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穆棣
笔者在《中国书画》2017年第10、11两期曾刊发过《〈祭侄文〉中的无头案》(上、下)。对于无头案,窃以为无非就是“阅世久远但貌若线索阙如,或搁置已久而乏人问津的疑案积案”之类。循名责实,则《祭侄文》中的无头案远不止拙文二篇所胪列之“殷宗傅”“殷光彦”父子,“应麟”“郑侠如”“徐守和”等。此前更是另有多人。诸如宋元间曹大本彦礼,明张宁靖之(1426—1497)、王茂庭槐等皆是〔1〕。
本篇乃是续前之意。既为未竟,故续之,兼以喜获新证,聊为补苴罅漏,以匡未逮云,异日尤利于一并入录也。
图1 故宫本《祭侄文》后纸“南昌僧德一获揽”题观墨迹
图2 故宫本《祭侄文》后绫隔水右下方“张寅”白文小方印
图3 后绫隔水左上方的“真赏斋”朱文长方印
故宫本《祭侄文》后纸有“南昌僧德一获揽”题观墨迹一行,在于周密、屠约题观之左侧的同一纸幅上(图1)。关于周、屠二人交游的考证,以及观于鲜于枢府第“玉琴轩”等诸事,拙文《〈祭侄文〉中的积案破解举例》已详加钩稽,可参阅(出处见注释〔1〕。细绎僧德一题观,灼然非与周、屠为一拨人,非同时所观,故为风马牛不相及者。若强为牵合,则未免有穿凿附会之嫌而已。
叠经对历代鉴藏家的爬梳剔抉,印证僧德一之寓目《祭侄文》,在于元鉴家翘楚乔篑成仲山之手。其时仲山父乃在总管瑞州府任上,而《祭侄文》适在其所什袭珍藏之。帖中后绫隔水中部略偏下,有“乔氏篑成”白文方印一,乃其鉴藏之显证。
元收藏家翘楚乔篑成,一名达,字达之,号仲山,生卒不甚详,宋、元之间大都人。起家东曹椽之类的底层小吏,历秘书监秘书郞(1281年,正七品)、秘书监丞(从五品);至元二十四年(1287)累迁两浙运司副使等;大德初,为江浙行省员外郎,迁吏部郎中,翰林直学士,出为东平路总管;皇庆二年(1313),迁瑞州路总管,终饶州路总管〔2〕。
元瑞州府,即古筠州府,下辖高安、新昌、上高等三县,乃古豫章府地,其与南昌府、袁州府、临江府接壤〔3〕。乔篑成文采风流,好古博雅,尤好结交时彦俊秀。其于皇庆二年(1313)迁瑞州府总管,则作为著名当地释道界名流的南昌僧德一,自然成为新官乔篑成的座上客。纵然观览、题识《祭侄文》的具体时间及地点皆不可晓,然其必在包括1313年在内,以及稍后的几年期间,正不待详论。换言之,即不出乔氏任职该地的数年之间。而仲山甫之珍储《祭侄文》年代的下限,亦因此而知其仿佛—至迟不得晚于其任瑞州府总管的皇庆二年(1313),当是毋庸置疑的。
盖因《祭侄文》名迹在此之前,向在北方传承(相对南昌而言。故僧德一乃无缘于此甚明)。先在曹大本家,乃不出山东之范围;自至元壬午(1282)鲜于伯机易得之,则辗转流传于钱唐地域;辛丑岁(1301)为张晏购获,无乃北归于京师;再后由晏传付于乔氏篑成,自是秘在箧笥而随在可观;终乃携至瑞州任上。如此,僧德一者始得有一饱眼福之机缘。
由此可知,尽管南昌僧德一的俗名、生平、生卒等诸项俱阙,但其题观却为乔篑成收藏《祭侄文》的时段提供了大致的佐证〔4〕。
顺便提及,僧德一题观左侧有白文椭圆形印记二,同样的印记又钤于本帖左侧拼纸与本帖中部骑缝,此三者均是其鉴赏印记(图2)。唯其印文大似“功亏翰墨,巧涉丹青”之类,既“异夫楷式,非所详焉”。香光尝谓世外之人乃不知国讳,今见其用印亦殊散漫而无定则。既标新立异如是,可置不论也。
故宫本《祭侄文》后绫隔水右下方有“张寅”白文小方印一(图2),其印主为鉴赏家张寅。
张寅资料鲜闻,浅见所及,仅王世贞《弇州续稿》,以及《嘉庆直隶太仓州志》等约略载之。
兹据《太仓州志》可知,张寅(1495—1558)字仲明,太仓人。正德十五年(1520)进士,授江西高安知县,历宜春县等,召为南京河南道御史。移知安州,又入为南京文选司郎中,改右春坊右司直兼翰林院检讨。辗转仕途凡十九年,以事罢归,卒年六十四〔5〕。
《弇州续稿》称其“先世曰鸣珂里张。后徙荆州之江陵。至高皇帝时,有福安者从起兵,因籍太仓”。有《晓川诗文集》、奏议若干卷、《山东通志》《安州太仓二志》。
弇州尝从张先生游。对此乡前贤,元美颇为推挹,乃誉为:“先生质而不俚,泰而不骄,居然有前辈长者风,今不可复得矣。所历州邑,俱有惠政。著《去后思》,论建侃侃,为时所称述。”〔6〕
唯据张寅生活年代,其观故宫本《祭侄文》当在藏家王廷槐收藏之后(或观于王氏后人,或乃杨明时从兄辈之手,皆有可能)〔7〕;其时在杨明时购获之前,则昭然可明〔8〕。具体证据恐难追诘。此说权作引玉,尚冀高识也。
经考,张寅长于鉴赏(藏),故其鉴定(赏)法书名帖之例可谓绝非孤证。宋文彦博尺椟一卷,即为其当年所庋藏。
《石渠宝笈·续编》“淳化轩藏三”所载录有“宋文彦博尺椟一卷”。据此可知卷中有“张寅”“张氏宝玩”二印,皆张寅鉴藏印记。文氏二札已刻入《墨妙堂法帖》之中云〔9〕。
“真赏斋”朱文长方印一,钤于后绫隔水左上方(图3)。此印印主或以代远年湮而寂寞无闻,学者乃至不着一词,颇似熟视无睹者。然其的系四百余年前南雍大司成冯梦桢开之甫鉴赏印记无疑。
图4 《钦定石渠宝笈续编》孙过庭《千文》跋文
图5 《祭侄文》前绫隔水右下角的“仲辉”朱文小方印
冯梦祯(1548—1605),字开之,秀水人。万历五年(1577)会试第一,官编修,与沈懋学、屠隆以文章节气相尚,忤张居正,病免。后复官,累迁南国子监祭酒,与诸生砥名节,正文体,寻中蜚语归,年五十九卒。有《历代贡举志》《快雪堂集》《快雪堂漫录》传世。
“真赏斋”印记何以确系冯梦祯物?
事见冯氏跋友人吴一濬(字康虞)之子吴士谔所藏孙过庭《千文》(实宋王升字逸老者所书,兹仍其旧称)一卷。
《钦定石渠宝笈续编》孙过庭《千文》一条详录开之跋文,略云〔10〕:
孙虔礼《千文》真迹,吴謇叔所藏。首有乾卦图印,宋禁中物。中俱赵魏国“大雅”二字钤缝。又有“江表黄琳”等印,盖皆收藏家。虔礼书法有名于唐,所传《千文》《书谱》,石刻而已。今观《千文》真迹,出入规矩,姿态横生,如蛟龙之不可方物,似从右军大令换骨来。视宋元人远隔弱水三千矣……余素不善草,愧未尝学,三复此卷,见其笔势飞动,有游刃弄丸之妙,不觉心折……謇叔名士谔,友人康虞之子。万历乙巳(1605)夏四月几望,寓溪南吴氏翠带楼书。檇李冯梦祯开之甫。钤印三:“真赏斋”“开之”“冯梦桢印”。(图4)
此印虽殊罕见,但据以上实录,尤其是末行,分明强调是“钤印三”,其自上而下之
“真赏斋”“开之”“冯梦祯印”适为三印,且全是冯大司成鉴赏印记。故可立判“真赏斋”乃冯梦祯印,又奚疑之有哉?
以此为镜,可推《祭侄文》中“真赏斋”印,亦同样为冯氏为其契友吴康虞之子謇叔作鉴赏而加钤。继以收藏时段考察,亦与开之甫(1548—1605)若合符契。盖士谔之藏弆在于吴廷与吴希元之间。廷之收藏在1596年至1598年稍后,吴希元则至晚亦在1606年之前,士谔界于二者之间也。
进而搜索,冯梦祯为吴謇叔作鉴定,除鲁公《祭侄文》、孙虔礼《千字文》外,犹有一例可供质证。
今见上海文管会所宝宋拓《宝晋斋法帖》为謇叔当年故物。上有其藏印“吴士谔印”“逸初堂书画印”“士谔”等为辨(一濬父子尝以家藏名迹摹勒上石,刻成《逸初堂法帖》,故有与之对应之“逸初堂图书印”)。与上二例相同的是,此帖之中亦见冯梦祯印记—“真实居士”“冯梦祯印”。其受士谔之邀而加藻识,不辨自明矣。
鉴于上述,冯氏印记之所以钤于三名迹中,无非昭示其为謇叔父子鉴赏之事。诚然,冯梦祯与当时著名的鉴藏家,如与謇叔同为溪南吴氏二十三世族兄弟的吴希元新寓、吴廷用卿(二人亦先后为《祭侄文》藏主,见下文)同样颇多往还,这在其《快雪堂集》中不难检得。因而,笔者尽管将“真赏斋”印定为冯大司成为謇叔鉴赏的依凭,但并不绝对排斥其为吴希元、吴廷鉴赏的可能性。此处只是两相权衡,相对而言。断其为謇叔,当是更合乎情理。
冯梦祯好古博雅,亦喜收藏,其典型者如:
1.唐王维《江山雪霁图》(或称王右丞《江干雪意图》等),其《快雪堂集》著录详赡。董其昌为其作长跋,极尽赞誉之能事。一时传为佳话。明汪砢玉、张丑《清河书画舫》,清吴升《大观录》均载录之〔11〕。
2.唐陆柬之《五言兰亭诗》〔12〕。今在香港。帖中明邓文明李实华题跋均及冯梦祯收藏事。其鉴印为“真实斋图书印”。
3.沈周仿古山水册〔13〕。见《中国书画家印鉴款识》(下),“冯梦祯”条。
“仲辉”朱文小方印一,钤于《祭侄文》前绫隔水右下角,界于陈定“陈氏世家”朱文方印,与吴希元”吴希元印”白文小方印二者之间(图5)。
“群雅斋书画记”朱文小长方印,位于尾纸第一接纸右侧下端,邻近后绫隔水左下角处(图6—1)。
此二印无不与隆庆、万历间歙县著名鉴藏家吴希元新寓氏相关。“群雅斋书画记”为吴希元与子,包括仲辉在内的“五凤兄弟”(即翔凤、云凤、庭凤、家凤、友凤)、两代六人合用的家族鉴藏印记,亦可看作是六人中某一人单独使用之鉴藏印。“仲辉氏”乃吴希元次子翔凤鉴藏印记,翔凤字仲辉。
1.“群雅斋书画记”
“群雅”者,吴希元与其子“五凤兄弟”之谓,此其自命也。新寓父子与“群雅斋书画记”之关联,既与古歙之地收藏风气的渊源、氛围不可分,又与其父子的诸多故实紧密相关。欲钩沉其事,先必扼要梳理,以作铺垫 (新寓既为《祭侄文》的重要鉴藏家,其小传将另文详考。此处仅述崖略,恕不一一)。
考嘉靖、万历间江左一带,因承平已久,经济富庶,商品市场略具雏形,民间雅好翰墨丹青渐成时尚,盖一时风气之所致也。以徽州地区论,其盛“莫如休歙二县”。〔14〕而二县之中,又以歙之西乡之“溪南吴氏”为冠,实乃无出其右者。
诸吴之中,尤以吴希元(1551—1606)、吴廷(1555或1556—1626后)、吴士谔(生卒未详,生年在廷后,天启初尚在世)族兄弟等最为著名当时。三人皆隶属溪南(亦称丰南)吴氏二十四世(次第为《祭侄文》的重要收藏者),相互间频相博易,过往甚密。若以年齿论,则希元为长,廷居次,而士谔最幼。
图6—1 “群雅斋书画记”朱文小长方印,位于尾纸第一接纸右侧下端,邻近后绫隔水左下角处
图6—2 吴希元印记
遗憾的是,有关“仲辉”其人,志乘典籍概付阙如,即穷通歙县诸方志(自万历、天启,以至光绪、民国,今存者凡五种),无怪乎未审为何若人也。遂使“仲辉氏”之印,大似哑谜而难可究诘。而有关吴希元及“五凤兄弟”之故实,亦往往模糊不清,甚者难免导致歧义。即便生活在同时代,又频频与之(主要是家凤)直接过往,且无愧于“歙县通”的休宁古董儒商吴其贞(1606—1776后),其传世名著《书画记》对五凤兄弟之由来(该书虽前后屡及“五凤兄弟”,惜于其昆仲字号不置一辞,讳莫如深)也交代不清,致使“五凤”含义不甚了了;相反,每每将家凤门客如宋元仲、吴从云(或作吴云从,未知孰是)、汪天锡、吴国珍、吴可权等辈阑入其间,遂使学者茫然莫辨所以〔15〕。而李维桢作希元墓志铭(见下文),纵便备列五凤谱名,却于字号概付阙如。而今唯有依据吴、李著录,再综合其他实物、文献史料,汇而考之,庶或还其原来之面貌。
(1)吴希元
吴希元,字汝明,号新寓、新宇等。其上世以盐筴起家,故雄于赀。唯据李维桢所撰吴希元墓志铭—《中书舍人吴君墓志铭》〔16〕,可知朝廷因连年对北方、东北、西南诸地用兵,征伐不已,以至于官方、私家赀用极度匮乏,而深陷于政治、经济等危机之中。当时富人多“殢财役贫莫肯为国佐缓急者”,唯希元“诣阙献万金”。此举颇为皇上嘉之,授之为中书舍人直文华殿,以风天下。但“希元不屑就,退而里居”……其襟怀潇洒,恬淡自处,不汲汲于功名也如是。好“储法书名画,琴剑彝鼎诸物,与名流雅士鉴赏为乐”。以是希元自视为雅,良非过誉也。
(2)新寓子“五凤兄弟”
兹据吴新寓墓志铭,可知其子五人,为翔凤、云凤、庭凤、家凤、友凤,俱皆斯文好古之士,此即当时闻名遐迩的溪南吴氏“五凤兄弟”(新寓有子六人,长子起凤早卒,不计在内)。五人皆国子生,既自幼耳濡目染,浸淫久之,而乃俱类其父,好文崇古,雅尚法书名画、钟鼎尊彝之属。又各持有价值连城的“青绿子父鼎”等。故知“五凤兄弟”者,名下不虚之收藏家也。
析言之,“五凤兄弟”之中,“翔凤以倜傥名,云凤以长厚名,庭凤以恬淡名,家凤、友凤孪生,以才学名”。又据方志,以及吴其贞《书画记》等著录,“五凤兄弟”多辑入于孝友、方技、文艺名流之编。翔凤、家凤咸富文藻,与公安袁中道等(见下文)友善。家凤特又精鉴,擅丹青,颇得董其昌嘉尚,乃誉为“有画才,少年笃嗜,非耳食者”云〔17〕。至今故宫博物院藏有其画作,可见一斑……
(3)新寓父子收藏名迹一瞥
新寓与其子“五凤兄弟”收储书画巨迹既富且精。酌举一隅,如晋王献之《鸭头丸帖》、王珣《伯远帖》,唐摹右军《平安帖》,唐孙虔礼草书《千文》卷(实宋王昇书,见下文)、玄宗《鹡鸰颂》、王右丞《江山雪意图》卷、颜真卿《祭侄文》卷、李郢《七言诗稿》卷,宋拓《定武兰亭》,五代杨凝式《夏热帖》卷,宋米友仁《云山戏墨图卷》、赵伯驹《桃源图》卷、赵千里《桃源图》等等。与鉴赏名家王肯堂宇泰氏(1549—1613)、董其昌(1555—1636)、陈继儒(1558—1639)等友善,诸多名物经其鉴定。
唯据吴其贞《书画记》所载,五凤兄弟至少在新寓故去三十多年以后依然延续法书名绘珍储传统,而不坠家声,直至崇祯己卯(1639)之际。而新寓孙辈,如家凤之侄与晋(云凤之子)亦继为好事。则吴氏之鉴藏名迹前后乃绵延三代,少则在六十余年之久,已显而易见〔18〕。
(4)新寓父子的鉴藏印记
新寓的鉴藏印记有“吴希元印”(有印文相异的二种)、“女(汝)明父”“吴新寓珍藏印”“新宇”等,以及与其子共用的有“群雅斋书画记”。其子辈宛若不甚钤印,因而殊为鲜见。除翔凤的“仲辉氏”一印外,尚有家凤的“吴家凤字瑞生”印,“吴家凤印”“瑞生”印等〔19〕。
鉴上可知,希元父子自视为雅人俊士,良有已也。“群雅”者,无乃其父子之写照而已。
此乃“群雅斋书画记”之渊源所自。
故就“群雅斋书画记”言,纵便志乘无载,史料无考,然实物俱在,凿凿有据,信而可徵。其为新寓家父子所合用,或为其中一人所单用,毋待深论矣。
继考传世法书名绘,大凡经吴氏父子所庋藏者,虽未必定有“群雅斋书画记”印记可供寻绎,但钤有“群雅斋书画记”印记者,却无一不是新寓父子当年之珍储。其物、印之间俨然一一对应,朗然可鉴。此类例证当时必多,或甚寻常。但恰如名迹本身一样,伴随时间的流逝而大量消亡,以致存者盖寡。若非刻意搜祕,难以为人所措意。笔者积年留神,止得五例(《祭侄文》亦囊括于其中):
A. 宋赵伯驹《桃源图》一卷(上等天一)。印记:“吴新寓珍藏印”二,“汝明父”印,“群雅斋书画记”印〔20〕。
B. 孙虔礼草书《千文》一卷〔21〕。按,此卷非孙虔礼,而是宋王升(字逸老,号羔羊)书,诸家如董其昌、冯梦祯等皆为误判,此不可不辨者。兹暂仍其旧称。题识:宋吴说,明陆行直、董其昌、冯梦祯等。印记:“王升印章”“新宇”“吴希元印”“群雅斋书画记”等。
C. 唐李郢《七言诗稿卷》〔22〕。《墨缘汇观》记其印记有,宋内府“睿思殿印”“柯九思印”“群雅斋书画记”……
此帖亦见清宫《石渠宝笈·续编》“淳化轩藏三”,题为“李郢《自书诗草》一卷”(原稿“自”字讹作“目”,兹改正之〔23〕)。
《续编》著录详赡,良非《墨缘》可比。其记印记有:“睿思殿宝”“柯九思”,吴氏印记则有“吴新宇珍藏印”“新宇”“女(汝)明父”“群雅斋”印(对比其前之《墨缘》,可知其全称当是“群雅斋书画记”。倘若无“书画记”三字,《墨缘》何以能无中生有?又有元、明诸题识等。
按,所谓“群雅斋”印,实为经后人重裱裁切之残印,其本来面目乃“群雅斋书画记”。被裁切的时间在安歧著录之后,已不言而喻。故非另有一印文为“群雅斋”的收藏印。何以得知?
A.此帖为吴新寓物,故有其家印记如新寓诸印,“群雅斋书画记”等;
B.以印文布局论,“群雅斋书画记”与隋人书《出师颂》中“宣文阁监(鉴)书画博士印”二印殊相仿佛,均系对称状,作竖式排列状。每行3字,横成列而纵成行;其稍异者在于前印6字,成二纵行;而后者9字,成三纵行。类似之例尚有台北故宫博馆院藏元郭畀《雪竹图》中虞集(字伯生)题跋之末,虞氏之鉴印“宣文阁监书画博士印”,以及《余清斋法帖》所辑刻的《乐毅论》拓本中元宫廷鉴定家刘完(字中守)鉴印“宣文阁监书画博士印”等。
图7
从《石渠宝笈续编》所录《出师颂》条误判残印“监(鉴)书画博士印”为全豹,而徐邦达先生、嘉德拍卖公司竞相蹈袭而不察,鉴此可知《续编》所记“群雅斋”事与此同一格辙〔24〕:前者被裁切右3字“宣文阁”,后者被裁切左3字“书画记”,裁切虽有不同,但彼此皆非全印,已毋庸置疑。试以《雪竹图》《乐毅》中“宣文阁监书画博士印”比较,乃可一目了然,其理殆同(图7)。
D. 颜真卿《祭侄文》。吴氏印记除“群雅斋书画记”“仲辉氏”外,吴新寓名印尚有多枚。恕不周遮。
E. 唐摹王献之《玄度来迟帖》一卷〔25〕。“吴希元印”“群雅斋书画记”“群雅斋”半印。又,董其昌跋等。按,此条中“群雅斋”注明半印,可谓细绎推挹所致,庶无刻舟求剑之嫌也。
2.“仲辉”印
溪南吴氏 “五凤兄弟”中年最长者为翔凤,其字“仲辉”。故“仲辉氏”乃翔凤之鉴藏印记。
(1)以袁中道《珂雪集》为印证。是印虽蕞尔小物,大似不甚起眼,然欲钩玄决疑,却颇似无以下手。笔者尚穷十余年之功,考得甫里隐逸潘仲辉者,乃倪瓒契友,以为或即其人。虽不甚踏实,但庶几如之〔26〕。
真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在泛读《四库存目丛书》《续修四库全书》之际,骤遇明公安袁中道(?—1624)《珂雪前集》,眼前宛若灵光一现,竟然“仲辉”“翔凤”“瑞生”“家凤”诸字样荟萃于一编!这正是笔者十数年来,朝于斯,夕于斯,孜孜以求,欲期而深恐不可得者!细察其体例,每开卷之首页,首三行中,首行顶格照例为书名,而在二、三行齐下(即右下角),通常为为校者。唯据自上而下序次,此三行分别署明作者、友人、门人等籍里、称谓、字号诸项。该书卷之十一、卷之十二之二、三行“友人仲辉 吴翔凤校”字样;“友人瑞生吴家凤校”字样赫然在目。至于首行,与二者相对应之处,则分明俱皆“公安凫隐 袁中道撰”数字〔27〕(图8)。翔凤、家凤,“五凤兄弟”也,可见其名皆作“凤”字辈,则“仲辉”“瑞生”为其字,无或疑焉。若非《珂雪》,此谜将永不得其解也。
继而翻检,全书仅“翔凤、家凤”唯此而已,孑遗而已。余皆袁中道其余友人、门人作校对。略举二例,如图示。
观此然后知“仲辉”实乃翔凤,此志乘概付阙如者者,即穷通歙县诸志(自万历天启以至光绪民国,存者凡五种),亦将何从觅其踪迹?
继考,该书前冠有袁中道自序,末云:“……万历戊午(1618)袁中道书于新安郡校之卧雪斋中。”又正与溪南翔凤、家凤校对事遥相呼应。
(2)“五凤兄弟”以“凤”字排辈之事,复见于瑞生鉴藏印记。
《石渠宝笈·续编》记清内府藏有《宋元集绘》一册,十二对幅,纵二尺,横一尺二寸六分……辑有宋李成、元王渊等珍品。其鉴藏印记一栏家凤鉴藏印记“吴家凤字瑞生”字样赫然在目(见前〔19〕)。
鉴于上述,于吴家凤而言,“瑞生”“琮生”并为其字,而“家凤”实乃其名,毋庸置疑也。
兹酌加考辨,冀还其原。
顺便提及,吴其贞《书画记》、顾复《平生壮观》屡屡述及“五凤兄弟”,《书画记》四库抄本多处书作“王凤”,无乃辗转传抄之谬,亦当一并纠正。
“仲辉氏”印之考得,清晰印证新寓得《祭侄文》后不久,即首由翔凤传付,若干年后复归家凤继踵之过程。
图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