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乐清:非洲猪瘟传染链的一环

2018-09-18 03:14刘畅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36期
关键词:泔水乐清市屠宰场

刘畅

自8月以来,非洲猪瘟疫情开始在五个省间蔓延,3万余头生猪被捕杀。浙江温州乐清市淡溪镇是全国生猪产业链的枝节,当地养猪户仍未逃脱非洲猪瘟的冲击,猪肉市场的震荡还在持续。

枉死本地猪

8月末浙南的烈日依旧毒辣,樟岙村的空气难得清净,却苦了养猪的人。村北的养猪场从8月23日便已空空如也,地上铺满白灰、大米和混合的猪饲料,泔水锅、泔水桶、兽药盒在猪栏旁散落一地。养猪场的正门被封锁,贴有认定此地有重大动物疫情,要求封场隔离、消毒的通知。西侧的小路外,村民李成和吴立抽着烟,见有人询问死猪的损失,李成翻开眼皮,抬起缩着的头笑笑,身边三轮摩托车的斗里,一只双脚被缚的鸡也扑腾得七上八下。“今年我就7月卖了一头猪,7块5一斤,325斤,卖了2437元。”

40来岁的李成是外来户,非洲猪瘟的疫情让他损失了170余头猪,几乎是他的全部家当。李成到浙江养猪十余年,因环保越查越严,他4年前来到温州乐清市淡溪镇的这个村庄养猪。正如“樟岙村”的“岙”字,本就是“山中深奥处”之意,此地距离乐清市最繁华的虹桥镇十多公里,已在山中。相比山下做各色生意的村庄,十几年前,省里在相对偏僻的樟岙村建起正规的养殖小区。村里每家的小猪舍,都集中到村北头的14个猪舍里,曾经在乡间横流的猪粪和污水,消失在养殖小区内两个巨大的沼气池中。

“原来家家户户都要养三两头猪糊口,计划经济时,政府的人专门前来收猪,改革开放后,重又回归市场。”养殖小区建好后,村民的平房也都改成了两三层的小楼。有近30年“工龄”的吴立,是如今村里为数不多的养殖户。年轻人出外打工,他留在家里,与本村的另六户村民、三名外村的养殖户,以及外省的李成,一起承包下养殖小区内的猪栏。吴立和老伴独自伺候近300头猪,育种、打疫苗、配饲料,连喂带清洗,每天5点起床,晚上6点方能休息。繁重的工作给吴立带来一双骨节粗大、黝黑的双手,但每年十几万元的收益,辛劳也算有回报。在他们看来,栏里的猪便是“银行账户”。

8月22日,浙江金華金东区畜牧兽医局工作人员对区内养殖场、冷库、屠宰场进行全面排查,对屠宰场和养殖场场地、栏舍、 装载运输车做好全面消毒,严防非洲猪瘟,保障畜产品安全        

“账户”里的“钱”源源不断。每只母猪每次平均能下十来个猪仔,卖出一些大猪,猪仔总能补上空缺。而因为土质好,种出的红薯、南瓜更甘甜,吃这些蔬菜长大的猪肉质也更好,本地的虹桥猪尤以樟岙村的知名。除了村民种的蔬菜,养殖户们配以玉米粉做补充。猪吃这些长得慢,但猪肉做熟后“有嚼劲,猪肉味浓”。外面的猪基本养半年就卖,他们却要养一年,大部分需等到年底,养到三四百斤时才卖,每斤卖得也更贵。

但村民不亲自杀猪卖肉。猪贩拉猪,卖给乐清市的屠宰场。猪肉由屠宰场来到市里或镇上的菜市场,被居民或饭馆买回,进入人们的胃。虽不出乐清市,但依靠同外来廉价猪肉相比的品质优势,村里的生猪仍在市场中觅得一席之地。养猪户也能将生产、生活围绕生猪展开,地里种作为猪饲料的蔬菜,把积蓄和收益用来购买更多饲料和药品,一个闭环由此形成。

直到8月21日的封锁令。

“其实7月份的时候就有问题了。”吴立回忆,在外村养殖户承包的猪栏里,大猪最先发病。起初只是体表发红,说明猪在发烧,但还能吃能喝。但一旦呕吐,“像人喝了敌敌畏,吐发黑的东西,不到一小时就死了”。解剖后发现,猪的内脏肿胀、发黑。村民一开始没在意,因为死猪很正常,而且几个月前,兽医站的人刚检查过养殖小区,猪都没有问题。可是,从死一两只,很快就蔓延到一两天内就死20多只。据村民说,他们向兽医站反映,专家过来看后,说是高温引起的热病。吴立对疫病十分小心,“检疫人员来时,穿着鞋套先在其他猪栏里转,要进我的猪栏看时,我让他把鞋套脱了才能进,就是怕有病毒传染”。

专家给了说法,本村的村民们又安了心,而疫情在三户外村的猪栏间流传,多位村民说见到外村的三位养殖户开始加速卖猪,但自己的猪没一只得病,仍按照往年的做法,喂猪养膘,待价而沽。但8月中旬的一天,吴立的老伴往养殖中心运饲料时,突然被告知:“别喂了!这些猪都要被杀了。”

村民们事后得知,8月17日时,他们养殖小区外村的3名养殖户,向乐清市畜牧局报告,他们的生猪不明原因死亡,截至那时,发病430头,死亡340头。据农业农村部通报,接到疫情后,农业农村部立即派督导前往浙江。对病猪抽血化验后,8月22日,经中国动物卫生与流行病学中心确诊,疫情为非洲猪瘟。养殖小区成为疫点,周边3公里内被封锁,设置消毒检查站,不但对疫点、疫区和受威胁区进行消毒,而且路口设卡,严禁易感动物出入和相关产品调出,相关生猪交易市场和屠宰场也被关闭。

次日,养殖小区内的1332头生猪被全部捕杀并无害化处理。“那天早上9点多,派出所和防疫站来了六七十人,围在村口,不让村民进养殖小区,他们用电棒把猪电死,统一装车,拉到后面的山里埋掉。”吴立说,他们从未遇到类似的疫情,猪在栏里叫,人在家里哭。

8月27日前,樟岙村东3公里之内的陈坦村的100余头猪因疑似生病,也遭捕杀。而养猪户家里几乎都有剩下的红薯和南瓜,以及成堆的玉米粉。村民们尚不知道具体的赔偿办法。“我有40多头猪都过了300斤,本来7月底就可以卖的,想等猪价涨到8块再说,结果全没了。”李成追悔莫及,现在只能趁中午管得松,骑着三轮摩托跑回猪场里抓些鸡,聊以解忧。“非洲猪瘟是什么?我们从没听说过。”

病毒南下

“我们的猪从出生就要打针,像人一样,有防疫本,每次打的针都要记上,哪里来的非洲猪瘟?”李成像报菜名一般细数猪要打的疫苗,甚至怀疑自己打的国产疫苗没有效力。直到杀猪数日后,养殖户被叫到淡溪镇政府,参加乐清市农业局、市畜牧兽医局、淡溪镇政府共同召开的说明会,得知乐清市屠宰场曾接收两车来自辽宁的生猪,非洲猪瘟或由此而来。

浙南小村庄里的疫情,转眼成为全国非洲猪瘟传播网络中的一部分,村民们从往日谈论猪价,也将目光移向遥远的东北,乃至更远国度的疫情。

非洲猪瘟在1921年首次于爆发肯尼亚。资料显示,非洲猪瘟病毒先后经由葡萄牙、意大利、荷兰由南欧向北欧传播,又向东扩散至乌克兰和俄罗斯。2017年时,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伊尔库茨克爆发非洲猪瘟,原农业部曾下发应急预案的通知,但一年后的8月2日,辽宁沈阳在我国首次确诊一例非洲猪瘟疫情。经基因测序发现,中国检测到的毒株恰与伊尔库茨克毒株相似。

确认非洲猪瘟源于国外容易,但更重要的是确定传播途径,这却比较困难,目前尚无定论。因为接触病毒或污染物,或被感染的蜱虫叮咬,都能使病毒在猪之间传染,具体的传播方式很难追溯,而病毒由活猪还是由猪肉产品传播也难调查。相关专家分析,若被感染的肉制品被带进国内,又存在直接传染给猪,或通过泔水,或污染泔水后,再污染其他媒介传染等多种情况。

能够确定的是,虽然人们已跟非洲猪瘟打过近百年交道,可因其病毒基因多变,至今还没有像针对传统猪瘟一样,开发出专门的疫苗。这种能引起猪的急性、烈性出血,病死率可达100%的传染病,并没有有效的醫治手段。而且,病猪的发病时间短,发病前监测到病毒几无可能。即使发病时,非洲猪瘟与中国常见猪瘟的病症还相似,全中国具有鉴别能力的实验室也寥寥无几,各地的兽医站几乎都没有辨别能力。此病毒又十分顽固,室温环境下,可存活数周,还能在低温环境下存活数年。在这种情况下,最为有效的方式便是捕杀、无害化处理和消毒。像樟岙村一样,沈阳出现疫情后,疫点内913头猪全部被捕杀,市内的生猪交易被叫停。

然而,截至本刊发稿,除沈阳、乐清外,仍接连爆出河南郑州、江苏连云港、安徽芜湖和宣城的非洲猪瘟疫情。而早先发生的几起疫情,均已证明与东北的猪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而这背后,是生猪市场的必然结果,其中生猪运输的链环也最值得关注。

“东三省在《全国生猪生产发展规划(2016—2020年)》中被划定为潜力发展区。”辽宁本溪县养猪协会的刘鹤亭向本刊介绍,东北地区因粮食多、土地广、地价低、森林多、劳动力成本低,不但自然环境好,且养猪成本低,在重工业衰落的情况下,成为满足当地就业的一大产业,各地的大型肉制品集团来此投资,东北于是成为全国生猪的新兴产地。而据从事大宗商品分析的生意社分析师李文旭观察,同时段内,东北地区每斤生猪的价格大略比其他地区低1块钱左右。价差使得东北的生猪得以外流。“相比动辄五六千头猪的大型养殖企业,数百头的个体养殖户在东北更为普遍,他们的人力成本也更低,理论上能把猪送到更远的地方。”

若有猪感染,阻断传播的首要步骤便是猪从养猪场出栏,卖给猪贩时的检疫。沈阳的相关防疫人员告诉本刊,正常情况下,养猪场要在猪出栏前三天向检疫部门报检,检疫人员到猪场查看过往的防疫记录和猪群的整体状况;如果都没有问题,检疫人员在猪出栏时到场复检,查看猪的健康情况,再次确认无误后,发放检疫证,生猪方可贩卖和屠宰。凭借这份产地动物检疫证明,生猪的来源也能够追踪。

不过,这层防线的效果并不理想。出栏检疫时,主要观察生猪精神状况、体表是否有口蹄疫的迹象,不会抽血,即使猪已被传染,如果没有明显症状,也很难发现非洲猪瘟的疫情。而据本刊记者走访乐清市的养猪场得知,有些养殖场的猪出栏时,防疫人员会用拍照的方式代替亲自到场检查。

对于淡溪镇的疫情传播的调查情况,乐清市畜牧局、市宣传部均拒绝了本刊采访,因缺乏基因测序的实验报告,目前来自辽宁的生猪尚无法与本地的非洲猪瘟疫情建立起直接关联。但上述检疫条件,难以阻止非洲猪瘟病毒流出。而结合其他疫情,李文旭感到,目前从全国来看,病毒的传播更像一团迷雾。“虽然辽宁猪价低,可从辽宁到浙江的路费太贵了。而河南是中国第二大生猪养殖省份,猪价虽然比东北高,仍比其他地方低。所以猪贩一般会把猪先运到河南,再转运到各地。这便增加了交叉感染的可能,病猪和载具都会成为传染源。追索源头也更加困难。”

致命泔水

接纳省外猪的乐清市屠宰场已关停,无人接受采访,但连接这个“外来窗口”与樟岙村之间的链条,当地养猪人将其归结在生泔水上。

村民们的理由,源于他们对猪生病过程的回溯,他们曾无意中做了一组“喂泔水或饲料,哪些猪会患病”的对照实验。一位养猪户回忆,“我家最开始是公猪吃泔水,得了病。小猪只能吃玉米、红薯做的饲料,便一直没有事,而母猪吃饲料时没病,吃了泔水就得病死了。”

问及村民喂猪泔水的原因,吴立等人坦陈泔水便宜,为补充饲料,这本身也是农村喂猪常见的做法,而防病的养猪知识告诉他们,要把玉米粉和泔水拌在一起熬熟后给猪吃。“我们从没喂过猪生泔水,自家的猪也没得病。”但他们也承认有喂生泔水的情况,而因他们认为三户外村人提前卖猪,卖不出去后才上报畜牧局,损失不大,却使得其他养猪户损失惨重,樟岙村本村的养猪户几乎把矛头都对向他们,而被千夫所指的三户人也陷入沉默,不接受采访。

不过,要将传染非洲猪瘟病毒的泔水与屠宰场联系起来,首先需要屠宰场的检疫屏障失守,这恰恰非常容易。虽然乐清市其他尚运转的屠宰场向本刊证实,屠宰场不收没有检疫单的生猪,但猪的来源处本就很难检测出非洲猪瘟病毒,而即便屠宰场全天都有防疫人员轮流驻场,查看入场的猪经过运输后的身体状况,也像出栏时的检疫一样,屠宰场也不会为猪抽血化验。

唯一有可能用肉眼辨识猪病的方法是时间。按照规定,生猪进入屠宰场后,需要24小时停食静养,观察猪的状态。但据乐清市农业局的官员证实,乐清市屠宰场的停食时间只有6小时。“猪贩告诉我,他们每天晚上11点开始杀,次日凌晨4点要把所有猪杀完,有时拉进去就杀。”吴立对此耿耿于怀。“从养殖小区到屠宰场,一次运费就150块钱,我们希望运的猪越多越好,但它那里猪不能过夜,杀不完不要,我们就得往那里分批运。”

本地猪与外来猪在屠宰场相会,外来猪的“产品”也通过另外的路线,侵入本地猪场。

乐清市屠宰场的猪肉被送到市内及镇上的菜市场。虹桥镇综合菜市场的肉贩告诉本刊,他从乐清市屠宰场进肉,在疫情出现前,有人专门来菜市场,向他收购他扔掉的猪肠,买回去喂鸡、喂猪。猪肉则由本镇和临镇的饭馆、居民买走。“村民们会去虹桥镇的饭馆里拉泔水回来。”吴立说,如果有非洲猪瘟的病毒,切下来的猪淋巴,乃至洗猪肉的水,都会被沾染。它们本身是泔水,还会把其他垃圾也污染。

满载致命威胁的泔水被村民拉入养殖小区,散户的特征又将传染的威胁放大。“名义上是养殖小区,老村长在时还有些样子,猪圈每周都有人检查和统一打算,不许随便乱放东西。”吴立感叹,“现在早就没人管了,都是各家顾各家。”即便村民将自家的猪栏打扫得一尘不染,即便没有喂泔水,但当本刊记者潜入养殖小区内时,仍有泔水桶横在猪舍之间的排水沟上。李成记得,“外村的养猪户运死猪就从我身旁过,冲猪栏的污水也从我的猪栏边流”。

如今,淡溪镇的散户被禁止养猪,运泔水的渠道均被禁掉,虹桥镇菜市场里也无人再收猪废料,肉贩们把它直接扔进垃圾桶。他们自己在菜场里也显得寂寥。乐清市内的其他养猪场都在等待6周后的检疫,方能出栏。尚有两家屠宰场运转,只接收省内的生猪。市里菜场的猪肉价一周内从8块一斤涨到11块一斤,而镇里更涨到20块一斤。不但菜场无人问津,饭馆也主动把猪排面,改成了鸡蛋面。

(李成、吴立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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