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归来，树立抗战精神的丰碑

胡春雨

没有几个中国人，不知道台儿庄。

清楚地记得，早在上世纪80年代，当我还是一名懵懂的小学生，就看过一部举国瞩目的电影《血战台儿庄》。从此，在我的心目中，台儿庄便是抗战；抗战，也构成了台儿庄古城全部的含义。30年后，当我踏上鲁南的旅途，走进大运河畔的古城，才发现这座乾隆御赐的“天下第一庄”，在抗战烽火的背后，也有着运河时代的辉煌。

但运河文明的荣光，已然成为中国历史上一个黄金时代的遗梦。只有抗战的历史，才是台儿庄不可逾越的高原。台儿庄之所以成为国人心目中的高地，是因为那场曾经振奋全国的大战；台儿庄之所以名重寰球，是因为它与华沙一道，是全球仅有的两座在二战废墟上重建的文化名城。抗战，是台儿庄历史上最痛苦的经历，让曾经的繁华化为灰烬；但也从此，重新确立了历史的海拔。

于是，我公出徐州的途中，怀着一颗礼敬的心，专门探访台儿庄大战纪念馆。无论运河古城如何华美，只有这里，才是台儿庄的标志。

大运河畔，台儿庄古城重建一新，沿着弥弥的河水，华丽绽放。到处绿柳成荫，柔枝披拂，吹拂着太平的气息。前行不远，—方无名烈士墓，静静安卧在绿树丛中，两名死难烈士的遗骸曾在此发现。3万，一个至为简洁的介绍，告诉后人，这场大战中，3万将士血沃沙场。3万，一个最为简单的数字，告诉后人那场大战的惨烈。脚下这和平的乐土，是用中国军人的累累忠骨铺就。这场大战中国军队总共投入了10万人，当成片的战友在身边倒下，剩余的大军踏过血海，开向了抗战的漫漫征程。于是，台儿庄大战之旅，就此开始。这两位无名烈士的墓葬，也是数万忠骨之中，唯一见到的坟茔。

远远地，大战纪念馆庄重而坚实地进入人们的视线。比起运河对岸和现代城市业已见惯的繁华，纪念馆的规模还是没有预想的大。毕竟，从中宣部批准建设迄今，25年来社会经济的发展今非昔比。走进纪念馆。从—方大战纪念碑开始，逐层翻开了泛黄的史册。只有当我们走进战场遗址，才感受到和平的时空也曾战火燃烧。而我们的国歌一“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原来并非艺术的锻造，就来自历史的现场。

1938年，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觊觎已久的日军，乘中原板荡之机，将侵略战争从分割瓦解引向全面吞并。从七七事变开始，半年间京沪失守、平津失守。艰危之际，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弃守黄河，不战而逃，泱泱齐鲁，大部沦陷，中国东部精华之地丧失殆尽。是速战速决还是持久抗战？战争进程的展开，预示着中日两国的成败。从南京失陷到保卫武汉，从暴露无遗的沿海到广袤无垠的内陆，一时间战争的焦点，集中在李宗仁将军指挥的第五战区一津浦、陇海铁路交汇的徐州，再次成为天下兴亡的枢机之地。狭路相逢，原本世代安享太平的台儿庄古镇，以运河咽喉、徐州前沿的身份，成为会战的核心。

倭寇远来，国小而坚，利在速决。南北两路得手后，其华北方面军和华中派遣军从南京、天津南北对进，企图沿津浦铁路将战场连成一片，聚歼我军主力于徐州，继而沿陇海、平汉铁路西指郑州，南下武汉——南京沦陷后国民政府的抗战中心，从而一举打败中国。敌强我弱，当时两国国力相差半个多世纪，中国唯有利用广土众民，做有限度之节节抵抗，以空间换时间，从而以“持久消耗战略”赢得最后胜利。以徐州为中心，徐州会战在淮河沿岸和鲁南两条战线展开，其中北线成为主要战场。此时，南京大屠杀血迹未干，国土沦丧、节节败退的阴影笼罩着全国。中国人是吓破了胆，还是鼓足了气，是兵败如山，还是哀兵必胜——抗战的精神和信心，决定着抗战的命运。

日军历经几代军国主义的积累，自恃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乘胜开进，豕突狼奔。在南线，一度突破淮河，继而我军在其侧后英勇反击，迫其退回淮河南岸，双方隔河对峙。在北线，我军韩复榘的旧部第三集团军、西北军冯玉祥的旧部庞炳勋和远道而来的川军孙震部——三支派系不同的“杂牌军”捐弃前嫌、团结御侮，奉命展开大规模攻势防御作战。迫使日軍暂时放弃围攻武汉的计划，将兵锋指向鲁南，为我军重新整训，部署武汉保卫战、准备第二期抗战赢得了宝贵时间。所谓“为渊驱鱼”，日军企图利用中国人的分裂、以大屠杀瓦解中国人的斗志，却促成了中国人的统一、坚定了中国人的决心。

“现在总算时机到了，然我们各省军人，停止内战，大家共同杀敌报国。我们都是内战炮火余生，幸而未死，今后如能死在救国的战争里，也是难得的机会。”战区最高长官李宗仁将军的这席话，好似波澜不惊，又如滚滚洪流。只有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军队，才能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用血肉筑成新的长城。台儿庄大战，在临沂、滕县等地，从此拉开了序幕。

这注定是一场恶战。日军采取分进合击的战术，东路板垣师团从青岛登陆，进取临沂；西路矶谷师团从济南出发，指向济宁。两路日军，号称最为顽强，在日本发动“二二六兵变”的极端分子，几乎囊括其中。在广阔的战场上，张自忠将军统帅59军奔波往还，在极端疲劳、战损极大的情况下，死打硬拼、死战不退，协同友军将日军打回淮河南岸，又在临沂两度击败东路日军，遏制了日军的总体攻势。同时，西路日军被我军阻止在嘉祥一带，唯余濑谷旅团贪功冒进，直扑滕县、台儿庄一线，试图攻克徐州，夺得首功。

敌人的骄狂，恰好成全了李宗仁将军布下的口袋阵：临沂、滕县告急之际，汤恩伯军团从豫东驰援鲁南战场，让开津浦线正面，潜行南下诱敌深入；孙连仲部正面迎敌，在台儿庄展开最坚决的防御战，死死拖住日军，完成反包围后，各路大军全面反攻。其间，一场迅速失败的滕县保卫战，成为最光辉的战斗，铸就了川军永远的光荣——光荣未必属于胜利者，但—定属于明知不敌，但敢于亮剑的勇士们。

这支“穷得叫花子一样”的川军，从大后方辗转前来。历经山西战场的重大伤亡，于泰安失陷后急调鲁南，支持孙桐萱将军作战，最终担负起了死守滕县的重任。大战在即，当李宗仁将军问及邓锡侯、孙震二将军有何要求时，得到异口同声的回答：枪械太坏，子弹太少。当得到区区500枝新枪和弹药的补充，“两军官兵欢天喜地”。国难之际，身无长物，此情此景，思之动容。战地人民纷纷送来物资，“不论部队收与不收，送到就走”。川军出川时多穿短裤、草鞋，来到鲁南已是冰天雪地，父老心中不忍，纷纷送来棉衣。川军将士，倍受鼓舞。面对万余日军，死守滕县的部队加上警察只有2000余人，在飞机坦克的强大火力前，我们仍在依托冷兵器时代的古城墙作战。一场保卫战，历经了短暂而漫长的三天，为台儿庄赢得了宝贵的时间。122师王铭章师长带着他的四川子弟，在此大部殉国，无法撤离的数百伤兵，以自尽的方式完成了使命。

数十年后，当李宗仁将军在回忆录中说起这段历史，却不惜笔墨，爆料了这些勇士的“趣事”：激于大义，请缨出川，一无枪械之利，二无粮草之给。于是在山西强买强卖，甚至强取阎锡山的军械库，被称为“抗日不足，扰民有余”的“土匪军”。第一、二战区谁都不要，无处容身之时，经白崇禧协调，方调到了第五战区。军风若此，作为战区最高长官的李宗仁将军，只是用护犊子的口吻说道：“势需就地购买粮草，对军纪不无影响。”川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勇，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曾经疑问，为什么日军不直接从徐州登陆？在海上，我们完全没有抵抗能力。这里不能不说的，是一家民营企业的牺牲：中兴公司将其37艘轮船全部沉入海底，阻断了日军的登陆之谋。这是一场全面的抗战，不仅是地域的，也是全民的。

一场对决终于在台儿庄展开，天日昭昭，池峰城师长和他的31师永远载入了史册。战斗最激烈的时刻，蒋介石亲赴台儿庄南站，极大鼓舞了士气。从1938年3月25日，到4月6日日军仓皇败退，庄内庄外的阵地战持续了13天12夜。双方展开了白刃化的巷战，我军伤亡十之七八，整个古城化为废墟。敌军一度占领了庄内三分之二的面积，但始终不能打垮我军。的确，在整个抗战中，日军不仅装备比我们好，兵员素质也比我们强：也许只是几个月前，我们的战士还是手握锄头的农民；而日军世代接受军国主义灌输，从小练习拼刺刀，我们只能用数命换一命的方式战斗到底。“面临强大的敌人，我们只能依靠地形挡住它，再利用夜里的小突击拖住它。没有命令，决不撤退。”围城之际，孙连仲将军亲赴前线训话，庄内守军在池峰城师长的指挥和亲自率领下'猛烈防守反击，一次次组织敢死队，夜袭敌阵，痛杀敌军。负伤倒下的战士拉响手榴弹，与敌同归于尽。

最后关头，31师即将打光，池峰城师长向孙连仲司令请示，可否暂时撤至运河西岸，给全师留个种子？这是孙连仲将军最心爱的—支部队，当上报至李宗仁将军后，得到的命令是：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的5分钟，援军即将到达，务必坚守至拂晓！关键时刻，孙连仲命令池峰城：“士兵打光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运河者，殺无赦！”死生之际，池峰城师长下令炸毁庄外唯一的浮桥，以示破釜沉舟。血战一日，连夜反击，夺回庄内大部。

黎明，援军来了汤恩伯将军的大军出现在日军的背后。这是复仇的时刻，我军全面反击，台儿庄大地上杀声震天，日军大部被歼，伤亡万余。大战的胜利，不仅消灭了日军的有生力量，迟滞了日军的兵锋，而且振奋了全国的精神，改变了战争的进程，乃至让全世界的舆论发生变化——胜利，终将属于中国。

日军同样顽强，但是，他们在毁灭自己的国家。然而这些战争亡魂，至今仍然供奉在靖国神社里，军国主义，阴魂不散。“跖之狗吠尧，尧非不仁，狗固吠非其主。”砥砺一个伟大民族的精神，不在于手撕鬼子的轻薄，而在于敢于胜利：直面强者，学习强者，超越强者。

而今80年过去，战争的硝烟早已散尽，历史的洪流仍将滚滚向前。“一寸山河一寸血”，用几千万生灵谱写的抗战精神，将永远成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支撑我们克服险阻，迎接未来。“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我们渴望和平，但不能为之沉醉，我们的时代，需要树立精神的丰碑。

书云：“重民五教，惟食、丧、祭，悖信明义，崇德报功。”台儿庄大战迎来80周年之际，古城之下，运河之畔，应当为徐州会战中死去的全体军民，树起一座纪念塔。以慰国殇，以昭来者。因为，这座丰碑，就在国家的记忆里，就在民族的灵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