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一
他知道自己正处于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即使故意做出受贿这样令人不屑的行径,即使推病在家休养,也阻止不了那一位的猜忌。”桑驾死前曾对他说。
数月前,长长的画轴从手掌滚落到地上,书页被乱翻开,墨绿色的衣裳衬得眉眼格外清晰,肩肘处五道褶皱,光与影的变化下拼成一只爪兰,高长恭翻遍了书籍也未能找到答案——关于高氏家族的诅咒,北齐皇室盘桓笼罩的死亡阴影。
文襄帝高澄,秽乱不堪,十五岁时便与父亲的爱妾珠胎暗结,肆意染指大臣妻子,强逼了弟媳,被杀死在邺城东柏堂。
文宣帝高洋,即位之初并无异样,后来赤身裸体长奔于都城街道,砍下爱姬的头颅,在宫宴时站上酒桌抛出,吓得人神魂俱散,用弓箭与锯子杀戮大臣,辱骂母亲,嗜酒成病而死。
武成帝高湛,罔逆人伦,霸占嫂嫂,乱棍打杀侄子,酒色过度而死。
最温良的孝昭帝高演,也因坠马早早夭逝。
他们都做出了神智失常闻所未闻的残忍事情,都命短,活不到四十。高长恭是这家族的一人,他与他们都不同,外人评价他驯顺良善,心肠柔软,他保持着严谨与理智,又有出色的才能,是摆脱了高氏家族诅咒的人。
真的摆脱了吗?会安安稳稳长命百岁吗?他有时凝视着池水中的自己,有片刻失神,他便会立即将自己拉回来,警戒不让任何邪恶有可乘之机。但是他的堂弟后主高纬显然遗传了这个诅咒,抢了路边妇人的孩子喂狼狗,又把孩子的血涂在妇人身上,放狗将妇人咬死,穿得破破烂烂在华林园乞讨,给鸡狗封爵位,做与从前几位皇帝如出一辙的事。
“如果真是诅咒的话,该停下了。”高长恭想。
堂弟高纬作为一国之主浑浑噩噩,将朝堂搅得乌烟瘴气,敌国北周兵力强大,君主头脑聪明,国家形势内忧外患,躲不了,不能逃,高长恭要这一切停下来。
他按照古书上的办法,献祭自己的鲜血,渴望看到是谁施了诅咒。但是,他看不到——铜镜碎了,盆里的水倒了,光滑的椅面被推翻,所有照见影子的东西都被破坏。那一瞬间,竹林微动,门窗震动,都城万家灯火明灭,一群黑秃鹫密密麻麻地掠过天际,消失不见。
高长恭流血的手腕被按住,可是没人按住。在他面前坐着一个女人,金色凤凰在她发髻上抬翼,琳琅珠帘与赤带横斜在脸周,她面若桃花,高长恭那一刻好像见到了真正的桃花,她连眉毛都是红色的。
她五官单拎出来都是雕琢好的,凑在一起,细看下却觉得连胭脂都假。
“我能帮你除掉高氏家族的诅咒。”她说。
二
来历不明的女人叫桑驾,她时时刻刻出现在高长恭府邸的每个角落,第一次看着他凝固了笑意,认真地说:“你拥有超越天子的宝贵的灵魂。”
她也看出了高长恭的担忧,说:“我不会带来任何晦运,相反,我是高家的守护神,每个皇族都有他们的守护神,而现在我只是你一个人的守护神。”
不知是真是假,高长恭从那之后确实感觉有些不一样,桑驾不仅庇佑他,还温柔地保护他的妻子郑氏。对于桑驾而言,她见惯了北齐前几位帝王荒唐的闺帷之事,此刻见到这样平常的夫妻恩情,竟然长舒一口气。
“为了解除诅咒,我该怎样做?”高長恭问。
“你见过百姓祈福吗?即使是微小的祝愿,也有它的力量,不过这对于高家来说太微不足道了,你能在战场上挽救高家。”桑驾说。
桑驾在他临行前为他戴的头盔内刻上鬼阵,她说:“遮住你的面容,你将化身厉鬼。”
对于北周军队来说,他确实是收割性命的厉鬼,直面数倍于自己的兵力,率五百骑兵突入包围圈。当他抵达城墙之下,掀开头盔那一刻,汗渍黏住了发丝,他微微喘息,混有胡人血液的面容比天光还刺目,他的英武俊朗惊动着每一个历经百战的将士,箭雨停下,他们认出这是兰陵王,城墙上下都在高喊“兰陵王”。
高长恭转头,仿佛看见他信任的那个女人,历经血腥激烈的鏖战,他终于笑了。
高长恭的妻子郑氏比他更关心桑驾,她说桑驾在府中时常不开心,她有时会坐在亭子一整天,也会躲在假山睡上很久,时间对她是最没有价值的东西。
“看到你陪着你的夫人,我就会很开心,你们让我想到我从前遇到的一个小男孩儿。那都是好远的事情了。”桑驾说。
桑驾说那个小男孩儿比她还不开心,他穿着名贵的衣裳,拿着价值连城的宝物玩耍,有许多人陪他说话,大人们跟他说话时需要恭敬地弯腰,可他既没有爹爹也没有娘亲;看似全天下没人欺负他,他还是被人欺负着;什么事儿都能做,其实事事都不能做。他装作看不见她,有一晚却突然开口:“我手掌中有两个从后山捡来的石头,你挑一个。”
“我一个都不想要。”桑驾说。
“多可惜,你还能挑。”他笑道。
“以后你也可以挑,娶新娘子的时候,你也能找一个合心意的。”她也笑了。
可惜,少年后来在婚嫁上也没有做主,一杯毒酒了结了他的性命。最后,他的三个儿子也被人杀害了。他是她真心保护的最后一个人。
三
高长恭似乎挽救了国家,然而他的命运却不可避免地开始崩陷。他在战场上卓越的表现同样牵动着一个人的心,堂弟高纬的自尊被狠狠刺痛了,他是君王,他才该是被瞩目的那个男人。在高长恭开怀大笑的时候,他正在疯狂地嫉妒与猜疑,甚至起了杀机。
“不好的预兆已经出现了。”桑驾指给他看,在桑驾眼中火光冲天百里焦木的惨象,高长恭只看到连绵起伏的群山。
“您不是说诅咒能解除吗?”他问。
“我骗了你,只是为了让你安心而已,”桑驾说得风轻云淡,却让高长恭心惊又有些愤怒,“诅咒无法解除,只能转移,你们家族中必须有个重要成员来承担一切厄运。实话跟你说,你可以选择你自己,或者你那个疯癫可怕的堂弟高纬。”
“听到那些人都喊你的名字的时候,你不想将堂弟取而代之吗?你才是最合适天运的人,或许继位的是你,高家的王朝还能延续几十年。”桑驾的眼珠转动,瞥向一旁的他。
“我一直很信任你,”高长恭问,“你究竟是谁,是为了什么?”
高长恭的身旁布满皇帝的眼线,他的种种异常举动早就引起了皇帝的注意,连高长恭自己都未曾察觉,当夜,高纬命十名国士前去杀掉桑驾,她目睹到的烈火惨剧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桑驾!”他目眦欲裂地喊出她的名字,倾身向前,五指想勾住她的衣料,火焰燎烧了他的指甲,他浑然不觉得痛,怔怔地望着那一簇溅起的火星。
“我一点儿也不意外,高纬惦记着我的命很久了。你从来将忠义放在第一,只是,你真不想坐上那个位子?”桑驾被烧成一副乌骨,声音依然在高长恭耳旁萦绕。
“不是诅咒,而是契约,”高纬的声音带着轻蔑,昏黄的宫纱下,暗红的毛毯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美人的娇躯,高纬坐在一旁,眼珠闪过诡异的蓝色,他想起什么,问高长恭,“你没跟那个女人结下契约吧?”
“没有。”高长恭一直垂首。
可是高纬的眼睛还是在高长恭身上逡巡,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阴冷得像一月的风刀子,高长恭很不舒服,他在宫殿的角落闻到了积郁的气息。通过高纬的话,他明白了一直以来操纵高氏家族的是什么。
“我向那个女人要王位,她将我的生辰记在她的纸上,就这么简单。”高纬说。
高长恭恍然,这个事情发生在高家并不是第一次,觊觎王位的贪婪者与桑驾产生感应,她前来满足他的愿望,同时拿住了他的命。高家的皇帝皆精神失常,不满四十就暴毙,这是报酬。
高纬看向高长恭的目光越来越浓烈,只有心存夺位之心,桑驾才会出现。
“不过太好了,现在桑驾死了,我不用付出任何代价了。我早就想杀了她,苦于找不到她,没想到是堂兄你帮助了我,我们高家不用再死一个人了。”高纬怪笑起来,这个俊秀的青年面色惨白,眉眼口鼻漸渐化成扭曲的黑洞,笑个不停。
高长恭听说第二日高纬打造了一个蝎子池取乐,将人扔在池里,看他翻来滚去,活活被蛰死。
他明白桑驾或许死了,但诅咒并没有结束。
他想起桑驾跟他提过的,诅咒不能解除,但能转移,他望着堂弟高纬,心中做出了决定。
四
桑驾没有死,她岂会轻易死在一帮庸士手中,她就在兰陵王府的各个角落,看着青年做出错误的决定——高长恭的心性如此,他是会为了亲人承担一切的人。高长恭翻出她遗留的书,在上面找到了她留下的转移之法,青年犹豫一下,终于做了,这下他的人生会跌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一定跟那女人做交易了!”高纬在他某一日入宫觐见时突然发疯,揪着他的衣领不住地大喊,“你一定从桑驾那里得到了什么!”
桑驾死前对高长恭说的话一语成谶,即使故意受贿让自己形象不堪,即使推辞有病躲在家,也阻止不了高纬的怀疑。高长恭以为将高家的诅咒尽数接在自己身上就好,可是高纬丝毫没有恢复正常的迹象。他给高长恭送去鸠毒一杯,高长恭盯着酒盏,语气复杂地说道:“我死后,诅咒就能消失在高家吗?”
“是呀。”隐隐似乎有那个女人给他答案。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直奔王宫。高纬听说他还没死,以为他是拒命不从,暴跳如雷,使唤侍卫将他立即处决。高长恭一剑挑翻一个,众多侍卫敬畏他,有意放行。他从一处偏殿出来时,手捧一个木匣,白布铺盖在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
桑驾现身,看向那只木匣的目光隐隐有触动,却无悲无喜地说;“聪慧如你,真的猜到了。”
“我们都被你骗了,整个高家都被你骗了。”高长恭说。
木匣里装的是东魏孝静帝的遗物,孝静帝年幼时就被扶为傀儡皇帝,一直在高家的阴影下长大,奈何他有壮志却无天势,成年后被高洋逼迫退位,不久就被毒杀,三个儿子也死了。桑驾根本不是高家皇室的守护神,她守护的是东魏。那个她想保护的最后一位少年,在她亲眼目睹下惨死,而高家人个个欲望滔天,狼子野心,于是她与他们订下契约,让他们登上高位,又中年横死。
桑驾说:“我见识了你们高家的所有人,他们都问我同一个问题,能否做天下的主人,为此,他们可以枉顾血亲性命,不是我操纵他们发疯,而是他们骨子里就残暴不仁。高长恭,你想做天下的主人,与我签下契约吗。”
“不想。”青年嘴角牵起一丝笑。
“你没有退路了,不是上位,就是死。”桑驾的眼眸里有难得的悲悯。
“我只想问你,我今日死了,诅咒是否从此消失?”他不依不饶地问。
桑驾沉默了一会儿,说是。然后,她见到眼前的人再无顾虑地饮下毒酒。
数年前,她想保护的人也是这样喝下一杯酒。桑驾恍惚发觉自己与高长恭是同样的人,一个为了东魏皇室,一个为了他的高家。
桑驾再也不忍心看,转身离开。
兰陵王死后,无武力支撑的北齐很快被北周勇猛的军队攻破,高氏子弟几乎全部被屠戮。一切如桑驾所说,诅咒在高家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