康、勒菲弗尔、布朗肖、阿拉贡等知识分子相继声援学生。托洛茨基派、毛派、情景主义国际等左派的各个派别风起云涌,年轻理论家们夜以继日地讨论法国的未来。

5月10日无比惨烈的“街垒之夜”巷战过后,全国总工会(CGT)和法国民主总工会(CFDT)宣布加入政治运动,这场从巴黎拉丁区产生的学生运动最终发展成了全国大罢工,几天以内,几十万人响应,在法国,一切都停止了,工厂停工,学校停课,邮局停业,飞机停飞,火车停开。

学生领袖科恩-邦迪自然早就被法国政府盯上,21日他在法国的居住资格遭到撤销,被迫回到德国。这道驱逐令激怒了人民,次日就爆发了更大规模游行,参与人数接近百万。月底科恩-邦迪秘密潜回法国,他戴着假发和墨镜出现在索邦大学,当他把伪装拆掉时,引发了一阵欢呼。当时古皮尔就在旁边科恩-邦迪,戴着头盔裹着围巾,阻拦一拥而上疯狂拍照的摄影记者,他所创办的中学生行动委员会,专门负责运动领袖们现身公共场所时的秩序和安全。

显然戴高乐总统和法国政府对大学生们的抗议活动并没有准备。他每次发表讲话回应,都被迎头打回来。“10年了,够了!”示威人群中这样喊道。他好像突然变成了昏庸无能的老头,被各种漫画讽刺。5月24日戴高乐向全国发表讲话,他的讲话构思是以某种哲学风格大谈“参与”的必要,再辅之以全民公投的建议,以希平复街头的怨气。

与此同时,戴高乐命总理乔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和就业国务秘书雅克·希拉克(Jacques Chirac)与工会展开谈判,5月25日,谈判在巴黎格勒内尔街的劳动部进行。谈判从周末开始一直持续到周一上午7点15分,随后签订了历史性的《格勒内尔协议》:每小时最低工资增加3法郎,私人企业工人工资提升10%,恢复每周40小时工作制度,罢工者在罢工期间可以得到平时工資的50%。几天之后,戴高乐就已经重整旗鼓,夺回了话语权,他知道工人已经离开了运动的中心舞台。

随后他突然乘直升机离开巴黎,去向不明,有人说他是去集结军队打算攻占索邦大学,有的人说他要向巴黎投下一颗原子弹。如今我们都知道,他去了德国,获得了法军驻德司令的军队效忠。也许一些人说得没错,他甚至想过对学生用兵,也许正相反,他考虑过辞职。但事实上,他回到了巴黎,也并没有辞职。

1968年5月30日,戴高乐的支持者在巴黎举行了一场30万人参加的游行。当声势浩大的游行队伍从协和广场结合出发,走入香榭丽舍大街,几个小时之内,持续一个多月的五月风暴就收场了。48小时之后,一切都解决了,全国加油站全部开门营业,汽车、卡车、火车、飞机一齐开动,消费社会回来了。街垒被拆毁,街道不再用石块铺筑,从此换成了沥青路。也正是5月30日那天在香榭丽舍大街上游行的人们,为三个月后法国大选中右派的大获全胜做了准备,使得右派在接下里的12年中持续掌权。

表面看来,反抗的人们输掉了一场战役。但实际上,很多年后人们才明白,街石之下,涌动的是势在必行的新思潮,有对环保的定义,有对妇女堕胎的自主权,有死刑的废除,也有对同性恋的尊重,它们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不断通过立法的形式成为法国人政治生活的一部分。

离开政治,转向电影

“其实我们成功了。”在法国驻华大使馆院子里的那个宁静下午,古皮尔对我说。

“如今我们依然可以轻松地谈五月风暴,是因为这场运动只死了五个人……这是场正面的反抗运动,而我们手上没有武器,也没有血。对于像我当年这种极左派,认为五月风暴是场革命的人来说,那场推翻资本主义的革命失败了,而我自己则被视作革命精神的背叛者。但对于科恩-邦迪这种将五月风暴看作一场反抗运动的人来说,那场反抗运动成功了,法国社会在很多层面都发生了改变。”

今年5月份,法国《新文学杂志》进行的民调中,79%的法国人认为五月风暴留下的遗产是积极的。

1968年似乎成了历史的分水岭,无论在美国还是欧洲。1968及以前,社会运动的参与者只需要有相对宽松模糊的认同便能结成同盟,时局尚不要求人们做出清晰的路线选择和政治决断。多方力量在团结、误解和相互借力间交错平衡,造就某种偶然且瞬时的均势。但随着五月风暴的结束,以及8月苏联入侵捷克,欧美社会出现了对左派的普遍失望。

古皮尔也是在这种背景下加入极左派共产主义革命阵线(LCR),他的思想愈发激进。但在1974年,古皮尔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转变,他从此退出极左派,“是智利政变让我开始反思”。1973年9月,在美国的帮助下,智力发生了一场推翻时任总统萨尔瓦多·阿连德(Salvador Allende)的军事政变,结果阿连德遇害,由皮诺契特将军(Augusto Pinochet)继任实行独裁统治至1990年。那次军事政变后来被视为冷战期间美苏双方在智利相互角力的象征。

古皮尔对此失望至极。为了忘掉革命的梦,他开始吸毒;为了戒毒,他开始和不同姑娘在一起;为了追姑娘,他拍电影。

他的头两部短片,分别由艾伦·金斯堡(Allen Ginsberg)和戈达尔资助拍摄,却被法国广播电视公司(ORTF)。他先后在戈达尔《各自逃生》和波兰斯基的《苔丝》剧组里担任导演助理。1981年,他在30岁时完成了自己的电影代表作《三十岁殒逝》(Mourir à 30 ans)。在黑白色的历史影像下,是古皮尔平静又略带沉重的旁白,以及澎湃激昂的交响乐伴奏。这是一部注入诸多个人感情的纪录片。它一方面纪念自己的伙伴米歇尔·雷卡纳蒂(Michel Recanati),后者从1965年法国反越战运动到中学生行动委员会再到社会主义革命青年团,一路和古皮尔同行,最终于1978年自杀;另一方面,则是古皮尔自己对五月风暴的悲伤、撕裂、痛苦、反思、怀念和逃离。自此之后,“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些政治上的狂热参与者,就像一个已经成功戒酒的人再看到酒,我变得毫无宽容度。虽然我和极左派的前盟友们还有联系,但我们之间不再说政治,只打牌”。

年轻时他是严肃认真的,而30岁的他却变得荒诞、玩世不恭。

1969年,他曾积极支持托派学生组织领导人阿兰·克里文(Alain Krivine)参加总统竞选。而12年之后,他辅佐法国喜剧演员科鲁彻(Coluche)参加1981年的法国总统大选,引发了一场著名的闹剧。

竞选期间,每晚在科鲁彻家的室内泳池边,约翰尼·哈里戴(Johnny Hallyday)和达尼埃尔·巴拉瓦纳(Daniel Balavoine)等一众歌手彻夜歌唱狂欢,后现代主义哲学家德勒兹(Gilles Deleuze)和加塔利(Félix Guattari)在他们创办的著名实验性杂志《Hara Kiri》上大力宣传科鲁彻。科鲁彻的竞选纲领“蓝色、白色和傻X”一度为他赢得了16%的民调支持率。也就是在此时,科鲁彻对即将到来的选举变得越来越认真,这让古皮尔大为吃惊。他离开了竞选团队,还对左派支持者写了封公开信:“大家小心,这家伙真的变成傻瓜了。”

1968年彻底终结了戴高乐主义,极左派法国共产党从此被众人摒弃,新成立的新左派社会党收编了大部分左派选民,这些都为80年代埋下伏笔。到了1981年,五月风暴时的大学生们成了新一代选民的中坚力量,弗朗索瓦·密特朗带领左派有史以来头一次赢得大选,在当时被视为五月风暴遗愿的一次实现,大选过后,左派政府也确实实行了几年的文化开放政策。

1983年,《三十岁殒逝》接连赢得戛纳电影节金摄影机、凯撒电影节最佳处女作奖以及奥斯卡最佳处女作奖提名。古皮尔跳上凯撒电影节颁奖台,和所有人亲吻,将奖杯放在一旁,对着大家侃侃而谈,一点不紧张,也不热泪盈眶。他首先将凯撒电影节比作工业集团影响下的富人狂欢,然后又宣布拒绝奖金和之后的庆祝晚宴,依然得到台下在座所有人热烈的掌。

从那时开始,他拍摄的电影不再参加各类奖项的竞赛单元,他坚持将拍摄的主题锁定在“我”上,也因此自然会讲到60年代的回忆。“他从不妥协,从没有变成商人,他的影片也很难商业化。”《三十岁殒逝》的制片人马兰·卡米兹(Marin Karmitz)后来曾评价道。

自此他的电影便与戈达尔和让·鲁什(Jean Rouch)归为一类,古怪离奇、自恋、唯物、辩证,没有精心安排的剧情设计,也没有高潮,却带有一种神秘的诗意,并向来可以得到《Télérama》等法国电影杂志的极好影评。“如果只有古皮尔的电影,那没人会去电影院。”这句是他自己说的,“我的问题在于,我从不讨好人们,而是去理解人们。我最大的梦想,是在银幕上为人们画个问号。”

1989年,他曾被制片方邀请将法国作家让娜·科尔德利耶(Jeanne Cordelier)的小说《再见了,巴黎的夜》(La Dérobade)改编成电影,讲一位妓女翻转重生的经历。“我放下剧本,去巴黎郊区妓女集中的布洛涅森林待了几个月,我尝试去理解她们,拍摄她们。我后来发现,只要艾滋病存在,妓女就不可能翻身成为英雄。”于是他和制片方吵了起来,最终电影转由他人导演。

不喜欢他的人会可劲儿挖苦他。法国作家帕特里克·贝松(Patrick Besson)曾说,古皮尔在电影领域最出色的时刻,是他去年在迈克尔·哈扎纳维希乌斯(Michel Hazanavicius)导演致敬戈达尔的电影《敬畏》中扮演一位在五月风暴中镇压学生的龙套警察。

尽管自己不承认,但古皮尔成了典型的“六八一代”。

“六八一代”

法语中“六八一代”是个专有名词,特指1968年五月风暴的参与者,50年过去了,理解他们,依然是件复杂的事情。

法国政府对科恩-邦迪的限制入境令在五月风暴10年后才被取消。这期间他定居德国,先后创办过两个学生运动组织,后来在法兰克福的卡尔·马克思书店当店员,又当了法兰克福副市长。1984年他加入了德国绿党(Die Grünen),将60年代出现的生态学引入政治生活,认为人类的财富增长是构架在严重的水污染、大气污染之上的,人口的爆炸式增长只会加剧恶果。后来他又加入法国绿党(Les Verts),1994年被选举为欧洲议会议员,不断连任,持续20年之久,在此期间绿党逐渐成为欧洲议会中的一股重要力量,他们反对转基因,反对大气污染,反对核能使用。尽管绿党在法国和德国均为正式党派,至今仍留有一些无政府主义色彩。

古皮尔与科恩-邦迪更进一步的友谊要等到1991年波黑战争爆发。科恩-邦迪明确反对密特朗政府当时的旁观政策,主张积极介入波黑战争。古皮尔也在法国联合了十几位知识分子,支持干预波黑战争。“从那时起,我们在政治上成了特别亲近的朋友,我们每晚一起吃饭,一起参加各种讨论会和集会游行,努力说服曾经的极左派盟友们加入我们。”他们还一起去了萨拉热窝,科恩-邦迪现身声援,古皮尔拍摄纪录片,同行的还有著名作家贝尔纳-亨利·列维(Bernard-Henri Lévy)和安德烈·格鲁克斯曼(André Glucksmann)。“正因为我们的想法相同,所以成了很好的朋友。”

在萨拉热窝,古皮尔拍摄战争,拍摄因流亡而失散分离的家庭,也拍摄废墟上空的飞鸟。后来他还去了卢旺达拍摄惨遭大屠杀的图西族人,拍摄车臣人,也拍叙利亚难民。

古皮尔积极介入政治的热情始终存在,只不过离共产主义越来越远。“2016年底古巴领导人卡斯特罗去世的时候,我邀请他来我的节目。”法国文化广播电台台长桑德琳·特雷内(Sandrine Treiner)回忆说,“他一上来就反对卡斯特罗,和其他嘉宾使劲争吵。直播结束后,我狠狠责备了他,他却特开心,像个成功调皮捣蛋的孩子一样,我瞬间也就消气了。”

如今古皮尔已经66岁了,有5个孙子孙女。可就在去年底,他还在巴黎地铁里和人打了一架,不是为了革命,也不是为了电影,就是因为和两个小流氓发生口角。

而在结束欧洲议会议员长达20年的工作退休之后,科恩-邦迪请法国《世界报》记者为他认真写了本传记。2013年,他为自己68岁生日举办了一场极为盛大的生日派对。此后他将更多激情倾注在足球上。2014年巴西世界杯,他邀请一名记者和他一起开车横跨巴西,拍了一部公路纪录片。本届世界杯,他成为法国电视台和广播电台的特约评论员,几乎一场不落。

去年法国总统大选,古皮尔与科恩-邦迪的友谊再进一步。“法国的未来不会是极右派勒庞或极左派梅朗雄,也不会是中右派菲永。我和科恩-邦迪都喜欢马克龙倡导的欧洲政策。”两位法国历史上著名的反叛者,就这样被一位1968年之后出生、没有经历过五月风暴的年轻人所吸引。

“我和科恩-邦迪第一次见马克龙是在2016年6月,那时他还是奥朗德政府的经济部长,正准备去巴黎政治学院参加一场辩论,我们在一家小酒吧和他聊天,一上来就对他用‘你称呼而不是‘您。他聊着聊着便翻开了自己的小本,问我们俩:‘你们觉得我应该什么时候从政府辞职?那时他准备从奥朗德政府辞职的决定还绝对是个秘密,我一下就觉得他是个很自信的人。他后来和我们说:‘我们需要再见面。”

從此之后,在古皮尔和科恩-邦迪心里,马克龙就代表着法国的未来。竞选宣传期间,两人为马克龙提供了很多建议,包括竞选纲领中许诺的具体政策。但随着马克龙当选总统,他的改革政策愈趋平和,在接收难民的政策上也变得模糊。这才有了古皮尔和科恩-邦迪在《穿越》中对马克龙某种形式的质问。“欧洲,是我们最后的乌托邦。”古皮尔说。

(参考资料:《五月风暴,四十年反思》,汪民安主编;《乌托邦的年代》,让-克劳德·卡利耶尔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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