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雪飞(广西艺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7)
早在清朝初期,金石碑学在此之际已初露端倪。一方面,具有强烈民族意识的汉族知识分子,在武装反清复明失败的大势下,潜心学术,继以维护汉文化的传统地位;另一方面,康、雍、乾等都实行禁书和大兴文学狱,迫使汉学士的学术方向转移到考据上。考据学的兴起,导致了文字学和金石学的发展。书法家在考据学家用以证实的许多碑书上,竟然发现了它们大不同于帖学的风姿、神韵,不仅从这里获得了极大的审美享受,而且产生了亟需学习它、汲取它的强烈欲望。自此之后碑碣类文字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一时激起了很多书家对篆、隶研究学习的浓厚兴趣。碑学运动由此揭开序幕,而碑学书法是以郑簠为代表的隶书书家为发端,并由隶书到篆书而日益盛行。
元明书家包括清初王时敏、傅山等人的隶书,几乎都宗唐人之法,用笔平直古板,结字平整均匀,且喜寻奇觅怪,带有很强的楷法特征。郑簠(1622-1693)一生致力于隶书的研究和实践,康熙初年,郑簠北上山东-河北一带访古刻、摹拓汉碑,其隶书一扫前人旧习,字形结构宗法汉隶,用笔兼杂草法,飘逸而又不失高古肃穆,以一种推陈出新的风貌出现在清初书坛,发清代碑学运动之先声。而清代的另一位书家王澍(1668—1743),他在书法理论上,也颇有建树,其书学观点多抑帖扬碑,提倡学书应从篆隶入手,这对乾隆以后许多书家持有篆隶为本的思想起了一个先导的作用。金农(1687-1763)主张师法北魏自然古朴的书法,反对雕琢做作"馆阁体”书法风格,反感泥古不化,敢于冲破帖学樊篱,他是清代第一位自觉发起向传统帖学冲击的书法家,同时是一位既熟识古法又能在书法创作中别开生面的成功者,金农于碑学书法的意义是深远的。
丁文隽《书法精论》云:“郑燮,金农发其机,阮元导其流,邓石如扬其波,包世臣、康有为扬其澜。”其中郑燮、金农、邓石如、皆为乾,嘉朝人。郑板桥(1693-1765)的书风主要侧重于碑学一路,同时,他又非常敬重苏东坡、黄庭坚、徐青藤等前贤,东坡圆实厚重的点,青藤乱石铺街似的章法以及山谷提按颤抖的用笔,无不对其书风的形成产生着深刻的影响。而代表贬帖尊碑观点之阮元(1764-1849)的《南北书派论》、《北魏南帖论》则是一个划时代的论著,其把书法价值和审美观念颠倒过来,标志着碑学论著的确立。邓石如(1743—1805)是清代兴起碑学思潮后第一位充分实践和极力倡导碑学主张的书家,他不仅推动发展了篆、隶古体书法,也为传统帖学中的楷、行、草书风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乾嘉期间,从事篆、隶研究创作的书家人才济济,数倍于前人,除以上书家外,还有人称“伊汀州”的伊秉授,西泠八家中的丁敬、黄易、赵之琛、陈鸿寿,“扬州八怪”中的高风翰、杨法,研究文字学的洪亮吉、孙星衍等,他们虽在篆隶的笔墨技巧、风格取向等方面,没有取得突破性的进展,但与理论和实践上的参与,对繁荣和提高篆隶水平,促进碑派书法的全面发展,还是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
进入道光时期,清朝开始衰退没落,国力急剧下降,内忧外患接踵而来。清后期的90年内,在文化建设方面几乎没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而书法艺术,却属少有的个例。而碑学书法一举取代了盛行一千多年的帖学书法,从而一统“天下”,达到了尊碑学碑的鼎盛时期,康有为曾在《广艺舟双楫》中说:“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
自清朝初期以来,古代书家通过对碑学的探索、研究和学习,以至到清末掀起的尊碑、学碑的浪潮,在此期间,确实走出了很多著名书家,对后世影响甚远。这一时期,诸多碑学大家都致力于柔毫表达刀砍斧凿之意,比如,清末何绍基(1799-1873),作为一位在书法理论和书法创作上都坚持碑学观点的书家,其在取法北魏,变革行草笔法以及在篆、隶、楷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标志着碑学思想在各种书体领域的全面践行。而赵之谦(1829—1884),与同时代书家相比,其对北碑的理解则更加注重笔意,所以他的书法能做到圆通婉转、化刚为柔,巍然出于诸家之上。吴昌硕(1844—1927),其篆书早年师承杨沂孙,30岁以后广泛地从秦汉刻石中汲取营养,同时开始临习《石鼓文》,自此逐步深入,终身不辍,至60岁左右,确立个人面目。沈曾植(1850—1922)有搜集、谈论金石碑刻之好,遂有帖学转入碑学,并在包世臣(1775一1855)的启发下,进一步加以发挥,形成自己独特的用笔方式。说到尊碑、学碑,就不得不提康有为(1858—1927),康有为不仅在理论上张扬阐发碑学思想,在实践上也是成就卓然的碑派书法大家。其书法早年师法二王、颜、欧、米、苏、赵等,光绪八年(1882)入京师,购得汉魏六朝唐宋碑版数百本,从此浸淫日深,其在《广艺舟双楫》中提出:“于是幡然知帖学之非” ,遂专学北碑。其主攻《石门铭》,参以《六十人造像》、《经石峪》及《云峰山石刻》等,又见张裕钊书而大悟笔法,进而把“碑味”呈现在他的行草书创作中,独具风骨,形成取法古拙、气势开张的雄放风格。当然取得卓越成就的书家还有很多,在此就不在一一类举。
那么,有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统治中国书法界一千多年的帖学思想,到了清朝,突然就掀起了尊碑、学碑的浪潮呢?
从大的方向来看,我认为有主客观两个方面的原因。在我们谈论主观原因之前,先来看这样的一个主观原因:一件艺术品,人们曾经那样欣赏它,由衷地赞美它,但长久地观赏后,人们审美心理会疏淡它。这时候,我们可以理性地承认它曾经多么震撼人的审美心灵,提高人的审美境界,但是,对每个审美者来说,风格面目长久不变的“艺术”,人们是会厌烦的。千百年来对帖学的单向继承,一方面技法特点每况愈下,另一方面也使人们审美心理逆反。一位非碑的学者也承认:当精美细致的东西看惯了,玩腻了,就会因视觉疲劳而产生逆反心理,这时候,猛然看见新出土的断碑残碣,会因眉目之新而赞不绝口。人们带着对帖学的强烈逆反心理扑向碑学,积极实践,而不是等待,听命于理论。
我们再来谈谈客观原因:到了清乾隆、嘉庆时期,书法家在考据学家用以政史的北魏许多碑书上,竟然发现了它们大不同于帖学的神韵、风采,不仅从这里获得极大的审美享受,而且产生了亟欲学习它,汲取它的强烈愿望和具体行动。确实如此,清咸丰、同治以后,出现了一个向北魏碑刻学习的高潮,而且延续至今未见中断。正如一位学者所说:无论观念上、理论上,还是书法创作上,似乎都没能摆脱碑学的羁绊。书法的历史发展了,人们的审美心理、艺术思想需求变了。正是基于这些,所以才出现了一个尊碑、学碑的不可遏止之势。
就是这种产生在千百年前,缺少帖书技巧法度的碑石之书,却有着帖书少有的另一种风神气息,其独具的坚实丰厚,彰显出古穆拙朴之美。所以,书法界兴起的尊碑、学碑之风就不足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