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子玦
楔子
沿大瑶北山,眺无穷之南,见一国高矗,覆万里苍雪,穹顶裂有缺口,逶迤悬空深似幽瞳,雪矢从中而坠,作尖锥状,尾锋利可穿肤骨。然所伤之处,顷刻绽为窟窿细眼,血涌不止。
如是以血祭天,裂口渐合,灾戮方休。
一
睁开眼,漫天弥散的冰寒由脸至踵,我已随军在雪域里走了三日,浑身僵若木偶。
一旁受我搀扶的男子只着一袭浅银薄袍,衣襟上血渍赫然,他手脚皆为沉枷所缚,外露的皮肤被冻得紫青。见状,我忙敞开披风将他一并裹住,伸出的手触了寒风又瑟瑟缩回去,而脚板隔着磨烂的靴底抵在冰碴上,多走一步都是艰难。
“倘若燕韧逼至南疆都城之际,我先于他射出那支箭,怕是眼下也不会被芜军押送至血祭场,白白成了平息天灾的祭品。”
我蜷手帮扶匡拍着背,看他因恶劣的环境旧伤复发而频频咳出血来,所吐露的悔恨溢于言表。
那燕韧正是镇守北芜的将首,自巫箂雪域由南北割据,北芜军便对南疆这块心头大患虎视眈眈,而扶匡身为南疆的小王,率军御敌却惨遭败北,与我挽弓但遲迟未发出的一箭并不是没有干系。
那日风雪初停,燕韧率八千骑兵汹汹而来,及至兵临城下,我于暗处埋伏搭好弓弩,本该有机会朝他射出致命的一箭,却偏偏在节骨眼止了手。
彼时见他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目光狡黠泛出异彩,自始不曾视物却可独凭耳力射落隐于云端的信筝,居然精准得未有半点偏差。
“你是因惊羡他听筝的技法而动摇,还是在乎他是谶言卜中的人?”扶匡在喘过气的间隙忽然问道,紧握着我的手加重了几分力度。
我少见性子温儒的他这般端肃。可对于雪域人生来便持有的谶言,我其实并不以为意,只在幼时偶然打开过它,得知那个盲箭射中我所放飞的纸鸢之人,会与自己有着牵缠不休的姻缘。
“我多年心血毁于他手,痛恨还来不及,又怎会因区区一谶而心软,误了大局?”
此言倒未掺假。巫萊国域中大雪厚重,寻常的纸鸢三两下便被拍下来,然若是由活物所幻化,却能生抵风御雪之力。被燕韧射中的那只纸鸢,原身是我苦心驯养的飞禽,他只一箭便了结它的性命,我自是不甘的。
“如此便好。”扶匡埋在我肩头,气息不稳地咳了几下,声音也愈发微弱,“不过,我身上的谶言也快要应验了。”
我默不作声,只颤着手搂住他,却如同揣着一筐沙子,用尽全力仍不能阻止沙粒从缝隙中漏出,而眼下,扶匡也像这般从我怀里一点点地消逝。
不错了,他所持的,是支凶谶。弦雪年末月末时,即为此刻,南疆王周扶匡受押前赴雪巅秘境,卒于半途。
我双肩一沉,耳畔渐渐被风雪塞得满当,再听不到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声。
“死人都丢到尸车上去!”身后的士卒挥鞭狠狠一抽,我吃痛,浑浑噩噩地抬头,却瞧见一团明灭的光芒。
那士卒扬起的手忽地凭空定住,鞭上血污生辉,迸射出万簇白光,所洒之处皆如受冰雪封冻,凝结成块。倏尔竟有只七尾彩鸟从中冲出,似嗥呼而狂唳不已。
人尝言,域北有鸟宿啾,色七彩,生七尾,蘸以白雪绘皎月,其光可暂滞时间。
我顿觉惊愕,恍悟后遽然伸出手一把揪住它的前爪,迅速掏出捆银线绑在爪上。须臾便见手中丝线如漩涡般一圈圈被卷走,方才扑翅奋起的彩鸟已腾飞至半空,蓦地幻化为纸鸢,随风越扯越高。
古籍有载,待彩鸟化筝,拾落筝以血书人名于其上,即可令留名二人魂魄交替,命格相易。
我计上心来,决然咬破手指,颤巍巍地在纸鸢上写下周扶匡之名,随后又添了燕韧二字。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扶匡以外的人,眼下借燕韧的身躯纳扶匡之魂,倒也不算违了天命。
血迹斑斑的纸鸢再次被放飞高空,直至隐为星点,周遭的一切伊始运行,士卒悬停的手又落下。
可只有我知晓,这一切都不一样了。
二
是夜,我偷偷运出扶匡的身体,挖了个隐蔽的雪坑将他置于其中。经换魂后附在他体内的已是燕韧,我心生忌惮,总要斩草除根才能安心。
双手铲起寒雪一层层填上,化开的碎冰冻麻了掌心,手指也僵硬得无法合拢。我心里一阵酸涩,往常这时候扶匡便会驱散侍从,闭上眼等着我把手搭上他暖和的面颊,一下子仿佛所有的寒凉都有了着落,可如今,恐怕连再见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阿槿……阿槿。”
微弱的呻唤从堆埋的雪层下传来,我蓦地吓了一跳,怯怯地对着那声源处试探道:“你……还活着?”
他一口吐出含在嘴里的雪水,气喘吁吁道:“我……原也以为自己死了,可转念却是到了梦境中,梦灭人便醒了。”
我讶然他本该是以燕韧的魂识醒来,体态语气却与扶匡如出一辙,甚至连我也难以辨明。莫不是那纸鸢发生了什么差错,致使他承继了身体原主的记忆,反而将自己给忘却了?
他不等我细问,又匆忙伸指抵在唇上,示意我噤声:“你先藏好来,待我确认一事。”
我被他拉到坑里,后背紧贴着他起伏的胸膛,双眼也朝同一方向望去。那空旷处突现铁甲骏马,大片雪花随之纷乱而起,朦胧间一男子御马扬鞭,玄裘披肩隐显清贵之气,紫鞘弯刀别于腰间,缰绳一勒,马蹄重重落下,风雪俱退。
那身威仪体态,皆与我印象中的模样重叠。
我不禁屏息凝神,扭头疑惑地看向眼前的“周扶匡”,听见他凑在我耳边低声道:“适才我在梦里离奇地与燕韧感官相通,仿佛身临同一境地,能预知他的动向。”
我倏然面容失色,揪住他问:“那你知道些什么?”
他一时未料到我反应这样大,顿了顿才道:“他们这番来是为护送一人,匿于那软轿中。据说此人对填补天裂的作用极大,若我们掳走她,或许能以其作挟换得生路。 ”
我心中隐隐不安,万没想到纸鸢竟会牵扯出诸多的变故,又生怕自己漏了马脚,便压低声音道:“此事交付给我,你负伤不便走动,且在原地待着。”
“这么着急做什么?”在我起身之际,手腕突然被拽住,随即听他冷声道,“那日在城下,你失手真的没有别的缘由吗?”
我顿时语塞,这话从他口中问出难免让我缓不过神,可着实戳到了痛处——我当初所存有的私心,是因燕韧拈弓搭箭时的神情像极了一个人。
关乎他只能记起零星的片段,那面目皆掩于风雪之下。彼时我伸手想要探摸,却被乍然飞出的秃鹫啄伤,鲜血淋漓的手臂生生脱下一层皮来。
不承想他竟托起我的手凑到嘴边,沿着受伤的地方一路吻下去,可这看似轻浮的举动在他做来却出奇地庄穆,我忽觉一股酥麻流经全身,伤痛不治而愈。
“那是雪域中最凶狠的飞禽,只听命于制驭它的主人。”他以一指抹去唇角的血,不经意地道。
我并不能服气,昂着头吹嘘自己是雪域里顶厉害的驭筝师,再彪悍的禽鸟落到我手里也终究会变成一纸薄筝。
而他只轻蔑地一笑,抬眸的瞬间仿佛引崩了千年未融的冰山,将一阵寒意砸到了我的骨子里:“你一个姑娘家,是没有力量制服雄鹫的。”
这声音成了侵扰我多年的梦魇,每每闭眼都会浮现出彼时他抽走我的弓,不屑地抬头一顾,却在松开箭弦的那刻接连射下几只纸鸢的情景。
“你看,你压根保护不了它们。”他踩着脚下的尸体,一字一句地强调着。
我攥紧手心,背后衣衫湿濡了一片,既恼怒,也有不敢逾前一步的畏惧。
三
周扶匡见我久久不答,语气徒然软下来:“我是怕你就这样走了。”
我不禁轻叹了声,毕竟是擅自更替了他的身份和记忆,如今又剩他茕茕一人,心中有些不忍:“我哪会轻易抛下你,我们还要一同回南疆呢。”
他眸光蓦地清亮起来,这才将手松开:“那你要安然回来,我等你一起走。”
“好。”
我挺身跃出坑,踏雪朝人群冲出数步,视线始终紧盯着燕韧不曾偏移。
远处一行人循声拔剑,寒光夹着脆鸣接连划破长空,笔直地朝我逼来。而我行迹极快,轻捷躲过数十招,一心只想引出他。
可他却丝毫未受影响,反倒淡然俯身下马,放任侍从与我追逐,目光灼灼地逼视另一处。没过多久,又见他举起一把银刹弓,分明是对准了周扶匡所藏的位置。
我心頭一凛,只觉他眼中流露出的狠戾令人胆寒,与从前那个良善的男子大相径庭。然而当下孰真孰假,就连我这始作俑者都分不清了。
不等我出手阻挠,侍卫已拔剑刺入我后脊,彻穿肤骨的尾尖沾染着血色,引现彩尾绘出皎月光晕,一恍间时刻凝滞,我才意识到是宿啾鸟嗅血寻来,再次将时间暂止。
但至多撑不过三炷香,我未敢耽搁片刻,捂肩疾步过去摘下悬在半空的羽箭,生掰成两段,用力掷到地上,随后又蹑手蹑脚地拖走燕韧。
他八成是忘了我,也忘了自己原来的身份,不过无所谓,我可以等他慢慢记起。既已躲过那支夺命的谶言,便无它可以畏惧了。
我停下步子,端着他现在的模样仔细瞧了瞧,见那眉额秀整,形容冷峻,倒是副好皮囊,就连原来的相貌也稍逊几分。
不过就是,脾性太差。一想到他发狠的神色,我又念起从前的扶匡来。
那时还未生变故,我理所当然地接受他作为温润谦和的南疆小王,放下显赫的身份独予我的殊遇。
然而我与扶匡的相识,却是因出身贫寒的我买不起昂贵的纸鸢,光留下仅有的几个铜钱,偷了店家一小笼禽鸟撒腿就跑,结果慌不择路地撞到旁人身上。
被他拦下的那刻,我吓得魂丢了一半,怎知他只是柔声道:“姑娘一双手生得好看,干这种偷抢的勾当,可惜了。”
我怔愣了一会儿,暗暗摩挲着粗糙的十指,只觉有突出的老茧如砂砾般硌得慌,可真找不出哪里好看了。
“我又不偷你的,少管闲事。”我断定他是在戏弄我,言语间隐有怒意。
他却仅付之一笑,转而道:“我府中养了些飞禽,你若能驭住它们不从手中挣走,便悉数归你,如何?”
我对上那双明澈的眼眸,突然猜到他的身份,竟鬼使神差地问:“我若驭得住,可否留在公子身边?”
我听闻扶匡的驭筝术是雪域里极好的,他善驯良禽,是以等它们驰于天际化为纸鸢,便如鱼得水般肆意畅翔,袭入目不可及的高空,比谁的都飞得持久、深远。
而他与我对视了片刻,平静的目光中并无轻视之意,反倒流露出一种无故的笃信。我恍惚以为,扶匡存于世,便是为对我好的。
四
我摊开手,吹了吹伤处,重振精神准备继续拉,可甫一回头,身后空空如也,竟看见方才规整的拖痕多了几处脚印。
脖间倏地一凉,锋利的刀刃横在颈边,惊得我绷直了身子,只能用余光瞥向身旁持刀的人。
那眉宇间露出的凌厉之气,是燕韧无疑。
他警惕地望着我,一字一句咬得用力:“你这邪术是从哪儿习得的?如何能将活生生的人无端定住?”
我哑口无言,一如我无法解释为何独他不受术法控制,也同样不知道这离奇能力的由来。
“看来你真是朝絮要寻之人。”他低沉的嗓音犹附在耳旁,手蓦地松开了逼紧我脖脉的尖刀。
我虽知他口中的朝絮是北芜的国师,但着实想不出自己能与她有何干系。神思游离间,身子竟被腾空拎起来,他一路将我提到轿子旁,掀开纱帘便往里边丢了进去,而我一骨碌撞到硬壁上,疼得挤出泪来。
但也得以看清轿厢——空荡荡的并无一人,我决计是被他倒诓了一回!
“你派人抬个空轿子,有何意图?”我从轿里探出头,顿时有种被戏弄的窘迫感。
“这轿子本就是为你而备的。”他捏着刀身的指尖一旋,将柄端搭在我的下巴轻轻挑起,从容地说道,“虽不知你做了什么手脚,但周扶匡能梦到我的行踪,我亦梦得到他的,索性将计就计,诈你出来。”
我心下惴惴,忍不住问:“你费劲抓我做什么?”
他答得倒是云淡风轻,只指了指天边黑黢黢的洞隙:“喏,去填裂口。”
我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狭长的裂缝仍在以不可估量的速度扩张着,其中迅猛飞坠的物体光华透亮,破空的尾尖寒气逼人,仿佛能将下方的人瞬间凿成蜂窝。
挪开视线,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朝絮占过一卜,预言能暂滞时光之人,其血亦可封凝裂口。”他见我被唬得一愣一愣,顺势话锋一转,“但是,若要保你一命也未尝不可。”
我料他不会平白帮我,便问:“什么条件?”
“传闻地下九重窟藏了块淞玥晶,用它铸成的箭矢利穿万物,引血如瀑,却不至于伤人性命。”他环臂冲我一挑眉,道,“你随我将它取来。”
我极不情愿地点头应允,转念间腕上一紧,双手已被人用绳索牢牢捆住,而燕韧则牵着绳尾,轻巧地一拉便令我撞到他怀里,一如驯服蛮兽般的伎法。然后,他恶狠狠地拍了拍我的头,唇齿里挤出两个字:“真乖。”
五
九重窟的入口处长满了獠牙般的冰锥,我不过伸指一弹,那排巨齿便唰的一声切下来,僵住的手指离切口只有毫厘之差。
我装得可怜兮兮,一双眼湿漉漉地望向燕韧:“绳子束手束脚的,我不好施展术法将它定住。”
他闻言先是配合地点点头,随后又一指弹向我脑门儿,摆出一副不好糊弄的样子:“疼就对了,能有何术法是弹出来的?”
我揉着痛处,暗暗在心底记恨,身体却很听话地靠上前,手背朝锥尖上一抹,划出道浅浅的血口。
这九重冰锥张闭间只一瞬,若想入境,须在它张开的刹那迅疾穿过去,但少有人得逞,大多未至一半便被钉在寒冰之下。
待宿啾鸟引滞时间,我立即俯身冲进去,一股劲跑到第八重锥下,眼看差一步便要踏到底,却在回头的那刻发觉身后空荡无人,心一慌,暗想他该不会无耻到拿我当个探路的吧?
正寻思着,忽听见砰砰几声重响,适才避开的冰锥竟依次砸下,如同庖厨剁肉时挥舞的快刀,寒刃似排山倒海般向我劈来。
危急之际身体却被猛地拽到一旁,未料是燕韧突然出现,一手制住了压下来的冰锥。猩红的血液从拳头缝里不断流出,他只微蹙了眉头,强忍着痛意催促我:“快走。”
“不行——”我嗓子发涩,见他双手不堪重负地被锥子一截截钉下去,忙要上前助力,怎知刚触到冰凉的手背,便有股强烈的冲击堪堪锤来。交叠的手顿时脱力被迫下移到极限,我便重心不稳地跌伏在地,与他以一种怪异的姿势靠拢。
此时他的下巴恰巧抵住了我发间的簪子,稍一碰便将头皮戳得生疼,我下意识地挪换位置,唇角却不慎蹭到他脖上滚动的喉节。异常的触感令我溘然僵直了脊背,心也突突地乱跳。
“你先起开。”他干咳了两声,喉珠又一滚动,我顿时受惊弹开,羞赧得说不出话来。
“你紧张做什么?”燕韧倏地凑近来,清俊的面容被冰雪照得晶亮,眼底掠过一丝笑意,难得好声好气地调侃道,“我又不是要吃了你。”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是这里热得慌——啊!”
话语未毕,手心传来一阵撕裂的痛楚,他趁我分神时一把拔出扎进血肉的异物,自己勉强撑起全部的重量,在它再度压下之前脱了手,拉着我冲出了第九重锥门。
我惊魂未定,疼得攥成拳的手突然被燕韧扯过去。紧接着,他一拧眉,将指头逐根掰开,找到里面狰然的伤口,埋头轻轻地吮起来。
当下场景我再熟悉不過,记忆中闪现的那个人分明也用过同样的方法来帮我治愈伤处。抽出手的瞬间,我脱口问:“我们以前……可有见过?”
他眼风扫向我,像是用锐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刮了一下,答道:“有的。”
六
我煞白了脸色,可还没听燕韧讲明白,便见他转身直赴冰台,拿了那块玲珑通透的淞玥晶。后来不知怎地,手上的晶石倏然拉伸成箭,与他带来的长弓莫名地契合。
他夹箭拉弦,本好端端地对着地上试手感,却猛一转向,箭心朝我,沉声道:“是在攻城那日,你原有机会射死我,又为什么放弃了呢?”
我冷汗涔涔,一着急就说了声:“我、我喜欢你啊。”
他一脸狐疑地看着我,问:“你一心念的不是周扶匡吗?”
我的思绪有些混乱,尽量照实说着:“我的意思是,我喜欢此刻你身体里的那个你,而他,本就与我没有干系呀。”
他若有所思地收了弓,缓缓道:“我应了要放你走,但身边容不得你,等出了北芜,你便速逃回南疆。”
我无权抉择,之后魂不守舍地出了九重窟,然而燕韧却已走远了。他步子那样快,像是着急甩开我,一下也未曾回头。
他确实,不再是昔日里与我形影不离的少年了。
外面纷纷扬扬地下着大雪。遍地莹白铺就了无法识穿的保护色,风一掀,雪花乱窜,前路愈加扑朔。
随着距离的缩近,渐渐揭开黑压压的一角,我觑起眼,竭力想看个清楚,终于在它涌来的一瞬恍悟:这片来势汹汹的骑兵早已潜伏在暗处,而他们齐举着的那张金丝网,正是撒向我的。
迫束铺天盖地,我被罩在这片巨网下,金丝扣入肤骨,撕扯起来如受刀锯切割,横溅的血肉引出一列摇尾而来的宿啾,且在触到丝网的刹那,挨个儿化为齑粉。
我逐一目睹,心如死灰。
为首的那个女人走过来,周身流露出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一颦一笑皆为动人。那凝脂般的肌肤白皙得胜过雪色,在衬托下反更显得明艳。
我几乎不加思索,脱口出:“朝絮?”
她未理会,只伸手抚摸我的脸。被她触碰过的地方顿时干涩得皱缩起来,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虚脱和乏力。
“你所做的一切,我都知道。”她无端说出这话,吐出的气息一寸寸地挠着我的心骨,略带几分威胁的意味。
我作无辜状,只道:“我向来堂堂正正,被你知道又有什么干系?”
她冷哼了声:“你当真是不知羞耻,可惜了周扶匡白白因你而死。”
“他……死了?”我惊愕地愣住。
“他呀,可是真欢喜你,怕你回来见不着他,便在原地一直等。盼着盼着,不承想,等来的却是与燕韧互通的梦境。”
她轻声笑,分明连语调都持不稳了:“你是做了什么,让他静默着一动不动,伤心到任由大雪覆盖自己,被冰封起来活活冻死的?”
我想起先前说与燕韧的那番话,腿脚顿时一阵软,耳边听到的每个字眼都重重地击打在胸口上,呼吸遽然堵滞。
但我只是故作无谓地耸耸肩,强撑道:“不愧是国师。你既知他二人梦境相通,想必也能料到魂魄发生了更替。我又为何要对一个不相干的人感到内疚?”
“纸鸢有正反两面,书于正面则易魂,反之则分魂。”她莫名地变得激愤,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声嘶力竭道,“朝絮,你曾对我们干过什么,难道一点也不记得了吗?我才是真的苏槿啊!”
我就着她的瞳孔往里瞧,终于从清如明镜的眼中照见了自己——一张苍老扢皱的脸。
七
以吻愈合伤疾是蛮人所擅之技,因而当我遇到那个蛮族少年时,浑身战栗地等他亲完自己的。
而愈发明晰的记忆也令我听清了他对我的称唤——朝絮。那时我的确是北芜的女国师,一个年幼掌权而心性颇高,却唯独对蛮人怕得要命的小姑娘。
他们尤善射筝,凭着敏锐的听觉,手持一弓一箭,发无不中。而雪域历任的国师,皆由灵鸟幻化而成,只君王一声令下,蛮人的箭雨便会刺穿僭权之人的肺腑,即便是操控万物气运的国师也无法脱逃。
我避之唯恐不及,取出丝绢狠狠地将痕迹擦去,可突然间被冰凉的手指抵上眉心。他沾到血的指尖在我眉额上摁了块嫣红的印子,模样滑稽得连下人都在发笑。
“抹不掉了,连同你惧怕我的事实。”他扬眉道。
我认得他了,燕氏的少年将军,这样猖狂无礼的一个人。于是我将咬得发白的唇角一松,捧住他的脸在相同的地方啾了一口,学着他道:“抹不掉了,连同你属于我的事实。”
他忽地没了射落纸鸢时的戾气,竟弃下弓,转身踉踉跄跄地逃走了。这大抵能当我一世的笑料,可也弄巧成拙地,让我记了他一世。
我想自己是喜欢上他了。不过出于孤高的性情,我敛藏心迹迟迟不表明,以为凭借一副姣好容貌以及显贵的身份,所欲之物皆会不争自来。
直到我窥探到他谶言中述明的姻缘,竟是关乎一名苏姓女子,顿时气结难抒,甚至迁怒于北芜上下的苏姓女子,给她们冠上莫须有的罪名,通通杀之而后快。
却独独,算漏了一人。
是那个叫苏槿的南疆女子。彼时两军交战,在那样事关重大的时刻,我目睹燕韧举起弓,不抬一眼却狂妄地对准了藏于九天之高的信筝,便随即猜想,他果真是如命定那般喜欢上了苏槿。
素来尽敛锋芒,不与世争的男子,只会在自己喜欢的姑娘面前,禁不住意气用事,卖弄几下本领。
我难掩妒忌,于是在他替苏槿向国君求情前,抢先一步把她流放成祭民。届时穹降如矢之雪,一发刺骨,血溅数里疆域,她亦免不了被雪矢凿穿,成为当中的一具浮尸。
只是卑劣的手段除了招来他的反感,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满足。那之后,他也再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我派人监视他的举动,才知道他找了一名术士向国君进言,内容不得而知,但多半是为了劝阻血祭。
太迟了,我幸灾乐祸地想。那裂隙正在加速扩张,不日将会吞噬整个雪域,谁都难逃一死,不过是早晚的区别。
可我除外。作为雪域中唯一一个由宿啾鸟幻化而成的活人,本就是从天地混沌之初演变过来的,全然不受雪矢所伤,顶多是,再回归到那片无尽的黑暗罢了。
我惬意地蘸了蘸墨水,继续勾画着笔下的图景,却忽地听见门外一声巨响,抬起头看,来人竟是燕韧。我脸上陡升的笑还没持续多久,又在目光触及到大批涌进的士兵后瞬间垮下来。
他在我的注视下缓缓道:“是国君下的命令,西域的术士说,你的血能凝滞洞隙,阻止它扩裂……”
“所以呢,你们想将我用来祭天?”我不由得一抖,片刻又笑开来,“不可能的,雪矢穿不透我的身体,别妄想了!”
他不解释也不反驳,只抬手制止试图上前抓捕我的人,语气中竟有些不忍:“我闭着眼睛数到一百,期间无论你用什么方法,跑到多远,只要在完数后不被弓弩射到,我便放了你。”
“一、二、三、四……”
他念得极慢,我在短暂的怔愣后仓皇奔离,可脚下霎时像生了根,因一种牵连全身的疼痛而动弹不得。我错愕地低下头,发现一根通透晶莹的长箭贯穿胸骨。
“为什么……骗我?”
八
我没有听到燕韧的回复,意识也从那刻起断开,待醒来时已处于无垠的黑暗中,身子轻盈得如同一张薄纸,被逼仄的空间四面钳夹。
提醒我这不是梦的,唯有胸口间那根触目惊心的箭矢。
它没有立即夺去我的性命,而是嵌在血肉里,接连捅出新的伤口,滴血不止。
那啪嗒落下的声音在空寂中显得尤为清晰,我在心底默数,计着血滴的数量和间隔,从一到百,完数后又重数,但不下十却哽咽——想到他当初食言,也连十下都没有数到,便在我转身的瞬间射出了箭。
一晃,又过了百年。
直到我因一次偏差回到了过去,在百年前的雪域,我又变回了万众瞻仰的中心。
可轮回的宿命仍在逼视着我,仿佛念念有词道:你逃不过被牺牲的下场。
而最终我还是找到了保全自己的办法,便当我不再是朝絮时,劫数也自然会转移。我心生一种取替别人的渴望,在想出利用纸鸢实现后,更频频感到一股即将摆脱梦魇的喜悦。
我在正面写上了自己和朝絮的名字,而那反面,大字为燕韧,小字为周扶匡。
此分魂法,可將人之魂分为截然两类。我固然喜欢燕韧,不论灵魂相貌,但并非是对完完整整的全部。我倾慕的是他偶然流露出的温柔体贴,是在乎我的心意,不经意间耍的心思。
但比起真实的他,种种令我痛苦的部分,我却谈不上喜欢。
抽取他所有的好,凝成另一道魂,再附在周扶匡身上,便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以至于后来,即便我再将他们的名字写在纸鸢上,也通通无效,不过是将燕韧的气数渡了些给他而已。
“那一世燕韧并没有欺瞒你,离间你二人的假象,是国君为借他之手除去你故意造成的,而他用淞玥箭射伤你,也不过是为掩人耳目。”苏槿松开我,眼神不再毒狠,语气也逐渐变得平和,“朝絮,除了那支谶言,你难道没有细想过他对你的心意吗?如今时间被你重轮了一回,张扩的天裂仍得由你来封止,我纵然可以不恨你,但请务必想想再度受苦的百姓。”
我闻言顿时释然,转眼看见匆匆赶来的燕韧,他一手拿着弓箭,另一手攥着丝线状的东西。可此刻我因自己瞬时苍老的脸而不敢给他看见,只埋着头对他道:“你箭术那么好,信义可别太差了,这回一定要数到一百,这样即便我被射中,也不怪你。”
这时身体已在金丝网的压迫下回到原形,待那网一揭开,我扇翅飞出,在长空上久久盘桓,变成一纸浮筝,顿觉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恣意。
意料中的疼痛贯穿胸口,冲击将我带进一重重晦暗。我隐隐感到身后有所牵缠,仔细一望,那箭尾上系了条银线,不见尽头,连着我没入无穷虚空。
而我一扯,也能感受到另一头的回应。
他呀,是喜欢我的吧。
我就知道,这世上的姻缘啊,从来就不是占出来的。